烛火晃得人睡不沉,衡罗皱了皱眉头,便伸手在虚空中晃了一晃,却未拂开朱丹色的纱帐,这才想起,此地并不是叶家,身下这张软榻,也并非卧房那张床。
衡罗借着烛火摸索上床头,探上一只木匣子,里面是一只袖珍小瓶。当初衡罗替叶七记录生辰时收到的贺礼时,便见过此物,说是胡琛送的。
“竟有人将药当做贺礼。”
“他并非贺,而是还。”叶七笑笑,拿起瓶子细细摩挲,“他带着小海回来时,我曾把这个送过他,治剑伤最好。听闻他这次在边关拦了小海的时候出了些意外,虽然遇到一个医女,性命无虞,但我还是送了他半座府邸。”
叶七看了一眼衡罗,将瓶子丢回匣子中:“这一小瓶药,抵的过半座府邸。”
叶七竟然把它带到这里来了。
一日之前,小海忽然不见了,叶七对芳游芜行耳语两句,二人莫名对视一眼,便拉着韶烟一并小跑了出去。云山亲自将菱欢送回赵家,又雇三辆马车,坐的是衡罗与叶夫人一行人。
叶家上下均莫名其妙,人心惶惶,叶七不理菱欢的哭闹,甩了甩手,下人们莫名是莫名,此刻却各司其职,将两路人马安顿好,各房的贵重物品,一律不要,只收拾贴身细软。贴身丫头跟着自己的主子,其余人,叶七竟就地解散了。一个时辰之后,叶府变成了一座空宅。
衡罗撑起身体,忽然听到屏风那边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仔细一辩,是茶盖与茶杯的清脆撞击。
一人道:“你尝尝这茶,我专让人带来的,青翠欲滴,满口都是香味,最怡似今日这般雪夜共饮。”
“哦,是吗?”
衡罗不知为何忽然捂住嘴笑了,她似乎看到叶七尴尬的饮啜一小口又轻又浅的茶汤,再回味,也不曾尝出“青翠欲滴”的滋味来。
果然,另一人咂咂嘴:“你的舌头早就被糟蹋了,还是别喝了,尽糟蹋我的茶。”
叶七不可置否,却也坦然:“我还以为我此生所得已经几近满溢,吃点亏还让我心安些。”
“满溢?我可是听错了?”对面人低声笑着,“如今盛家的那孩子看着将将长成了,第一件事便是反咬你一口,灭了你叶家。如此这般,还算满溢吗?”
衡罗一震,手心里渐渐湿了,屏息凝神紧紧盯着屏风。
只听到茶盖又轻击两下茶杯,欲饮又罢,将茶盖好,拂袖推去一旁。叶七看着对面之人淡然道:“若不是有她,我活着还有些什么意思。”
十一年前,叶七在卿骥卫做一个小兵,当时的将领是个中年男人,日日饮酒,练兵倒是勤快,却只让将士们做些简单的格挡攻击,根本说不上阵法。两月之后,叶七找到那时当家的父亲,说了此事。父亲“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又过了两月,叶七再站在父亲面前时,手里捏着一本薄薄的账簿,里面细细记录了这位将领在军中任职期间,私吞军饷,夜诏歌妓,打压有才能的士兵,能爬上去的皆是宵小之辈。父亲又“嗯”了一声,叶七将账簿摔在桌上。
父亲终于肯正视瞧着他,放下笔,从他脖子里拉出线绳,上面坠着一块玉石。
“你无需过问我,凭借此物,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叶七讲到这里,戛然而止,忽然摸索过茶杯,喝了一口,微微叹了叹:“大概就是这句‘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父亲着实给我上了一课。用那位盛将领的性命,和他女儿的人生。”
原是这样,衡罗软软趟了回去,缩在棉被中。
原是这样,叶七才对盛小海与他人不同,怀着愧疚之情,想要做一个珍视他的父兄,却发觉他的父亲已被他用军法处置了。
因为迷惑敌方而故意在军中放纵的盛统帅,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从酒桌上,被自己的士兵拖出营帐,五花大绑,人头落地的一霎,叶七身后的几百将士振臂高呼。
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你比你父亲无趣多了,”对面人置着茶无奈的摇摇头,“才这么年轻,就整日忏悔,活在过去的错误中可还享受?”
叶七坦然一笑:“她们一个是我的妹妹,另一个是我的妻子,何来错误。”
衡罗睡得半梦半醒之间,一个冰凉的物什划进被窝,将她揽入怀里,好在这人的胸膛还温暖,衡罗缩了缩,变成小小一团。
这是第一次拥抱。
“衡罗,”叶七凑到她耳边吹了吹,“衡娘,可是睡着了?”
这是第一次耳语。
叶七叹了口气,掩了掩她身上的被子,低头一看,衡罗正盯着他。“怎么”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衡罗轻轻的含住了。
第一次,吻。
叶七轻轻捧着衡罗的脸,不紧不慢的应着她。她的嘴唇在发颤,身体竟然慢慢凉了,一点一点抽离,叶七伸手将她抱住:“衡罗,我……”
“你别说。”
别说任何抱歉的话,感激的话,分别的话,期待了很久很久的那番话。
无论是哪一句,都太残忍了。
“桐城。”
“嗯。”
“没事,”衡罗笑了笑,又顿一会儿,最终推开了桐城的怀抱,“太紧了,好累啊。”
桐城是夜半时分走的,披了大氅,没有带任何随从,一人骑一只轻骥,在夜色中狂奔,赶到叶宅的时候,天都还未亮。
他推开门,满屋满院的狼藉,有一道一道的红色血印画在地上,正室门已推无可推,连屏风墙壁均千疮百孔,残破不堪。西苑的击鼓擂台,东苑的蹴鞠场,雪化了留下的黑色浓水与血凝了留下的朱色溪流,蜿蜒流淌,交织成海,渐渐漫进屋子中。两边房间里洒落一地的都是书籍画卷,云山好书法,云和善丹青,小海眼力最佳,总是抢了好的挂在自己房中。此时这些稚嫩手笔,统统泡在红水之中,瞧不出字迹来。
叶七走到后院,这里反倒干净,池塘与书房卧房,无丝毫血腥气。心里正喃喃着,一个转身,叶七竟身形一晃,差点跪倒在地。
他稳了半晌,一开口却是遮不住的颤抖与嘶哑:“你还不下来?”
半卧在屋顶上的盛小海笑了笑,“那你接着我”几个字还没说完,便直直从屋顶上翻滚下来,叶七一把将她抱住,捏住她手腕。
良久,还是小海先开口道:“厨房……”
“什么?”
“厨房后面的树底下,我埋了两坛梅花酒。那日没有喝了的,今天咱们喝了它喝了它。”
叶七此刻竟笑了出来,捏捏小海的鼻子,将她往背上一背,小海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噗噗的朝他衣领中小小吹着气。小海本就娇小,此刻被背在叶七身上,长发及腰,宝蓝色的对襟衫儿,更像是叶七背着一个几岁的小姑娘走在雪夜之中。
“我小的时候,就常常想着让你背着我,从东苑走到西苑,从正厅走到后堂,摸摸着你的脸,朝你衣领里面吹气。”
“你不是正做着吗,好玩吗?”
“好玩的啊。”小海想笑,却咳出一串咳嗽。桐城把她往身上拖了拖,小海拽紧他的前襟。
“小时候还像做些什么?”
“还像亲亲你。”
“亲吧。”
小海想往上爬一爬,却抬不动手,叶七将头转过来,凑近她鼻子轻轻一碰:“这次我亲你吧。”
小海执着的伸着脖子,叶七只好停下脚步,让她亲上他唇角,这才慢慢缩回去,缩成挂在叶七背后的一团。
“还想做些什么?”
“还想,想和你说说话啊。”
“说些什么?”
“很想你,”叶七又把她往上提了提,下一句话便轻轻吹在他耳边,“我很想你,桐城。”
“从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很想你,与云山云和习武的时候,你写字的时候,我们在各自的卧房睡觉的时候,我很想你,想要你背着我,从东苑走到西苑,从前厅走到后堂。这个梦想一直都没有实现,不是因为你不背我,而是因为我很恨你。”
小海剧烈的呼吸起来,桐城停着等她,等她喘过气来,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走着。
“我是孤儿,我变成孤儿了……是因为你,你的愚蠢,和叶家的自负。我那个时候很痛苦,我不懂为什么你要把我留着,还接进叶家,大概是想让我每日每日都想起父亲惨死的事情吧,真是太狠心了。可是,我又很想你,想和你一块,贪恋被你背着,被你抱着。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懂得,她完了,她背叛了她惨死的父亲,她竟然想念她的杀父仇人。”
小海噗噗的笑了:“其实没过多久,我忽然就觉得这样很好。你最喜欢的女孩子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子也是我,最贴心的玩伴是我,最得力的杀手也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是我,最危险的仇人也是我。而我呢,最想念的人是你,最想逃离的也是你,最想杀掉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说,我们的羁绊是不是很深很深啊。”
“小海,你的爱和恨真的分的开吗?”
“就是说啊,怎么能分的开呢。”小海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挥了挥手,又揉了揉眼睛,最终在虚空之中一抓,趴回桐城背上,“如果真的分的开,那么也是我喜欢你比恨你更多。如果真的分不开,那么我们这叫相爱相杀,没有恨的。”
“嗯,你终于说句理智的话……你对我的恨,实在太少了,少得微不足道。所以,所以……”
桐城哽咽了一瞬,转过头:“小海,你在干什么?”
“我在擦你的衣服,”小海迟缓的拽着自己的衣袖,来回蹭过桐城的肩膀,“我……我的血好像流出来了……你的衣服是不是染红了,怎么湿了,怎么湿了这么一大片……怎么,怎么还沾在你脸上了,我的眼睛也在流血吗?”
小海胡乱擦着,却发现手及之处,全都是湿淋淋的一片,只好作罢,叹了口气:“云和喂我这药的时候,没告诉我这样麻烦的……你可有什么想的吗?”
“我想你永远不要长大。”
“那倒是可以啊,反正我都要死,死了。”小海闷哼一声,桐城转过去朝她大吼:“吐出来!不许把血往肚子里咽!”
一条细细的红线从小海唇角淌下来,滴在桐城的肩膀上,像一根针刺破的手指,使坏似的点了一点红印。
“桐城……我,我不想喝酒了……我要睡了,在……在我睡着之前,你……”
“我不把你放下来。”
“我不把你放下来。”桐城只顿了一刻,便稳稳地向前走去,“你别在我背上睡了,我把你送回卧房,你躺在床上好好睡,盖着被子,不会着凉,醒来之后,咱们再把那个梅花酒喝了,喝了……”
桐城笑了笑,又将她往背上抬了抬,小海顺势抱住桐城的脖子,在他耳边嘟囔了一句梦语。
桐城定定地站在原地,攥着他衣襟的小手忽然松开了,荡悠悠的挂在他肩上。
“嗯。”桐城自顾自的应了一声,“我也是。”
“我也很爱,很爱,很爱你,全世界我最爱你。”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我的爱,”桐城面对着虚空,噼里啪啦的落下泪来,“我想把命都给你。”
陆:北海有城· 惊尘
关键词:破城 | 非血亲 | 反咬 | 自相残杀 | 求仁得仁
全文共八篇+N个番外,日更
适合读书慢的细节控,全篇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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