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狗选择死去

1.

血，仍在流，它腾挪了一下，已无力舔舐伤口。落日的余晖替它止血，飘零的叶子替它包扎，星星蜷缩在塞满垃圾的绿色的垃圾箱旁，后面是一个通往没有尽头的寻常小巷，一声不响，等待死亡。

光荣路和兴业路的十字交叉处，星星的处境，理所当然的无人瞄上一眼。世界那么匆忙，仿佛上帝都在忙着经商，为钱为利而忙，上帝的利，便是招徕更多更多的信徒，让世界增添更多更多的诵经的声音。而对于世界的苦难，上帝摊开两手，摇摇头，说,NO,NO,NO!  所以总有很多抱怨的回音，说，NO你麻痹。然后，这些抱怨或不抱怨的声音，都渐渐的死去。就像这一条可怜的小狗，在街角连垂死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慢慢的这样死去，没有祈祷，没有亲人。

除了可能正在独自暗暗落泪的主人，就再也没有谁知道了。星星的一生，就这样经历痛苦，幸福，痛苦的即将死去了。甚至都没有谁知道，为什么它会这样死去，死于老实忠诚，死于情义绵绵的约会。临终前，星星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一到了一定的年纪和社会地位，就不再会问为什么，就显得那么的自私自我，为了身外之物，显得冷血，不关心他人，不关心动物，不敬畏生命，不热爱自然？

星星带着这些疑问，带着这些对人生的失望之极，迈入了天堂。

星星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也只记得，流浪在街头巷尾，孤独求生，蹲在餐馆外的下水道的入口，等着服务员把饭菜倾倒在这里。在垃圾车拉走的间隙，用生命舔着这些散落的可口的剩菜剩饭。夹着尾巴，用蔑视的余光，扫荡街街角角，查找能够属于它的一日三餐。对于这个拥堵、破碎的城市，星星目睹了在交通瘫痪时候几乎舍命于急刹车、闯红灯、乱哄哄的人行道。而星星以为的人世良善，也只有车祸死人、山崩地裂的时候，有一点点闪闪的亮光，也只有这个时候，希望才来的最快。

星星见过异常令人悲痛的情景，为此，它绝食了四天，躲在一个草丛中战战兢兢。一个同类，大约比它小一岁，尾巴被斩断了只剩下了半截。它叫小黄，就在它的主人赌钱破产了的时候，在其他睹徒的威胁怂恿之下，主人转身出来，右手一把扣住喉管，提起蹲在门外摇头摆尾的小黄，走进赌馆，拿起菜刀，血溅当场。小黄还没来得及叫喊，就被交给另外三个赌徒，破产的随即落寞离去。他们把它放在火上烤，星星吓得赶紧逃离这个小餐馆伪装成的小赌馆。撒腿就跑到别的地方躲起来，它见了这世间的险恶，此后，星星再也不敢轻易见人，更不敢轻易相信人了。

整整四天，星星不敢露一次面，不敢去寻找一粒食物。本来卑贱的生命，就恐怕时日无多。于是，它失去了体面的生活，没有了在下水道口的苦苦蹲守，没有了在别人丢弃的浪费里面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它还是过起了吃屎的卑微生活，过起了在人类主宰世界里这种极其可耻的生活。星星开始尾随，尾随臭烘烘装粪的车，开始跟踪两三岁刚刚好能够走路随意拉大便的小孩子，开始进入乡下的小路，它的鼻孔，从此只有屎的味道。它开始发现，在这个人人开始习惯讲卫生的偏僻小镇，屎，以前是多麽常见的东西，而现在吃屎竟成了暴殄天物。星星的生活，开始越来越接近于绝望，它开始用生命去解释汉语词典里那些苦难词语的真正含义。

到后来，星星，停止了寻找，它以为终于得到了上帝的垂青。在流浪伴随着惶恐的岁月，幸福的故事也终于是悄然而至。也终于可以收起它一文不值乞怜的尾巴，也终于不用再刻意的向这个世界卖弄自己的不情愿。可以勇敢的走在黑暗的街头巷尾，可以大胆的穿梭于灯红酒绿，在醉客的笑意里，拾得醉客招手时醉醺醺的善意。它也不用再欺骗，欺骗自己看到漂亮的宠物狗的羡慕，欺骗自己心仪的母狗时的点点羞涩之情。星星自己的狗窝，也不是随遇而安的睡在任意地方的垃圾箱和路的拐弯口，最重要的，星星再也不必须总是低垂着头。他还能够安安静静的看着夕阳西落，看着西边的鸟儿朝着云朵的方向飞去，落在色彩斑斓的晚霞里，伴着清晨时那么清脆的歌声。它也能够闲时的醉心于美景，把所有悲伤的故事忘怀，把所有幸福的时候，不扭扭藏藏，公之于众。

2.

只是真可惜，真可惜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遗弃，只知道，它在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如何生存。在求生存的时候，学会了绝望，在绝望的时候，偏又绝处逢生。倘使绝望的时候它能够舍弃求生的欲望，便能享受从容的有尊严的死法。

星星已经死了，当我续写它下半生的故事，它下半生幸福突然又凄惨将至的悲剧，并没有为这个爱慕虚荣繁华的世界带来一丝丝美好的转变，也只是为这个爱慕虚荣繁华的世界多了一个美好的生命和一个美好的悲剧。

一个六十花甲的老汉，推着一辆独轮板车，从集市赶往家的路上。老汉为人一直为村民称道，当年修村公路的时候，一半以上的人反对，他一人挑起了大梁，这是他一生中最轰轰烈烈的大事，还有一件见义勇为的大事，便是救了一条狗的命。

老汉好像看见了一条半死不活的死狗，躺在路边的芦苇丛中，露出半截尾巴。放下车，走近一细看，它赶紧把星星抱上了板车，加速回了家。请来了村里的兽医，兽医也只是给星星灌了灌两碗盐水。星星打开了眼，一时之间惊疑，挣扎最后的力气，却也只跑了两米远不到便倒下了。但眼睛是睁开的，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慌张。老汉和兽医啥也没说，把一小碗煮熟的猪肉，和一碗粥，放在它的嘴边。

“不可以吃，坚决不能吃，打死我也不能吃，君子岂能食嗟来之食”

星星这样挣扎着极度饥饿的饿意，闭上眼，却还是没能战胜求生的欲望。想想它连大便都能接受的时候，眼前的这些简直就是海鲜鲍鱼。星星也忘了要防备，狼吞虎咽，没几分钟就吃完了，还不够。老汉又拿出昨天吃剩下的鱼，它一扫而光。老汉看着也高兴，想想自己自从五年前妻子离世，儿孙外出，五年孤独，终得一伴。

第二天，星星有开始又变得不相信人。开始怀疑人，开始重新怀疑人生。但终究抵不住美味的诱惑，每次都离老汉十米远，老汉给它的食物，也要等老汉走远了才吃。吃完了，老汉给它铺了一个窝，在柴房的东南角上，但星星依旧是不领情。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星星才睡进了属于它自己的窝。次日，它便开始和小鸡玩耍，用它的大爪子啄地上的白米，竟学起母鸡教小鸡的模样，惹得关在屋前的小猪们哈哈的大叫，不断的用鼻孔拱墙角。老汉一回来，它就用鼻子嗅来嗅去，往老汉的裤腿上蹭来蹭去，摇着像狗尾巴草的一样尾巴，轻轻的表达它的喜悦，骄傲又开心的像狼一样朝着六十度的天空犬吠。

3.

悲伤的过去已经成为了曾经，星星开始遇见自己光辉亮丽的爱情。

高高兴兴的跟在老汉的小推车的后面，小推车里面装满了老汉辛辛苦苦做的风筝，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独力做的，他只是负责把供货商卖给他的风筝，简单的加固一下风筝的骨架，用漆简单的装扮一下掉了色的地方。到了摆摊的地方，星星守护在老汉的身旁，直到有一个美丽的倩影从它眼前一闪而过。刚开始也没在意，也没去追，因为星星它还是有点儿小自卑。它自己衣衫褴褛，毛发不整，又略带面黄肌瘦。直到那个美丽的倩影再次缓缓的飘过，后面还跟了一大群狗。没征得老汉的点头同意，它潜入了人群，尾随在这个美丽的倩影之后，和其余的狗交谈了起来。

它得知，走在最前面的主人身后的有着美丽倩影的母狗，是这个偏僻小镇里最好看的母狗，也是最受恩宠的母狗。在主人家才两年，就给主人家生下了七窝狗仔，每窝都是七只，七七四十九。她的主人逢人就说多麽好的一个吉祥数字，多麽好的一条狗。这个有着美丽倩影的母狗，出生于一个养狗的世家，她的主人，也是远近闻名的一个以养狗为业的养殖户，在家乡圈了一大片地，开发了全镇所有爱吃狗肉和养狗人士极为嫉妒的养狗场。而这个母狗，这两年以来一直是养狗场的震馆之宝，无论出多少钱也没出售，自出生起就一直跟在主人身边，主人也把它当亲女儿看待，甚至说超越了唐代“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也不为过。

然而，还是万万没想到，在星星一路尾随来到一处僻静的场所的时候，趁着她主人没注意的间隙，星星凑了上去，羞涩的碰了碰她那美丽如虹的尾巴，在四目对视之下，竟惺惺相惜，一见钟情。一方是在长久的霸权之下，作为一个只供赚钱的机器，看上去生活无限好，却完全是画地为牢般的毫无自由之身的痛苦与寂寞。主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一条狗，尤其是公狗靠她太近。她每一次的成功，以及每一次的荣光，都是由于在兽医研究所里精准的人工授精；另一方，好不容易在外流浪之后有一个好心的老汉容留，至少不用再为食物而奔波，也想尝尝爱情里的甜蜜。在狗的世界里，爱情也可以这样，来的毫无道理，结合在一起也是幸运的随机。

从今以后的每一个集市，星星都会陪伴老汉一起来这里摆摊。它就趁着如此安乐的时光，来到他俩上次约定的地方，偷偷的趁着她的主人没注意，跑到不远处隐秘的灌木丛林，享受云雨的欢乐，一起看着蝴蝶在花间自由的嬉戏。想象着他们自己就是那美丽自由无拘无束的蝴蝶，又想象着他们自己就是那尽情绽放生命的花朵，在煦暖的阳光照耀下，在成双成对美丽蝴蝶翩翩起舞的幸福洋溢的脸庞上，仿佛终于也看到了他们自己多姿多彩的韶华，多少幸福的时光，正在朝着他们微笑甜蜜依偎的脸庞，快步走来。他们终于开始，开始相信他们也有属于他们的未来。

4.

只是回首回望，幸福的日子就是这样突然，但可惜也很短暂。她的主人最终还是知道了。在他们最后一次那个约会的隐秘的小山沟，那个并不显眼的灌木丛林，她的主人突然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横亘在他们的眼前。她惊慌之间推开了星星，星星在疑怔之间，撒腿而跑，后面一个钩子直接飞过来，腹部划开了一个口子，血开始一点一滴的流出来，开始越流越快，星星也越跑越快。主人追了十多米就折返回来，拖着地上的她，关进了铁笼。

就在一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流浪时的日子。生命里的所有力气，都用来求生。它忍着血不住的往下流的剧痛，停止了逃跑，极其缓慢地走到一个塞满垃圾的垃圾箱旁边。一切都如从前，这一次，星星停止了挣扎。这一刻，血，仍在流，它腾挪了一下，已无力舔舐伤口。落日的余晖替它止血，飘零的叶子替它包扎，星星蜷缩在绿色的垃圾箱旁，后面是一个通往没有尽头的寻常小巷，一声不响，等待死亡。

5.

星星终于死了，除了一具明天将供于餐桌上食用的肉体，别无其他。

写于2016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