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菜,味甘微苦,叶卵形缘锯齿状,开白色小花结黑色浆果。全叶入汤,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其实白花菜是祖国西南边陲对这种花白色可做菜的植物的一个误称,其学名应为龙葵。而名白花菜者实则另有其株。只是叫什么又何妨,都不过是世人意欲为之的罢了。
院子里的压水井青漆残褪锈迹斑驳,手柄处满是年岁的黢黑油滑,“喔咿”一声便“哗啦”出了一盆子的清水。欣然细细的搓洗着白花菜的菜叶子。父亲近来有些上火,母亲便在这次回乡的间隙和欣然到野地里遍寻野长的白花菜,因是野生而又繁盛便显得有恃无恐,母亲带着欣然只是摘取植物最新嫩的顶端。此菜也是贱生,被人掐了一茬不多久它自己又长一茬,到底是植物的生命,蓬勃不息。
“欣然!”“哎!妈?”欣然一手抓着滴答流水的菜,一手拿起水盆子往院墙边巧劲一甩,在地上“哗”的划出了一条阳光闪耀的弧线,扑棱棱惊起了悠哉啄食的鸡群。欣然好玩的看着鸡群虚惊一场四下吵闹。“你又吓那些鸡做什么?”母亲有些好气的说,“我让你把蚕丝被拿到外公屋里,你去了吗?”“去了啦。”欣然放下洗好的菜,甩了甩手上的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椭形小白球,向坐在院子另一边正在择菜的母亲走去,母亲身旁堆放了一摞油菜。
“妈,你看被子里有个蚕茧诶。而且茧里面真的有东西。”欣然说着在耳边摇了摇小白球,听着物体撞击球壁空空的声音。母亲瞟了一眼,“对啊,人家是为了说明蚕丝是真的,专门给了个茧让你看。”“那它是死在里面了吗?”“这不废话,要不你孵着它,看它能不能变成蛾子。”“啊?蚕也是能变成蛾子的呀?”“不是有个成语叫破茧成蝶?看你都不多看看书,多积累词汇,书都读哪儿去了真是。”母亲嗔怪地看了看欣然。“那也是蝴蝶啊,它又不是。那为什么说春蚕到死丝方尽?书上说的咯。我还以为它吐完丝就死在茧里了咯。”欣然略有不满的语气,将蚕茧放回了口袋,拉了一个小木板凳坐下也开始择菜。只是板凳有些矮,欣然又觉得母亲的那句话让她有些懊丧和不甘,干脆就将头埋进了两膝之间。这时,舅娘从屋里拿了一篮芹菜出来了。
“哟,欣然这是怎么了,坐着跟那电视里的鸵鸟似的?”舅娘玩笑着,又对母亲说,“前几天下了雨,芹菜长得特别好。等下煮了和鸡肉炒。”“鸡肉炒芹菜不好,伤元气。书上说的。”欣然嘟囔。“你不也最喜欢吃鸡肉炒芹菜吗。”母亲说。舅娘看了看这娘俩,拍拍欣然的后背,“这么坐着不累啊?”秉着有好玩的一起分享的精神,欣然直起身,又掏出了茧“舅娘,给你看样东西。” 母亲朝欣然和舅娘看了一眼,“她竟然以为蚕好端端的就死在里面,不会变成蛾子。我说笑她不好好读书她还跟我急。”倒像是母亲在急着找同盟。
“哦,这个呀。我小时候跟我婶子去一个亲戚家,他们家就养了蚕,这是要拿开水把它煮了,一边煮一边抽丝。”舅娘笑着把茧递回给了欣然。母亲对欣然说,“这就叫缫丝。都中学生了还不懂。”“哎呀,现在又不养蚕了,怎么会学这个。你别讲的人家欣然那么不努力。”倒是舅娘嗔笑起母亲来了。“谁知道她在学校里怎么样。”母亲翻检着剩下的菜,似乎是想挑一根粗壮的好择一点的油菜。
欣然有些气急,又不好在舅娘面前辩驳,只是看着手中的嘟囔,“学校讲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啊。说什么无私奉献,其实就只是人类自己一厢情愿的而已吧。不是春蚕自愿吐丝死的,而是春蚕只有到死了才不让它吐丝。”“那蚕也是人类辛苦养的啊。辛苦劳作地种桑养蚕啊。这是在借蚕赞扬劳作的人民!这点都想不到,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母亲有些生气的将手中的油菜点了点地,她没有想到欣然会有这样的说辞,虽然细想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总有些气恼自己的女儿在外人面前这么胡乱道理地对母亲说话,私心又恐欣然的“学校不对论”让有心人听了去又要编排一折没出息的戏文。欣然有些赧恼又不敢多辩,即便是敢辨,大约时年幼的欣然也回应不出心底隐隐的那句:“本应是新生结果成了死地”。
舅娘夹在中间有些尴尬,只权当没听见,对妹妹岔开了话题。“前几天阿银子又打他老婆了。她(说着朝欣然努了努嘴)舅爷拉着她大舅爷去了才拦住。”“做什么又打自己老婆?”母亲皱了皱眉,问道。
村头村尾总有这些类的八卦新闻,女人们在一起永远聊不完的除了自己家事儿就是别人家事儿。大概是女人们的天性里总爱窥看另一些人家,也不全为计较柴米油盐,多是些这样的能引发女人慈悲天性,道天谴泼狗血的事儿。聊一聊传一传,然后再唏嘘一番,就到时间该去做饭了。而小孩子们对于打人这类型的暴力事件的兴趣也不下于对谁家入新房娶新娘之属,欣然自然也忘了刚才和母亲的小小不愉快。
如此,舅娘像是权臣掌握了朝政要闻一般颇有些得意,“还不是他第四个又生了个女儿。阿银子迟了几天出去打工,就为了看小孩出生。谁知道又……唉。”“那也不至于打这么狠啊。”母亲有些嗤鼻的说。舅娘瞟了一眼母亲,神情像是对母亲以为事情简单有些不以为然,“你不知道,当年娶她的时候阿银子家花了不少。她家说要给她两个弟弟读书一开口就论万。现在超生又挨罚了两个小孩。”“她娘家也不来人管管。”“有什么得管,又是自家女儿生不出儿子。现在过来等阿银子反悔要钱啊?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咯。白来惹一身骚。”
欣然又把头埋进了两膝之间,拨弄着油菜叶子,手指肚儿在地上打着旋儿碾压着从花心掉落的蚂蚁。欣然有些看不惯舅娘如此这般的高谈阔论,好像有些瞧不起谁似的。舅娘偷眼看了看欣然,又笑着对妹妹说:“乡下人没读过书,哪像你们城里人生女儿也宝贝得紧。爷爷也疼外公也爱的。”做妹妹听着越发觉得不舒坦,浑身毛刺得慌。前院传来了炮竹噼噼啪啪的声音,一时热闹起来了。母亲终于站起身,略微理了理衣服,对欣然说,“我上前院看看,新娘子大概是接回来了罢,走?”欣然也站了起来,“那白花菜呢?”“就放那儿吧。”母亲说。“就放那儿吧,吃了酒再过来拿。”舅娘端着择好的芹菜,也站了起来,目送娘儿俩出了院门就进屋了。
“十六娘,真是福气的很呐,听说新娘是上岭的?”“上岭人出了名的好讲话,看你都是子孙满堂的好福相呐。”大舅娘在三五个婶婆的簇拥下笑的合不拢嘴。只一味地点头又谦谦的摆摆手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花车。
欣然踩着一院子的“满堂红”,扒拉着水泥砖的院墙,踮起脚左右摇摆的企图在人群中窥见新娘娇容。“放鞭炮啦,放鞭炮啦!”一群孩子尖叫着尾追叔伯拿着一捆更大的“满堂红”奔跑而来。不一会儿,只见得花车距离院门十米远,就响起了震耳的劈啪声,火光四射下烟雾缭绕中,新娘穿着静洁似雪的西式婚纱挽着丈夫进了院门。孩子们哄闹着在红纸屑中找寻漏网的鞭炮。新人被簇拥着向老屋走去。
母亲忙着给宾客们备茶,表姐拿着大红伞给她的新嫂子遮阳,红伞的边缘往下罩着的弧度比平常的伞略大,大约是为了有让新娘子的脸半遮半掩的功效。宾客和新娘前后脚到,炮竹声中开始混着另一种清脆而又嘈杂的声音,欣然循声看着那些犹如戏班子乐手的老者吹着铜油的唢呐,双眉的上扬挤出了额上条条打横的皱纹,也挤得混黏的汗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苗阿娘今天没来啊?”欣然回过头,看见四姨婆在对一个,是谁呢,欣然也不记得了,就是对一个婶子问。那婶子撇撇嘴,说“她倒是敢来?阿银子是新郎的亲亲堂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银子那档子事。”四姨婆收起询问的表情,也是一副不屑,“秋秧刚怀的时候,她还去吃了三小子喜酒。那时候不还尾巴翘的跟什么似得,夸的自己找了个顶要紧厉害的女婿,都不想想秋秧的难处。”“唉,怪也只怪秋秧自己命不好。阿银子几兄弟各个头个就是男孩,总是要讲点运数的。”欣然隐约听到后院群鸡又在吵闹,有些烦躁,空气里的烟酒味道 ,炮竹唢呐声,挤挤攘攘的,压得欣然几乎喘不过气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欣然回后院了,饭也没吃。
吃罢酒席,得赶回城的末班车。欣然抱着生木瓜追着小步快走的母亲。“妈妈,阿银子的老婆是上次拉了我去她家吃芝麻的秧婶吗?”欣然对走在前面的母亲说。“是啊。怎么了?”母亲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拉起女儿的手。“秧婶是不是没有读过书啊?”“嗯,她结婚的时候还不满二十。”“那,不是没到年龄吗?”母亲倒像是司空见惯,“秧婶有两个弟弟,为了筹钱给她弟弟读书,他家只能先把她嫁了。”“那嫁之前秧婶不知道阿银子的脾气不好吗,为什么还定要嫁给阿银子呢?”欣然有些不满。“秧婶他们家觉得钱够了就行啦,哪里还去问脾气好不好。再说,村里哪个男人会好脾气?”“秧婶的妈妈那时候不还老四处夸秧婶得的彩礼多,孝顺。说什么做女儿能帮家里的就这点好。就像卖女儿一样。”欣然噘着嘴,赌气似得。“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妈妈?”“阿笙表哥结婚的时候。”
欣然突然不走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母亲奇怪的停了下来看着欣然,“怎么了?想些什么呢?”母亲问。
欣然转而看向了旁边缓流的河,拍打着起起伏伏的卵石轻轻地“沙拉沙拉”,长腿水蜘蛛悠然的在河面上打着旋儿留下四五个小涟漪,激得水长的小草不住微漾,福寿螺驼着大大的壳从粗壮的草杆上重重坠入河底,留下一簇簇嫩红湿润的新卵。远处几个小男孩打着水漂,一,二,三,四……哟,能有十多个呢!欣然像是呆住了。
“妈妈……其实那天在书房门口我听清爷爷说什么了。爷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闻之微讶,继而又似松了一口气,拉起女儿的手,继续前行。“男或可喜,女亦欣然。这是我和爸爸给你起名的始终。一些老旧陈腐的思想或许我们无力改变但总它总会被时间所改变的。至少我和爸爸不会这么想,你也不会。不是么。”顿了一下,母亲又道:“很多事情,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远处传来了炮竹毕毕剥剥的声音,是一户傍水人家在娶亲,忽的对岸热热闹闹的,纸炮的烟火氤氲,米面的炊烟袅袅,模糊了水岸的畛域。不久又婉转来了唢呐吹奏的曲子,影影错错明明灭灭,此时的欣然听来,不甚欢愉,却是一股深久的空落。这从耳边传来的细微灼热感,有如抽丝剥茧般,绵长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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