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钓鲲

作者: ChrislieYS | 来源:发表于2018-12-17 12:51 被阅读45次

1

  某日,庄周正在看兰草中的蝶,却见到远远的有人走来,向他挥手示意。那是个老人,头发白得像雪,鬓丝在空中飞舞,飘啊飘的,仿佛是另两只白蝶。

  “你好啊。”庄周不认识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您的门生。两年之前,我独自出发,去寻找鲲的踪迹。”

  庄周吓了一跳,仔细打量他。

  “老师,我去的时候,还很年轻,我记得我的头发是黑的,像最好的漆器;我的手臂还有力气,眼睛也好,徒手捉住了齐国守关士卒射来的箭。的确,我曾经是个年轻人,比您还要小上二十多岁,可我如今越来越老。我现在回来了,又累又渴,浑身疲倦,但我完成了任务,也见到了鲲。”

  他确实很累了,到庄子面前,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他眼睛将闭未闭,并且嘴唇发紫,脸颊没有一点儿血色。

  “你现在好好休息。我去接些山上的泉水给你喝。”

  庄周柱起拐杖,走到山顶。山顶的泉眼半个小时才涌出一滴水。他用随身带着的小杯子接水,常来争抢的云间雀也静了下来。它们认出了庄周额头上细密的并非珍珠,而是汗水,嘴里轻声念着的也不是寻常的文章,而是祈祷。有一只灰翅小鹊不懂事,想来饮水,被它们围住。常在那只小鹊身边的草蝶赶了上来,才放了行。

  不但是这一处泉眼,还有三十五处,也都是相仿的,半小时一滴。翠鸟从朋友们得知消息,纷纷到那边去,待泉水坠落,便噙在口中,纷纷送到杯里。

  正因如此,这一杯满了,没有让徒弟等到第二天,只是刚错过晚霞,稍有些晚意的时候。

  庄周回去,走得急了,杯里洒了些。泉水落到细软的草上,草籽随着一起跌落,青草却在空中长成了蒲公英。庄周便是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蒲公英的雾里下山的。

  老人喝下了这杯水,顿时有了力气。他说,鲲是世界上最好的鱼,所以想要见到它,必须要用世界上最好的鱼钩。

  “你是用鱼钩见到它的吗?”庄子问。

  “不,我没有用鱼钩,我找到了鲛人,借来夜明珠。我是口里含着夜明珠,潜入到深海见到鲲的。”老人说,“见到它以后,我觉得我不再有遗憾了,我的全部意义就是告诉您,我找到了鲲。我每靠近您一步,我的寿命就离终结近一步。我知道,等我见到了您,我将在下一个黑夜化为飞灰。”

  庄周抬头望去,今天的月越来越明晰了。

  “老师,我知道我快要离开您,也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您。可我已经见到了鲲,我不再遗憾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消失了。他的确变成了灰烬。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在他逝世的这片草野,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枝干苍劲,最顶端的枝丫将太阳戳出了一个小洞。鹏鸟在天上飞,飞累了以后,想要休息了,就稍稍在这棵树上打盹儿。它短暂地梦到,很多很多年以前,曾有个年轻人翻山越岭,最终在巨浪翻腾的潜流下,看到了当时还作为鲲的自己。

2

  当然,那棵参天大树也曾是棵小树苗儿。老人去世后,来年的春天,牧人跑来了,对庄周说,山下的草野中,长出了一棵小树苗。

  “是有谁在那里种下的吗?”

  牧人说,除了庄先生,以及他的诸多门生,大概是没有人会去那里的。

  “那也许是我已经离去的徒弟吧。”

  庄周与诸多门生同去看那株树苗儿,细细的,柔弱的样子,清风徐来之时,便仿佛要折断似的。可庄周知道它是不会折断的。

  他的学生问他,这棵树能不能长大。

  “为什么你觉得它不能长大呢?”

  “它太柔弱了,也许只有手指粗细。稍微大一些的风,来了,它怎么样才能支撑得住呢?”

  每个弟子,都或多或少有着这样的疑虑,不过庄周不给他们答案。他们的老师筑了一个小木屋,树苗附近。那是个很小很小,但也很精致的屋子。兀鹫衔来黑檀木,可做屋梁;翠丝鸟为他雕琢梨花木的屋檐;白面青猴在林间穿梭,带来桃子李子给他解渴;嗡嗡萦绕着的蜂蝶撒下车前草的草种,里面混杂着它们没辨清的当归和白茅。

  到下一个来年,树是稍有规模了,树荫垂下如溪流,时时都环绕着彩蝶与飞鸟。牧人领着他的绵羊经过,不由感叹,这分明是起码有十岁的树。

  庄周改在这棵树下讲学。

  有一天,他说:“你们现在学到的,已经不少了。我将要出门去,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是我的学生,在这里安分……”

  立刻有学生惊呼:“老师,我们学的还不够多,我们还需要您的教诲。”

  庄周摇摇头,把身后那棵树的树干指给他们看。树干很光滑,抹了一层油似的闪闪发亮。不过庄周所指的这个地方,却如被刀刻的一般,是一幅地图。

  “我并没有用刀篆刻。我住在它身边,日日夜夜,也没有人拿着刀来。”他说,“我决定去地图所指引的地方看看。”

  当然是鲲,他心里想。

  “但是老师,这虽然像是地图,可未必真的是地图啊。”

  庄周说,他认识那个地方。三年以前,他最好的弟子问他,去哪里才能找得到鲲。

  他问那个弟子,为什么要去找鲲。

  那个最孔武有力,最年轻气盛的弟子,说,他听说鲲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鱼,他想要去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庄周哑然失笑:“最好吃,那是我曾说过的,猜想的,可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但是能让您记住好几十年的鱼,我想去见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老师觉得有趣,和弟子一起,翻阅古代的典籍,一起寻找鲲的踪迹。他们翻烂了他们所能拿到的典籍,还少有地去各个老先生家中借阅。有些竹简,新近的资料,还很干净,一尘不染,涂上了厚厚的蜡,能看清每个字,能分辨出仿佛散发清香的纤维。不过有的资料,就差强人意,或是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黄绿霉斑,或是长出了灰白的蘑菇。

  年轻人读完那批典籍之后,就用竹简中的蘑菇炖汤喝。

  “蘑菇汤好喝吗,我也要一点。”庄周笑着看他。

  “大概比不上鲲的汤。”

  这句话,庄周年轻的时候也说过。不过那个时候,没有人问他,是他自己喝了山上那眼泉之后,自顾自想的。他为了接满满的一碗泉水,在泉眼边等了几天几夜。饿了渴了,就吃他早准备好了的桃子、桑葚、杏果。山上的果子真甜,可是这泉水更甜。那是回荡在皮肉骨之间,并逐渐渗入灵魂的甜。

  “但大概也比不上鲲的汤吧?”

  这个问题,许多年前他就问过,他觉得,许多年以后也是有人会问的。距离问出这句话的自己,已经过去了好多个十年,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说了鲲的故事。可他突然又想起来了。

  树干上的地图,为他显示了最终应当去的地方。他很熟悉,但自己并没有去过。那是他和他的弟子一起推演出的方位。

  他对自己其余的弟子说,他一定要到地图所显示的终点去。

  “老师,您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什么也不为。”

  庄周离去的时候,旁人都不知道他的年龄。有人说,他头发比往年白了不少,走路也有点儿晃,大概是六十多岁了吧;有人说,他很早就不离开那片寂寞的草野,大概无法走动,至少是八十多岁了,他们觉得庄周的离去,是他弟子对于去世的讳辞;有人却说,他生于当年轩辕的那个年代,活到今天,并且将继续活下去,可他们不知道轩辕是什么时候的人,大概三千多岁?

反正,庄周是不再年轻了。

3

  他乘一艘很旧很旧的船,沿河顺流而下。沿途,无数士兵厮杀,烽烟四起,河畔的兰草浸着血长大,也浸着血枯萎。他经过无数城市的边缘。城墙上,胜利的士兵将尸体扔下去,和他一起漂流。尸体的胸口往往有很深的伤口,不过当他们被泥沙截停,伤口处就会长出青绿青绿的草。

  在某处河道,庄周的船就被这种无边无际的水草拦住了。

  他问河畔正在凭吊的人,前面该怎么走。

  他们说,前面是战场,非常大的战场,正在交战,十分危险。所以已经死去的人,不愿意让活着的生灵前进。

  庄周向着前方望去,一片迷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晰。但的确,隐隐约约的,有很怪诞,很刺耳的声音传来。

  也许是战争,他想。战争里的声音总是怪诞又刺耳的。

  他问那些凭吊的人,这附近有没有城市,或是村落,能有可以住的地方。他想在这里稍微住一会儿,避开战争,然后再继续向前。

  他们说,这附近很荒凉,平常也没有行人会来。但是如果真的要找地方住,可以去乡里的铁匠那边。铁匠很好客,而且有个大大的屋子,可以同时住下许许多多的人。

  关于铁匠的家,他们都说不好具体在哪。问他们铁匠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他们也说不上来。只说如果庄周往东方走,翻过第三座山,一定能看见。

  那里有很明显的标志吗?

  他的鞋磨得要坏了,脚掌起泡,撑着的拐杖颤颤巍巍,因为他翻过了两座高山,已经非常累了。他看着第三座山,有点泄气。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子,他当年是怎么翻过那么多山,走过那么多路的呢?

  月亮升到了天空的最高处,他才到了第三座山的最高处。只见前方灯火通明,一片屋子连着一片屋子,每间屋子里都燃着灯。

  这么晚了,也不熄灯的吗?他觉得有些诧异。

  走近了,仔细看,忽然觉得,那不是村庄的灯,而是一片火海。天亮时,火才熄灭,庄周才慢慢走到村庄眼前。一队士兵正将村里还没烧完的东西,一车一车地往外运。

  士兵们见到一个老人,拄着拐杖前来,叱问他是什么人。

  “我来找这个村庄的铁匠,我听说他可以让我暂时居住,躲避战火。”

  “你要躲避战火,可是偏偏撞上我们。”

  “因为我想在这里休息,我走了很多天,已经很累了。”庄周说,“我听说他的房子又高又大,可以容纳好几百落难的旅客。”

  “这里并没有那么大的房子。”一个士兵说,“如你所见,就算曾经有,现在也只剩下灰烬。”

  庄周环顾四周,确实,只剩下残余的星星火苗儿在颤动了。他看不清原先的村庄,只有隐约的轮廓。那种支离破碎的轮廓框架,像一首回荡在戈壁滩上的歌谣。戈壁滩上的白鸟又干又瘦,成群结队的,在咒语似的朦胧烟雾当中觅食。它们在找黄沙里的孤岛。庄周要找人群中的铁匠。

  “那你们知道,村庄的铁匠在哪里吗?我将去北海捕鱼,想要请他给我打造最好的鱼钩。”

  士兵们哈哈大笑,看来眼前的老人还不知道,这个村庄只剩下一个活着的人。他的头颅又圆又硬,形状优美如经瀑布冲洗的鹅卵石。他们说,将军指明要用它作为酒具,在下一场战争时,当着敌人用其喝酒。

  忽然,有个士兵发现了,庄周虽然是个老人,可他的头颅也很圆。士兵喜出望外,走上前来,用手敲了敲他额头。发现硬度也异于常人。

  “将军一定会很高兴。下一场战斗,他可以同时用两个杯子喝酒。”

  一旁的士兵哈哈大笑,说,将军不会傻到拿两个杯子喝酒。他觉得将军会拿出较差的那一个,赏赐给军功最高的士卒。

  庄周被他们押到荒山上,士兵们说,那里有个临时的刑场。刑场边有好几棵从中间竖着劈开的树,纹理仿佛是伤口初结痂的痒。

  不过士兵们好像弄错了,将军和那仅剩的村民相谈甚欢。见到庄周随着士兵过来,听了汇报,将军很开心。将军问他,他是哪里人,来做什么的,需不需要任何帮助。

  他说,他是庄周,宋国人,他要继续向东走,向北走,到北海,去寻找鲲。他还想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匠人,给他制作世界上最好的鱼钩。

  为什么要用世界上最好的鱼钩呢?

  他说,鲲是世界上最好的鱼,也是最难捉到的鱼,只有最好的鱼钩才能让它上岸。

  将军微笑,说他身边就是最好的匠人。这个村庄,是由许许多多的铁匠一起建造的,道路用生铁铸成,所有的房屋都用钢铁部件组装。他们在这座山上开采铁矿,铁矿会像水一样涌来,在他们的大脑里凝固成各式工具,最终在指尖喷薄而出。他们制作铁器常在饭后,防止手指残余着的铁的熔痕过于粗粝,妨碍他们拿筷子。

  铁匠告诉他,他们试图制作世界上最高的楼,最高的塔,还有最准时的钟,所以全村人都出门找各种各样的材料。他们就有人顺着矿脉到了北海。他是最好的匠师,所以村民们决定,留他独自一人养精蓄锐。不过,他在烤羊肉的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只剩一片火海。

  他很惋惜,因为这么好的村庄,他们重新搭建,大概要两天之久。

  “但世界上最好的鱼钩,不是铁做的,也不会是铁做的。”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人,他的头发雪白雪白的,他的胡须垂到地上,他只用鱼钩,就能钓到最好的鱼。”

  庄周知道,那是很多年前的姜子牙。可是姜子牙的鱼钩难道不是铁做的吗?

  铁匠说,姜子牙的鱼钩,没人知道是什么做的,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了。他们那个年代,用青铜,用兽骨,用陨铁,用海棠花的花蕊,用芦苇的绒……都或许是有的吧?

  将军耸耸肩,说,他不知道,不过至少他身上所用的黑铁,那个遥远的古代是不会有的。

  很久以前,将军冲锋陷阵,身体被竖直地劈成两半,遗弃在荒原。正是这个铁匠,用铁接上了断骨,仔细斟酌新器官的位置,并且用细刀刻画他大脑皮层的每一条神经。将军唯一的后遗症,是每到阴雨天,身体就愈发沉重。昨天,他听说村庄突起火灾,连忙从战争中抽身,带着自己的士兵灭火。

  傍晚,全村的铁匠们陆续回来。他们用了两个小时重建村庄。最好的匠人请所有人吃烤羊腿。

  将军和许多士兵围绕着篝火,唱军队里的歌谣。他们唱着唱着,想到未来将要打的诸多战役,不禁哭了出来。有人问将军,能不能永远留在这个村庄里。将军摇头,说,他明天一早就出发,带着队伍投入下一场战斗。他的眼泪还没干,但是眼神坚定一如往常。

  庄周说,他明天也要出发。他会在北海见到鲲,见到世界上最好的鱼。

  村庄里负责去北海采集雪矿的人,第二天早上,领着他去了那边。他们从地下的矿脉走。那里幽暗深邃,但时有晶莹的璀璨的光,是各种各样的矿石。

“这里是地下,没有战争,只有已经干了的血。”那个矿人说,“你看,那一种,绿色的,就是诸多士兵凝固的血。它们内里是绿是红,是黑是白,是好是坏,通常是看不出的。”他比划了个手势:“要剖开看。”

4

  北海在人们所知与不知的最北。那里,成群结队的白鸟回旋,羽毛透明洁净如冰晶。它们嘴里吟唱的,好像都是几千年前就流传着的歌,每唱出一个音符,空气中就多一个沉甸甸的大冰块。据说,用火烤化这种冰块,会听到音乐的另一层韵律——当然,这要视具体的火候与冰块薄厚而定。

  他们在矿脉隧道里走了好久好久,庄周一点儿也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渴了,就掘开地面,不一会儿便是一汪清泉;饿了,就打开随身带着的包。矿人足足带了二十多条烤羊腿,与二百多条腌羊腿。他的包好大好大,有时候遇上狭窄的地方,人好像就很难经过,要很用力地拽自己的包。

  “其实都是测算过的,没什么问题。”如果真的过不去,他就会拿出一只烤羊腿,当场就吃到肚子里。他的肚子好像都是羊腿形状。

  每一点点靠近北海,都会冷上一些。庄周在隧道里共添了九次衣服,都很厚,洗的次数多,都是白色的。每添上一件,他都会高上一圈,胖上一圈。添到第九件衣服时,他胖得堵住了路。矿人在他身后使劲地推啊推,都推不动他。他有点儿疼。

  “我觉得是羊腿吃多了,我长胖了。”

  庄周请矿人稍微等他几天。他好多天没吃饭,瘦了下来,这才通过那个狭窄的关口。他年轻时去过函谷关,领略过秦国军士的肃杀;不过最难越过的关卡,如今看来,还是这一座。

  正是度过了这个狭窄的关口不久,他到了北海的边上。风雪大作,卷得北海周围的房屋与居民在空中旋转。

  矿人说,北海的居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风雪,他们被卷到天空中,毫不慌张,而是有说有笑。孩子们商讨作业被冰冻住该怎么办;猎人吹嘘早上猎到八头麋鹿,鹿角峥嵘如雪松;官员在风暴中双手环胸作威严状,斜着眼看面前百姓的争吵。

  “很久以前,有人被风吹到了越国,人们都以为他去世了。十年以后他回来,全身毛茸茸的,像一只雪白的熊。”

  庄周毕竟才节食一天,还是有点儿胖,而且他的衣服太厚太重了,所以在地面上很轻松地走。矿人背着十条烤羊腿和一百条腌羊腿,好重好重,也没有被风吹上天。

  人们见这两人,很好玩,问:“朋友,你们从哪里来,是来做什么的呀?”

  庄周说:“我是庄周,我从宋国来,我来到北海,是想见见鲲,想去钓它上钩。”

  一个渔夫本来正紧紧抱着他的一筐子鱼,听到这话,哈哈大笑,一筐子鱼风中乱飞:“只有最孔武有力的勇士才能让他乖乖上岸。你要知道,它若不想上岸,你是不能强迫它的。它的身躯庞大,远远的海雾里,它好像有几千里长,有几万头麋鹿那样重。”

  “我知道,我已经老了。所以我希望能有世界上最好的鱼钩。愿者上钩,我不强求。”

  “可你似乎只愿意鲲上钩。”

  “毕竟我来到了北海,毕竟我想尝一尝鲲的味道。”庄周笑了,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一旁的孩子们嬉嬉笑笑:“它就在北边,就在海里,就在浪花里。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它的影子。它一翻腾,我们就天旋地转。”

  渔夫说:“我不知道它吃不吃人,我们不敢靠太近。”

  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我们和它玩过。鲲很和顺,会讲道理,它不吃人。”

  庄周便缓缓走到了北海边。

  北海在人们所知与不知的最北。那里,天空中有五彩斑斓的光闪烁,闪电似的流云盈满了光华。他到达的时候,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是风早停了,雪也不下了,海面平静,远远的有一盘明月,宁静如将眠未眠的刹那深夜。

  “鲲,你在哪里?我是庄周,我是来见你的。我想捉住你。”

  这里一片空旷,自然没有回声。

  但鲲的声音却很明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鱼,只有世界上最好的鱼钩才能让你捉住我。”

  “北海旁的村庄里,有个老渔夫,他捉了一辈子的鱼,他的鱼钩没有一丝锈迹。”

  “那可不行。”鲲似乎在笑。

  “在黄河的下游,有一座铁匠们共同建筑的村,或者说是城。他们天生是最好的铁匠,他们当然也能造出鱼钩。”

  “那毕竟是凡物。”

  “很久很久以前,姜子牙曾用一根鱼钩……”

  “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你难道见过吗?”鲲的声音有些着急,“你如果真的见过,真的有,快告诉我,它是什么材质的?青铜,兽骨,陨铁,海棠花的花蕊,还是芦苇的绒?”

  庄周知道它能看到,摇摇头。

  鲲有些失望,它本以为庄周会带来那根传奇性的鱼钩。它说:“既然你没有那个鱼钩,那你还要过来做什么呢?我不会被你捉住的。我是世界上最好的鱼,能让你捉到我的,只有世界上最好的鱼钩。”

  但庄周没有走。他静静地思考,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鱼钩,怎么样才能捉住这条最好的鱼。

  鲲看他想得很累,就唱歌给他听。天空掉下好多好多冰块,铸成了一个城堡宫殿似的冰宫。庄周用火烤羊腿吃,听到了非常美妙的音乐。

  “音乐好美啊。”

  鲲在海底笑了起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月亮擦过北海发出的声音。当时还没有这么多陆地,整个世界全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庄周看着月亮,突然不再烤羊腿了。悦耳的音乐暂停,鲲问他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最好的鱼钩在哪里了。”

他站起身来,把月亮拿了过来,满满地咬了一口。满月几乎被他吃光了,变成弦月,他的肚子鼓得好大好大。他说,弦月就是最好的鱼钩。他将弦月抛至海里,没有鱼竿,也没有丝线,不过,有好几千里,好几万里长的鲲衔着鱼钩,卷起波涛。那种像是雷霆一般的声音,冲碎了海面上绵延好几万年的朦胧的雾。

5

  后来,庄周没有吃烤鱼。

  因为他吃掉了几乎整个月亮,他太饱了。

  他的学生问他,为什么月亮突然少了好多呢。他总是回答,是鲲化作鹏鸟,住到了月亮上,遮住了好大一块。

  但是总这么回答,太累,而他的学生越来越多。第一天,他要回答两百次,第二天,就是四百次……到第十天,他就累得不成样子。他的弟子们特别喜欢月亮,特别好奇月亮是怎么成这样的。

  他就请那整座城的铁匠们,帮他填补月亮的缺失。

  我们今天看到的月亮,其实相当大一部分都是铁。还有铁在真空环境下受各种影响而有的生成物。不过这里不便多说。毕竟如果要谈那些,就太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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