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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乱”
在《平凡的世界》里,有一起关于“桃色事件”的“暴乱”纠纷,我读来特别有共鸣。“在农村,从古代到现代,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此类‘桃色事件’可以不经官方,由户族与户族之间解决。这就意味着暴力与战争。在历史上,这种事件往往酿成了惨痛的流血和屠杀。户族、种族之间的冲突,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这种战争往往是由一些鸡毛蒜皮引起的,而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结果就让许多人毫无意义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双水村的大动乱源于寡妇王彩娥和有妇之夫孙玉亭的暧昧关系。在这场动乱里,对垒的是王彩娥的娘家王姓户族和她亡夫的金家户族。
这就是“清官”难断的民间纠纷:王姓户族对于金家户族“欺负”和“侮辱”王家人的行为要予以申诉、讨回“公道”,却不管事实上这是否有违道德和官方法律;而金家户族面对来势汹汹的“入侵者”,自然也必须拿起“武器”捍卫自己户族的尊严和原则......
在两大户族混战开始的时候,是和非早就已经不重要,也没有人在那种场合可以向任何人宣示是非,只有原始的野蛮血液在流淌,那是一场户族尊严和利益的保卫之战......
在我记忆里那个高山环抱的山区里面,也曾经发生过一起多少有些类似的因“桃色”而起的“暴乱”。只不过《平凡的世界》里“暴乱”是起因于复杂的男女关系,事件最终也没有人造成重大的伤亡;而我所“观看”的这一起动乱却是起因于一起服毒自杀事件,是一起关于爱情的悲剧......
小镇上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很直接的迅速席卷到为数不多的居民,而作为政府驻地的镇政府机关,更是整个镇子的核心所在。作为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家属,我们通常也就不可避免地知道、看到很多各种各样的民间“纠纷”和“故事”。
当那起民间“暴乱”开始的时候,我们当然一无所知,我们都按照日常的秩序坐在学校的课堂里。
不知道是什么人去通知的学校,有很多细节也是后来才知道和串联起来的。当时的情况是我们被通知留在学校里保证安全,等待通知才能回家,因为镇上已经全部“戒严”......
“戒严”?好像是战争状态或者一些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才会对公共场合进行这样的临时措施?从镇上跑回学校的人传递着一些消息,说镇上所有街道都已经空无一人,父亲的同事骑着快速而来的摩托车,在镇上不停地呼喊通知所有的住户和商铺一律关门,闲杂人等全部不得出现在街上......
这样的”戒严“通知无疑让整个镇子都人心惶惶,感觉沉重而压抑。在这个偏远的山区里面,也许连战争年代也不曾如此“如临大敌”过吧?
学校里也随后被通知了进入安全预防状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这种“恐怖”的气氛里反而有着更多的好奇和兴奋,“暴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那确实不是我们那还很幼稚的脑袋里可以想象的。
很多细节和场面我都是听说的,因为我的胆子确实还没有大到“冒险”前往“战争”一线,我完全无法理解和想象动乱是一种什么场面和它的严重性,我只是规矩地选择听从大人的指挥,躲在安全的地方......
据说这场引起了整个派出所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和很多人慌乱的事件起因,是两个大户族的纠纷。而两个相距数十里的村庄/户族,之所以会对峙在一起,是因为一起服毒自杀案件。
“战争”的起因是一个年轻小伙在一个姑娘家里服毒自杀了(两个人曾经是一对恋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姑娘提出了分手)。
那天似乎是个节日,据说那个小伙带了过节的礼物到了姑娘家里,企图恳求姑娘回心转意。可是姑娘态度很坚决,而其父母据说也对这个小伙疾言厉色,要把他赶出家门。
当他们驱逐那位小伙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跑进了姑娘的房间里,喝下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毒药,不一会就毒发身亡了......
惊惶失措的女家不知道怎么处置,只好赶紧差人“报官”(报告派出所)。而差不多同一时间,男方的家人也获知了此事,悲痛的男家人火速赶往女家,而作为同族人,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青壮男也都自发地集结了起来,手抄棍棒等等趁手的“武装”全都赶往了出事地点。一条自家族系里的人命,他们要用武力去追讨,要让女方的家族“血债血偿”......
我们从旁听途说里想象着那个一触即发的画面:在姑娘的房间里,躺着一具体温尚未散去的尸体。女方的家人早已经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愤怒的男方族人一路吆喝冲向那座屋子,他们准备冲进村子,包围女方家里,拆了这座房子......而女方同族的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外族的狂妄“入侵”,他们也迅速集结起来准备“捍卫”自己户族的尊严和村子的安全......
不得而知是否双方的人有过初步的交手和打砸,想来是在最紧急的关头,闻讯到达的派出所全体人员及时制止了这场动乱,使得战争暂时得以控制。
双方的人也许对峙和争论了很久,碍于派出所的武装和威力,没有冲动到一发不可收拾。
男方户族的人认为年轻小伙子绝非自杀,毒药不是他自己服下的,而是女方伙同家人打死了小伙子之后再灌进去掩人耳目的——因为他们在小伙子的手臂和腿上发现了被打的“伤痕”。
而女方的家人则痛哭流涕发誓绝对没有加害小伙子的意图,至于小伙子手上脚上的“伤痕”,是在和姑娘以及其家人发生争执时碰擦到了桌子和墙留下的......
出了人命的官司,处理不慎就会引起一场巨大的动乱和灾难......
在山区的小镇里,很多村庄的村民都有着蛮悍的声名,他们缺少“文化”,也只遵循自己信服之人的差遣和震慑,要想让这样的村庄、户族之间保持良好和谐的相处,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所以对于要威震一方的行政单位来说,儒家的文明和文化人的思维便无法派上用场,有些时候还得有着对这些人心态的把握和亦正亦邪的胆魄。
那时候的派出所所长原籍就是镇上不远处一个村庄里的,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光这一点就对他管辖一方治安会增添了不少优势。对本土地理和人文的深深了解,使得他在管辖区域内享有让很多人信服的“名声”。
另外他的外形也是高大而强壮的,对付那些偷奸耍滑的鼠辈,“威武”的表象可以轻易达到震慑的效果。
他的嗓门还特别大,“声如洪钟”这个成语,可说是他说话的形象描述。
除了父亲算是“外来”干部,派出所里其他几个都是镇内的“本地人”。在处理很多民事纠纷上面,“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会被自然而然地融合进各方人员的关系里,也会多少有助于快速而顺利地制止纠纷、圆融关系。
回忆起那场可怕而持久的“暴乱”历程,我忽然意识到中国土地上那以血脉为“城”的观念和重要性。换做一个“外地人”或者不是在本地有如此威望的人,可能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也无法如此镇定地将“暴乱”消弭于无形,最大限度地减免了一系列毁灭性的后果。
当大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们赶在那个“大队伍”到达镇上之前被接回了家里。
大约是下午的时间,政府前院(也就是办公区域)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喧哗声,仿佛有很多人进入了政府大院,一片人声沸腾之中,很多人在激动地说话、嚷嚷。
宿舍大院里有大人在悄悄交流,说是派出所向男方户族承诺了将会公正处理案件,并说服了这些准备“暴动”的村民全部转移到政府大院里来,尸体冰封转移、暂存医院,等待县城法医前来进行解剖和鉴定。
而派出所之所以会派遣先头“部队”通知镇上“戒严”,是因为担心这些人在群情激愤中失去了理智、蛮性大发,沿路打砸或者伤害无辜人等......(这确实是不可不预先预见和提防的,对于民间的人命官司来说,蛮悍的民风和霸道的户族,加上尚且单薄的法制意识,一言不合就会掀起一场械斗和屠杀。)
我或许曾经偷偷地爬到了什么地方去窥视那个“震撼”的场面,记忆的画面里是满满一院子的成人,到处都是人,有些人还握着棍棒什么的。而我们那威武的派出所所长,就站在一个高台上,响亮的大嗓门在闹闹哄哄的人声中宣讲着......
似乎群众里有人在不停地煽动着气氛,人群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涨,男儿的原始血液仿佛被点燃了,这些人都在挥舞手臂,高喊着什么,派出所所长被好多男的围在了一个小圈里。紧张的“战争”气味再度升腾......
从后面看,群聚的人就像一层一层的波浪,时不时涌动着,仿佛要吞没什么。
当“波浪”的涌动看似加快了速度,仿佛就要掀起惊涛骇浪的时候,从人群密集的包围圈里响起了三声枪响......
枪是向天而发的。枪声让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密集的人群鸦雀无声,枪的威力还是及时地震慑住了他们,让他们恢复了理智。户族、村庄之间的民间纠纷和械斗在不成文的规矩里可以被“理解”,也可以让政府无可奈何。但是如果试图持械攻击国家执法人员、政府干部,那后果和“罪行”就非同寻常了,这点“常识”就算是山旮旯里没见识的村民也深深懂得的......
人群里很多人泄气了,手臂也低垂了下来,犹豫而面面相觑的他们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进也不是,退——似乎也难......
还是所长发话了,他义正辞严地“晓以大义”之后,人群渐渐地如退潮般的海水往后撤出了包围圈。
但是这些人没有全部散去,似乎那天夜里很多人都一直“坚守”在大院里......
法医在第二天到达了镇上医院里,经过详细的检验,通告了鉴定结果:确实为服毒自杀,非他人殴打致命。
本来案件经过了权威的法医鉴定,就算真相大白了。可是蛮悍出了名的男方户族拒绝接受这样的“裁判”结果,他们闹闹嚷嚷说男方被女方户族虐待了,毒药是次要的,殴打和虐待才是最主要的致死原因。他们声称在小伙身体上肯定有法医没有检验到的致命伤口。
据说接下来的事件发展就是法医再度进行尸检......
有人传播着事态进展的消息时,说的极其恐怖:那具被埋在冰块里的尸体,从头到脚都被法医细细剖了一遍......
或许是到了第三天,事情还没有结束,县公安局的执法人员通告了最后检验结果之后就让法医先行撤离了。那天男方户族的所有人依然拒绝接受服毒自杀的裁定结果,不肯将“小伙”运送回村尽早入土。
最后也许是所长他们逼着那些人用板车从医院里带走了“小伙”,据说周围都是厚厚的冰块覆盖着——因为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可这事情仍然有后续:当这批人偃旗息鼓地簇拥着板车离开了医院和镇上,经过第一个村庄的时候,竟然不知道是又被煽动了还是怎么的,竟然将那辆拖着“冰棺”的板车就大咧咧地停在了道路的中间,直吓得那附近村庄里所有的老幼村民不敢出门。
有一个说法是这批人走到这里的时候,分成了两种意见:一种自然是垂头丧气接受现实,乖乖地把“人”带回去入土为安;而另一种却又让蛮悍精神“死灰复燃”,吵嚷着要回到派出所去继续纠缠......关于这些人之所以鸟兽散了的行为也有两种解释:一是派出所知道了他们准备继续闹事,于是就拿出动真格的架势准备逮捕几个闹得最凶的带头者,这些人哪敢和权威的政法机关对抗(而且还带枪的),于是就害怕的一哄而散了;而另一种说法则是他们自己人发生了内讧,各持不同意见,于是有些人认为这事本来就与己无关与家无关,索性大家就都撂挑子不干了......
既然“暴乱”没有造成进一步的扩散,波澜也已经平息,我们也就没有再关注和打听后续的消息了,生活也自然而然地回到了正常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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