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红楼梦的群像,首先就选了宝钗,因为她身上有些行为和品质恰恰是我们多数人最难达到的,尤其在这个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成真理的时代。
人性是善恶并存的,古老的东方哲学,无论是儒释道,都是以扬善避恶作为皈依,正因为善恶的两种力量处于不断的变化中,此消彼长,恶可除可化,善可修可长,人生才有可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被“丛林法则”洗了脑,我们把人这种万物之灵等同为动物,把人身上的私欲作为最终极的皈依,把恣欲任性作为人生最优等的选择。
我们一边呼唤着和平,一边纵容私欲膨胀去引发争斗;
一边渴望着健康,一边纵容欲望毁坏着我们的躯体;
一边想要做人生的主人,一边却成了欲望和情绪的奴隶……
我们做了很多南辕北辙的事情,我们甚至把对物欲的追求美其名曰“梦想”,而事实上,梦想这两个字从来不会和损人利己为伍,真正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创造真善美的,才配得上叫做“梦想”。
很多人只是在财色名利之间辗转轮回,他们所缺少的,正是宝钗内心的通达和行为的自律。
所以我想写宝钗,因为她身上有作为人最宝贵的部分,自省和自律。写宝钗是自勉,也是和懂得宝钗的每一个人共勉。
今天写的是宝钗常被误会的三段公案,金钏儿案、尤柳案和滴翠亭案。】
9、关于宝钗的三段公案
对宝钗的非议,大多集中在三段公案上。
一段是金钏儿之死。
在第三十二回中,金钏儿跳井而亡,王夫人感念主仆一场,并且金钏儿的死跟自己的责骂有莫大关联,难免心中不安。
宝钗是怎么劝王夫人的呢?“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边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的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有人说,正是这段话体现出宝钗昧着自己的良心谄媚巴结贾府实权派人物,体现出她对枉死的生命的冷漠,这实在是过于苛求宝钗了。
人们说这话的前提,大多是因为我们心里面有一个“人死大过天”的潜在设定,所以往往不会再去追究死者本身的责任,更接受不了宝钗如此冷静。
我们先来看看金钏儿被逐出府这件事,她本人有责任吗?
有。从她与宝玉的对话就可以看出,她平时和宝玉之间经常无忌调笑,所以才放肆到当着王夫人的面嬉闹,甚至说出让宝玉去捉奸贾环的话,王夫人一听,自然会怀疑到他们的平时作为出格,将她逐出府虽然是个严重的惩罚,在王夫人看来却是杀鸡儆猴,阻止丫鬟们和宝玉做出淫乱之事。
但是,即使被逐出府,也不代表就没有出路,要知道,贾府的丫鬟大多是买来的,撵出去对她们来说虽说不体面,但也获得了自由,如果是个想得开的丫头,哭两天也就另寻出路,正像书里面写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正是因为撵出去这件事不至于致命,所以家里人并没太当回事,不理会她,但是金钏儿却出乎大家的意料,赌气投了井。
因为金钏儿是王夫人身边的丫头,是下人层级里较高的,她觉得被逐出府是伤了自己的面子,注意:在这里,金钏儿并非觉得是自己错了,书里着重写她是因为面上无光,一气之下投了井。
所以,唆使宝玉是第一个错误,被逐出府后不知反省,反而因为丢了面子一气之下投井更是大错,与其说金钏儿是受害者,不如说是她自己将自己逼上绝路,所以,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
再回到宝钗,首先宝钗并不知道金钏儿投井的真正原因,她所知道的都来自于王夫人的讲述:“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投井自杀,在识理识命的宝钗看来:“岂有这样大气的理。”因为赌气,轻易地选择死亡,轻易地放弃生命,她当然不会认同。
另外,宝钗如此劝王夫人,还出于她所受的教育。她深受儒家伦理教化,儒家是入世哲学,孔子在论语中说:“未知生,焉知死。“,就是要教导人们处理好当下的每件事情,而不必将精力花在遥不可及、或者目前无法把握的事情上。“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为”,金钏儿已死,哀伤无用,不如好好劝慰生者,让王夫人能尽快脱离哀伤。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为”的态度还表现在第二段公案——尤柳案上。
第六十七回,薛姨妈知道尤三姐自尽,柳湘莲遁入空门,心中甚为叹息,对宝钗说了此事,宝钗的反应是什么?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 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注意,宝钗先说,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这真正是借宝钗之口说了作者想说的话。在红楼梦里,曹公不止一次借宝钗的口来说出教诲世人的话,比如宝钗教黛玉莫看闲书的话,说当今世人看书却不明理,不如不看,正是因为宝钗的身份、学识和见地,所以曹公多次借宝钗来点出隐情。
这里也是如此,文中已经多次影射,尤三姐和柳湘莲的情缘并非偶然,而是有因有果,此处借宝钗的口再点明一次。
接下来,宝钗说:“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
比起在已经铸成的结果上空叹,她更在意的是当下能有所作为的事,比如好好安顿和兄长奔波多日的伙计们,这正是“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为”的通达态度,既是随遇而安,也是积极应世。
能够做到这样,既要对人生幻化无常的本质有着深刻的理解,又要具有广阔的胸怀,所以,读懂了宝钗,就知道这并非是她的短处,而是她的长处。
第三件公案,滴翠亭案。
写宝钗寻黛玉不成,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在扑蝶的过程中凑巧听见滴翠亭里坠儿帮红玉和贾芸暗递手帕,以促成两人私情。两人说话之间打算推开槅子,这样宝钗就会被发现,宝钗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有人说,宝钗是故意陷害黛玉,确实小题大做了。
因为,在贾府里,红玉和坠儿的分量,相比黛玉的地位,实在是太低了,我们退一万步来想,即使宝钗要陷害黛玉,也不至于在这样对黛玉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事上陷害。
宝钗为什么要使“金蝉脱壳”之计呢?因为“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这是宝钗的心里话,在这里用了“生事”和“没趣”两个词,由此可见,宝钗本不觉得这件事对自己有多大影响,毕竟做出亏心事的人不是她,只不过当面撞见,难免麻烦尴尬罢了。
所以,她使出金蝉脱壳之计,放重脚步,表示自己是刚刚追赶人而来,为何说黛玉的名字?因为宝钗就是寻黛玉而来,说黛玉的名字是顺其自然。
宝钗这样做会给黛玉带来什么麻烦吗?当然不可能。
红玉和坠儿是下人,黛玉是小姐,况且现在是下人做了亏心事,黛玉有何亏损,纵然他们俩认为黛玉爱刻薄人,心又细,担心黛玉说出去,但是以他们的地位、情势和力量,又怎么可能对黛玉造成什么威胁。
这件事,对宝钗来说,就是信手借黛玉之力解决的一件小事,免去当面撞破他们二人的尴尬而已,而这件小事,在后书中也没了下文。
我们再反过来想,曹公煞费苦心,从开始的隐喻:“山中高士晶莹雪”,处处点明宝钗天性浑厚,到对宝钗为人处世待物的各种细致描写,到宝玉对宝钗的敬爱,到黛玉对宝钗的敬服,这些都是一脉相承的,一以贯之地锻造宝钗的冰雪品格。
作者怎么可能在赞扬宝钗品格高洁如冰雪之后,又自相矛盾去描写她阴险狡诈呢?于情于理都不通,那不是作者在打自己的脸吗?
其实细想,人们对宝钗的猜疑,无怪乎是宝钗的举止行为过于完美,过于为他人着想,这不符合我们很多人认为人性本来自私的设定,就总觉得宝钗表面的“周到”背后藏着深沉的心机,其实不然。
人性本来就是善恶并存的,宝钗饱受儒家经典教化,她只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去实践经典,扬善避恶罢了,这完全可以理解,她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既关切体贴他人的情感,这是“通情”,又能够以理性和智慧来解决生活中他人和自己的烦恼,这是“达理”。
“通情达理”的宝姐姐,何等可贵,这才是真佳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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