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鸟鸣声闯入木门的时候,张顺喜艰难的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盯着土坯天花板放空很久,心里回荡着一个声音,“准备好了吗?”然后自己又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
他一鼓作气坐了起身,晃了晃由于失血而眼冒金星的脑袋,移动着脚步去院子里的井里打洗脸水。儿女都在外打工,老伴去世后,只隔了一年,身边哇哇叫的孙儿们就被接走,这个房子就像被抛弃了,他成为了唯一的活物,是个名副其实的“守墓人”。
张顺喜今年已经74岁了,他能切实的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以前结实的庄稼汉,如今已佝偻得仅有一半身高,他颤颤巍巍的洗漱好,又给供台上的老伴上了注香,擦去照片浮尘的时候,不禁笑了,自言自语道:“你也想不到吧,老伴,从前你总说我胆小,今天我可要做一件大胆的事情哩。”他扭头看了一眼桌上已经有30年历史的石英表,不早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太阳已经悄然升上了树梢,要是早几年,村子里还能看见人们上早工的身影,如今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村子里的田地早就处于半荒废状态,偶有几片稀稀拉拉的种着些蔬菜,也仅仅够留守的老人孩子自给自足。
张顺喜老人的第一站是去乡里的农村信用合作社,他要把所有的积蓄取出来,他在一年前就打算这么做了,人活一辈子都是为钱奔波,他不想把钱带到棺材里去。一个年轻的柜员接待了他,在他的眼前将红本本变成了一张张崭新的红票票,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数,一共两万块钱,他把这些钱包进了手帕里面,昂着头走在大街上,怀里的那沓钱烫的像煤球,烧得他头上都起了汗。
回到了村里,张顺喜才稍微歇了口气,他回到家,把手帕摊开,从容的从里面数出五千元钱来,剩下的钱锁进了柜子。人生在世几十年,到头来只有几张纸的厚度,对于农民来说这几张纸更是单薄,以前有了债他总是能拖就拖,现在老了,脸皮也薄了,再拖下去真成老不要脸了。
老友家里还算热闹,人丁较起自家来说兴旺多了。不仅老夫妻都健在,还有两个小孙子,一个年轻媳妇儿照顾他们的起居,真幸福。老友听说张顺喜来还钱,连忙叫老太婆端来脸盆要洗耳,“我没有听错吧,还以为只有到了阎王那里才能要到账呢。”
张顺喜红着脸,把钱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你数数,我又添了两百,算是这些年的利息。”
“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老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顺喜喉咙动了动,似有话要说。
“儿子在外面发财了?”
“没有没有,他跑工地的能发什么财?”
“不是这么说,他在北京,那是什么地方,首都,地金贵着呐,他也算是打工的这批娃娃里不错的啦,不像我的那两个,现在还关在黑房房里给人卖苦力。天安门你去过的吧?”
张顺喜尴尬的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呐,那种地方还能让咱去,不过儿子给了我张画报。”
“早晚是要把你接过去的。”老友一边斩钉截铁的说,一边拉住正要打架的孙子。“吃过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儿。你们......慢慢吃。”张顺喜站起身,顿了顿,方才离去。
老友跟老婆子嘀咕:“他搞什么神秘?今天这么客气。”
出了老友家门,张顺喜含着笑来到村里唯一的商店,说是商店,其实只是村头的人家腾出一间土屋改的,自制的木头架子上零星摆着商品。由于村里住着的都是老人,购买能力有限,食品货架上的东西基本已经过期一两年了。
“来瓶酒。”
店主瞅着这位稀客,嘴唇蠕动了两下,吐出字来,“早不卖了。”
“那你卖啥?”
“有什么卖什么呗,我给你翻翻。”店主蹲下身,在一堆费纸箱里翻出了几个鱼罐头,和一包酒心巧克力,摊在柜台上,表示就这些了。
张顺喜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又振作精神,提出第二件想买的东西,“有白布吗?”
店主斜着眼,眼光在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定了会儿,喷着气:“我告诉你,害人的东西我不卖的,你想学人成仙啊?”
“成仙”的人姓王,也是留守老人,曾经在店主这里买过东西,听说后来自己去山里找神仙,神仙没找到,只留下了被野兽啃食的残缺不全的尸骨,让千里之外的孩子赶回来收尸。这是当时轰动一时的事件,很多电视台的人赶来采访,最后这事件被人们定性成老人的自杀行为。生意人自然是对这些损害财运的事情避之不及,店主也唏嘘,以后卖东西得留个心眼,不能损耗阴德。
“没有白布,花布也行。”顺喜并没有被店主的眼神逼退,从口袋里摸出了三百元放在桌上。“给孙娃娃做被套。”
店主将信将疑的从身后杂乱不堪的架子上,奇迹般的变出了一张完整的绿底红格碎花布,连同鱼罐头和巧克力一起打包交到了老人手上,在收钱的时候,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傻事做不得,别人我不管,凡是买我东西的人,我一定要说明白!”
顺喜老人垂着眼,点头微笑,“知道喽,放心吧。”抽回了被捏出红印的手。
一些决定一旦做了,就再难回头。死亡总会到来,不过时间早晚罢了,年轻的时候总是对未来充满幻想,而人老后却不愿再憧憬未来,未来不过是一张讣告,一个匣子,一面棺材而已,美好的时光在过去。当接到骨癌的诊断书时,顺喜的决定已经做好,像是一场艰难的马拉松,终于望见它的终点,需要做的,不过是坚持跑完最后几十米,然后倒在终点彻底放松。他没有告诉在大城市打工的子女,也不准备花钱住院,花钱受折磨的事情傻子才干。他要体面的面对终点,昂着头跑过去,不过是早一些而已嘛。
自从做了这个决定后,张顺喜的心病彻底放下了,吃饭好睡觉香,只有隐隐作痛的腰椎提醒着他病人的身份。今天终于要做一个了断了,黑夜慢慢笼罩,张顺喜为自己做了顿丰盛的晚餐,连同鱼罐头和巧克力一起放在供桌前,浓郁的鱼腥味招来了几只苍蝇,落在老伴的照片上。
顺喜剥开一粒巧克力,放在照片旁,“要做的我都已经完成了,你不会怪我吧。”他也咬开了一粒巧克力,含有酒精的糖浆将嗓子刺得有些痒。“遗憾的是,最后没喝上一口美酒,不过也不要紧。”
这顿饭他吃的很慢,吃吃停停,不断的拿出物品放在桌子上,作为给子女留下的遗物,唯独将毕生的钱缝在了衣服里。在完成所有的工作后,顺喜满意的打了一个响嗝,将商店里买的花布绕过结实的房梁,双脚一踢,留下弯曲的黑影如问号般在空中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