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碎

辰碎

楔子

世上有一宝器，实为琵琶，名曰“辰碎”。据传说，辰碎琴弦声动，便会引来流星纷至沓来。天下人无不想拥有此绝世珍宝，往来寻宝者不计其数。

1

掬月台。国宴。阿星托着琵琶缓缓走入舞池中央，众人压言禁声。

黎昇从没见过阿星可以好看成那个样子。

只见这名叫阿星的女子青纱垂坠，环佩玎珰，姣好的面容在明月的清辉下仿佛粲然生光。但是表情异常清冷，疏离如九天星辰。

阿星站定脚步朱唇轻启：“民女阿星，参见王上。”

这时，黎昇恍惚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民女阿星，多谢大将军！”

紧接着浮现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眼睛弯弯的，那还是阿星小时候。

晃晃悠悠，天上星辰飘荡不定。

辰碎

2

黎昇捡到阿星那年，他刚好九岁。

黎昇还记得阿星满脸脏脏的，还抱着他的腿大哭说自己没爹没娘，好可怜的模样，她说她马上就要饿死了，说着还把鼻涕往黎昇裤子上抹。真是个不像话的丫头！

从那天起，将军府里大少爷的院内就多了一个小丫鬟。

从人伢子手里买的丫头大多唯唯诺诺呆头呆脑的，像一群鸭子。唯有这阿星胆子大，每天吃饱了就知道像个男孩子一样上蹿下跳。阿星从来对她爹娘的事情闭口不提，大家也不知道这个性子随了谁去。

这阿星虽然调皮，脾气倒是极好，爱说爱笑，还机灵，全府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但唯有一样，阿星打小时候就喜欢护着黎昇，无论是哪家的公子少爷来到将军府，如果有冒犯了黎昇的地方，出府之前肯定要吃点亏，不是在哪里跌跤了，就是身上的物什找不到了。不是阿星干的还有谁？

黎昇也是从小就把阿星当兄弟看，就是江湖上说的那种，义气。黎昇觉得他和阿星就是讲义气，重情义的兄弟。

黎昇没去过江湖，但他一直渴望去到江湖，成为盖世大侠。但他更希望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将军府后院，星芒依稀，院中花草中有窸窸窣窣的虫鸣。

“阿星，那你以后想做什么？”黎昇突然问。

“我啊，能吃饱干啥都行。”阿星看着他，一边嘻嘻笑着。

“你啊，胸中全无半点抱负，怎能与我为伍？做人心中须得存有鸿鹄之志。好男儿更应该胸怀百丈瀚海，厚积薄发才是。”

他似是全然忘了，阿星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儿身呢。

阿星撇撇嘴，顶不爱听这些大道理：“好好好，我要制定一个远大志向，也要继续与少爷为伍。额……这样吧，你要是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我就落草为寇，劫富济贫；你若是行凶杀人，我就毁尸灭迹。怎么样，够意思吧。”阿星的眼睛又笑开了。

夜风满吹庭院，枝条晃动，天边的星星笑的快要掉下来了。

黎昇也失笑：“我要是在朝廷做了大将军呢？你当如何？”

“那我就……就……那我就当你的一名得力部下，战场上为你冲锋陷阵，护你周全，然后功成身退，我再接着落草为寇，行走江湖。”

“你怎么总是想着落草为寇呢。”黎昇在阿星头上弹了一下，和她一起笑开了。

但转瞬间，黎昇又失落下来，一脸沮丧：“虽说，我爹是当朝大将军，可是天下文韬武略的志士如星海浩瀚。多的数不清。大将军又岂是我说当就当的。”

空中有风声，虫声，叶子声。但后院的一切仿佛安静了下来。

阿星温柔的看着偌大夜空，星光二三，风来依依。

“少爷，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星星都是会发光的。”

阿星说：“有一种星辰，平常时日，它们终日黯淡，困居黑夜，但是有朝一日它们发出光芒的时候，世人都会为它瞩目。”

阿星眼神落在远方，但目光坚定，言之凿凿：“我相信只要你打定信念，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你无论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

阿星突然又露出俏皮的笑：“况且，就算是，有别的星星比你亮，我就用那把传说中的琵琶辰碎，把天上的星星都打碎打落下来，就剩你一个。你就是大将军啦！”两人又恢复了嬉笑模样。

“就你还能弹琵琶辰碎？世上几乎没人能弹得了，你要是真能把星星弹下来，我就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你。”

“真的吗？你可别骗我。那我现在就提前多谢你啦，民女阿星，多谢大将军。”

那年阿星九岁，黎昇十一，都只是小小稚童，总角晏晏，眉目间，依稀流淌淳淳清泉。

可惜世事多舛，儿时的诺言需用多少坚守才能在长大后兑现？

我不知道，阿星那个时候也不知道。

辰碎

3

一语成谶。

黎昇果真成了当朝将军，手持青锋宝剑，身披青鳞铠甲，于沙场上率领将士万千，大杀四方，所到之处无不如摧枯拉朽，战无不胜，武官中无人出其右。

仅两月，便攻破边境反逆。最令人称奇的是，身上竟然一处都不曾被伤到。被百姓誉为“战神”。从此，意图来犯者无不闻风丧胆。

人们都说，将军的儿子果然还是将军，虎父无犬子。

可黎昇立下的赫赫战功，为的不仅仅是父亲的期望和自己的抱负，为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王上最疼爱的掌上明珠，靖月公主。

少年时，曾在宫宴中得以一见，从此黎昇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正是少年情窦初开，初解风情之时。公主便成了黎昇心心念念之人。就算她说她想要天边一轮月，他也会想着法为他寻来。

阿星看在眼里，却愈发的没来由的心痛。那个说好要为她摘月亮的人，如今却要把唯一的月亮许了别人。

可靖月公主不要月亮，她要的是星星。

靖月公主曾对黎昇说过，她想听琵琶辰碎为她奏上一曲，她想要漫天星辰为她一人落下。靖月公主虽是随口一说，但黎昇记在了心上。仙子般容貌如她，养尊处优尊贵无比如她，梦中殷切思念之人如她，黎昇怎会不答应。

那时，名器琵琶辰碎落入了蛮荒边族之手，当适时，边境有贼子来犯，他便主动请缨，率领铁蹄把他们踏碎。换取了战功来与靖月身份相匹配，寻来了隐没于世间的臻宝——琵琶辰碎，只为博佳人一笑。

琵琶得来不易，可这能弹奏琵琶的人，更是求之不得。

世人皆知传说中辰碎声动，便可引来天外流星纷至沓来。可是，这能够弹奏辰碎的乐师，却鲜有人知。全因琵琶辰碎素来弦如生铁，似凝结着冰霜，生硬异常，寻常乐师想要弹弄也是万万不能。唯有万无一人的有缘人，才能弹奏。

上一位能弹奏辰碎的，还是百年前的一位隐士。

那是在一百多年前，此人在山中隐居许久。一天夜里，山下村民听闻山中有仙乐传来，正是琵琶弹奏之声，乐声如怨如慕，戚戚寥寥，一如幽涧流水哀婉灵动，感人至深。不多时，便看到天上有流星从天空刮过，起初只是三两颗，愈到琵琶声急进迸流时，天上流星一如大雨将至，成百上千纷纷划过天际。

人们道是名器辰碎现世，纷纷入山寻找此人。

当夜找到此人隐居木屋时，人们发现，那人已经死去了，是个年轻人。

后来有人说是因情自杀，个中详细，无人得知。

辰碎

4

黎昇万万没想到，桌上的香灰拼成的文字，是“阿星”。

神婆脸上皱纹如沟壑堆垒，目光如炬，稳坐案后缓缓道：“能弹奏辰碎的，便是此人。此人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

黎昇大喜过望，他费尽心思寻遍天下，没想到能为公主弹奏琵琶辰碎的人，竟然就在身边。他看向阿星，阿星不似寻常时候的嬉笑眉眼。此时她眼中愈发幽深，脸上表情全无。

阿星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少爷另寻他人吧。”

“阿星那你去试一试，你能不能弹奏，一试便知。”一旁的小厮说。

“不可，”神婆阻止道：“非但为公主弹奏之日，不可她用辰碎弹奏。”无论黎昇如何询问，神婆都不说个中缘由，只是沉默摆手，想必此中玄妙，不可轻易泄露他人吧。

是夜，将军府后花园。

黎昇和阿星对面而坐，明月昭昭，月朗，星稀。

“我是不会去给公主演奏的。”阿星低着头，地上搬运食物的蚂蚁被月光照亮，依稀可辨。

“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我知道阿星可以弹那琵琶，对不对？”黎昇看着阿星的侧脸，不知不觉，时光恍然，她亦出落成一个清秀的姑娘，可是性子还是那么活泼疯癫。

然而阿星今天，一改往常，满是沉默。

“可你也，从来都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阿星性子开朗，深得老将军夫妇喜爱，早已把她当做了半个女儿。虽说阿星名为少爷的婢女，可是家里从没有人跟她颐指气使，包括黎昇。

阿星凝住目光看着黎昇：“我不想给她弹奏，就算我可以弹得，也不代表她可以听得。”字字清晰入耳。

一阵沉默。

黎昇突然觉得此时的阿星，他看着有些陌生，记忆里阿星都是笑着的，玩闹着的，也是全心全意维护自己的，唯独黎昇自己，阿星一向不曾与自己起争执。而今天他才发现，他对她实则了解甚少。似乎，关于阿星的过去，他也向来不得而知。

阿星为什么能弹灵宝琵琶？

阿星自己又是如何知道的？

阿星为何这么多年不与自己提起？

阿星又是遭遇了什么才会沦落进府当丫鬟？

黎昇说：“阿星，你到底是什么人……”

黎昇看着她，对她的身世充满疑惑，阿星对她进将军府之前的生活，向来不提一字，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个孤儿，现在看来，阿星身世背后仿佛隐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是那个，说好和你一起闯荡江湖，永不背弃，护你周全的人。”阿星倔强地说，眸子清澈如同一头小鹿。

是啊，阿星陪伴了自己多少童年时光，多少一起长大的情分，可是阿星的心，黎昇不是不懂，只是他怕是不能担待的。

“阿星……你知道的，虽说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但我终究待你……终究如同我的妹妹。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莫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你是个好姑娘，还是……断了那些念想吧。”

阿星强忍眼泪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黎老将军的儿子，小将军黎昇对靖月公主爱慕已久，阿星怎会不知。”阿星看着地面的蚂蚁，费尽力气搬弄一块吃食，突然觉得心口酸楚异常。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只想陪着你都好，你身边是不是站了其他女子，你心里是不是挂念了其他女子，我无所谓的，我都无所谓的，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阿星望着黎昇，眼圈渐渐泛红。

黎昇低头沉默，阿星又抬头噙着泪，看着天边。一轮明月当空，皓洁明亮似在眼前，隔空遥望又远在天边，原来这么多年都不曾将这月亮，看个真切。

“那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权当成全了我。这是这辈子，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呵，”阿星眼中泪水终于落下。靖月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可以驱使孤傲的黎昇至此。阿星看着月亮，眼泪簌簌落下：“月亮啊就是月亮，月亮要是从云层中出来，千万颗星辰都黯然失色。所谓月朗星稀，大抵如此。黎昇，你可曾想过，我若是出头，为你弹奏了这辰碎琵琶，你我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辰碎乃天下至宝，能弹响它的人，定会招致天下人趋之若鹜。这些黎昇都想过，可是他从没想过放弃这个念头，他相信他可以保护好阿星。只是阿星对自己的这份心，他如何担待得起，与其痴缠纠葛不断，不如当断则断。

“那又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你的。”黎昇坚定的说，

“就算你终究无法获得靖月公主的心，你也会这么做？”

“会。”

“就算你此举，会彻底斩断我对你的这份情意，你也会这么做？”

“会。”黎昇回答的毫不犹豫。

“就算……就算至此以后，我无法陪伴在你身边，你也会这么做？”

黎昇沉默片刻：“会。”

阿星闻言泪如涌泉，在月光下，小小的身子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哀恸。

罢了。

似乎和他的一切，只能到此为止了。

似是，她无论做什么都没用的。多年心迹，如血，殷红的真切，原来她在整个人间的种种，最终会落在“求不得”这三个字上。

可黎昇以为，是阿星为自己的绝情才会悲痛至此，这只是，他以为。

辰碎

5

公主生辰，王上特意安排在掬月台上大办国宴，为公主庆生。正是因为将军黎昇特地安排了琵琶辰碎的演奏，因由这掬月台，视野极佳。

众人只看见舞池中央，一美貌佳人飘飘下拜。皮肤如脂玉细腻白皙，在月光下仿佛熠熠生光。

“民女阿星恭贺公主生辰，祝愿公主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语毕，阿星坐在雕花凳上，众人压声，开始弹奏绝世珍宝辰碎。

琵琶声幽幽咽咽，潺潺袅袅，一如春宵一梦花开叮咛。一如独立舟头川水奔流不复回。

纵情时，阿星竟泪水难止，抛洒当场。只见她葱白指间上下翻飞，琴声哀婉美妙，此时有人注意，似乎阿星身上发出微弱光亮。

这时，天边开始有流星划过，一颗，两颗。三五成群。

随着琵琶声渐入佳境，音律如春来江上潮水，一层急似一层，嘈嘈切切，这时，人们看清了，阿星身上果然有光芒溢出，随着琵琶声演奏行进，光芒是越来越强，直至开始有些刺眼，阿星整个人通体竟比月光还要皎洁三分，如同遗世独立的伤情仙子。

黎昇在一旁看着，内心不仅怆然。一起长大的默契提醒着他，阿星是真的不快乐。那种悲痛随着琴声入耳，黎昇竟然有些鼻酸。

细细想来，阿星这是第一次因为自己的事不快乐。这么多年，这个姑娘她的悲喜，似乎只因自己而起。阿星爱笑，爱疯，可是她笑起来，眼睛里都是自己。

现在想起来阿星笑起来极好看，眉眼弯弯，似乎瞳孔缀满了闪亮的星子，万千笑语坠入梨窝浅浅。

而此时，阿星整个人都在流淌着莫大的悲伤，他从她的曲调中听到了，诀别。

天上的流星，果然如同传说里那般。

伴随着琵琶声声声入耳，万千银丝，源自天空西北，向着大地东南处落下，纷至飒踏，踊跃滑坠。极目远望，声势浩大。

这时，人们都看到有一颗流星，皓亮非常，比其他流星大了几倍不止，星后拖着长长的一尾明亮，在天边急速下坠。当

适时，正赶上琵琶曲最急切的时刻，人们眼见那颗流星明亮异常骤然滑落，耳边刚好曲调终了，四弦一声如裂帛，铮然一声，最后一个响亮的音在空中久久不散。而那位弹奏者身上的光芒倏而消失，整个人溘然倒地，气绝身亡。

当夜太医诊断，阿星死于心脉俱碎。

黎昇，我辛苦寻到你又能怎样呢？

我找到了你，可我终究，无法陪你一世，护你一世。

你不让我在你身边了。

从那以后，人们对辰碎可召来流星一事深信不疑。

可只有黎昇终于知道，这琵琶为何称作“辰碎”。

“辰碎”二字代表的，不是天上星辰碎落人间，而是代表着，有一颗流落在人世的星星，她的心碎了。

黎昇最后还是不知道阿星到底是谁。纵然如此，至此以后黎昇身边，再无阿星。

人间再无一女子，愿痴痴陪伴黎昇，再无一人，可护大将军黎昇平安无虞。

次年，边疆突发战事，黎昇带兵征讨。可一向战无不胜，千军万马中亦能毫发无伤的大将军黎昇，最终竟死于沙场阵前，亦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