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象得到吗?”他看着我说,眼里好像有扇漆了银光的防盗门。
“你刚才说了一遍了。”我说。
我把双手搭在黑色方向盘上,不需要怎么转动,因为车子还没开,我摸着指头间已经斑驳的皮革,这种年代感让人很低落,总觉得像点什么却又说不清。
“你妈什么时候来?”我接着问。
他没有回话,我点上了一根烟,吸了一口,把胳膊伸出了窗外,弹了弹烟灰,又往外吹了一口气,我怕烟灰会飘回来落到他手里紧簇的玫瑰上,但是这个时候不抽一根烟却又觉得有点别扭,好像对不起他。
整个车上都是一种毛毛楞楞的气氛,车打着双闪停在他母亲居住的小区门口。这根本不算是一个小区,完全开放的环境从头到尾都铺满了垃圾,没有人管,也没有物业,像是被城市遗弃的破洞布娃娃。路边堵满了压在那些垃圾上的里外两层汽车,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焦躁地踱着步,把手机使劲贴着耳朵,像是在拿它挖耳屎。我探出头去,可以听到他在骂人,他的车被堵在里面那一层了,而外面的那辆车没有贴任何电话号码,他在骂他的老婆。
“他上班要迟到了。”我缩回头,透过前挡玻璃指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我没空管这个。”他盯着自己手里的玫瑰花说,“我两天没进家了,昨晚又在门外的楼梯上坐到三点,妈的,三点,我怕天亮我还进不去,被一群上班的人看着像狗一样看门的我,这是一种什么,羞耻啊。”
“第三遍的羞耻。”
“她把我关在门外,我做了什么,我他妈两周才回来一次。”
“那就是她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他依旧捧着那把玫瑰,虽然有些不新鲜了,像几棵胡萝卜秧。
“我觉得你可以把玫瑰花换成枪,这样效果会好一点,即使不开门,你也可以开枪打断锁芯。再进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指纹识别的。”
“那你可以进去后把她的手指头打成筛子。”
“王川,你就这么恨她吗?”
“不是恨,是我了解她,或者曾经了解她。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她是你的了,不过也可能已经不是了。”
“你意思是她有人了?”
“我只是觉得你手里的玫瑰花很愚蠢,像蔫了的黄瓜。”
“这是我妈让我买好的,她也是一个女人。”
“所以我没有说它像一坨屎,只是像某种过期的植物。”
从那片双层汽车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老人,仪态很端庄,看上去也很丰盈,穿着一件貂绒的外套像是在脖子上趴着一只松鼠。但我相信这都是假的,从这片垃圾堆里走不出如此雅致的老人,她这件崭新得像是根本没有穿过的外套和两鬓泛白不断往上生长的头发,就说明了一切。
我把烟弹出了窗外,关掉了双闪,老人上了车,坐在了后座上。她没有说话,用手拽着自己的貂绒外套,好像害怕因为曲折的身子而弄出什么褶子。我从后视镜里仔细打量了她,两只眼睛下面的眼袋很深,紧紧贴在眼皮底下,已经是用某种廉价的胭脂涂抹过了。鼻子和张大卡长得很像,都是有些弯曲,往上嘴唇勾起一个尖,确实很像鹦鹉的嘴。并且整张脸上刻意掩盖着那些抵抗不了的皱纹,透露着一种蹩脚的不可一世,却又如此伟大,因为她要想办法去帮儿子求情,起码打开那扇门。
玫瑰花就是她想的第一个办法。
大概是母亲上了车的缘故,张大卡陷入了某种沉默,或是另一种羞耻,一种三十多岁还要麻烦父母去做开锁工人的羞耻。他拽紧了玫瑰花,拉到了胸前往左靠了靠,并尽可能地让他后座的母亲看到,那就好像是在说,妈,玫瑰花我买了,我听话了,剩下的靠你了,我被关在门外两夜了,我他妈没办法了。
“开车吧。”老女人说。
我发动了引擎,踩下了油门,车子轧上了什么垃圾袋子然后驶出了这个拥堵的街道。空气立马清晰起来,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我不想称她为老人,她骨子里的那种气质其实很令我佩服,单从她上车这一决定,就让我觉得比我那对不知道死哪里去的父母好了太多,不管我有没有麻烦,他们都像是被外星人抓走了,唯独留下了我,这也可能是当年胡倩和我分手的原因吧。其实长大了才会知道,谁不是一个孤儿呢,除了张大卡这样的幸福家庭。
出了街道,老女人示意我在一个市场的门口停一下,那里有几个小吃摊,我照做了。她下了车,从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还有几张纸币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的动作像极了环卫工人。在我租的小区门外就有一个这样的妇女,每个清晨,她都会穿着橘黄色的衣服弯腰去捡地上的垃圾,吃剩的汉堡,烟头,卫生纸和避孕套。她所露出的表情和老女人一样,就是没有表情,只有那个动作,机械化而又无止尽弯腰的动作。
“我觉得其实你挺无耻的。”我说。
“什么?”
“你妈也是个骗子。”
“我妈?”他扭头看着我,一脸疑惑。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貂绒大衣。”我看着窗外继续说,“像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但是你看,她攥着钱的样子。你妈是做什么的?”
“她什么也不做了。”
“她在给我们买早饭。”
老女人站在一家鸡蛋灌饼的摊位前,脖子上的松鼠在冷风下一抖一抖的,像是活了一样。没一会她转过了身子,手里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塑料袋,走了回来。我能清楚得看到她手底下的热气拐着弯往上飘,扑在衣服上,然后她会俯下身子吹几下,生怕弄脏了外套。
她上了车,把塑料袋递给张大卡,又从他手里拿过了玫瑰花,仔细看了看那捧花,看上去不太满意。
“吃了再走吧,都有份。”她的声音像是喝了一口茶,没注意的茶叶堵在了嗓子眼,她咳了一声补充说,“我吃过了。”
张大卡不太高兴,他叫他妈来,显然不是为了吃一张鸡蛋灌饼。他看着手里的饼,煎鸡蛋的糊边发着焦露在塑料袋的外面,他揉捏着手里的饼,有种要吃了塑料袋的冲动。
“我也吃过了,我开车,你吃。”我对着张大卡说。
我用饥饿打消了他的情绪,车子继续向张大卡的新家驶去。他住在市中心,开车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这是不堵车的情况下,然而通常越中心的街道越想便秘一样,除了蹲在马桶上等着,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张大卡开始啃着鸡蛋灌饼,他每嚼一口都想再说点什么,对我或者对他妈,但是恰好她妈买的饼又太大,都噎在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于是,当他啃到满嘴都是,甚至都咽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哭了。
发动机的引擎声并不能掩盖住他抽泣的声音,我用力踩着油门,加快了车速,但是只能让他更加像一个小丑,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变成了一根吹开又缩回去的吸管。
“别哭了,我去了准行。”老女人探过了身子,拍了拍副驾驶的张大卡。
“妈,我昨天晚上也没进得去家,就在门口坐着,就在那坐着。”他嘟嘟囔囔地咽了几口鸡蛋灌饼,夹带着流到嘴里的眼泪。
“我知道。”老女人说。
“他说了四遍了。”我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说。
“我去好好说说,两口子吵架正常的。”
“她不让我进门,房子还是你买的啊。”他又啃了一口鸡蛋灌饼。
“我至今还没凑够首付。”我又插了一句。
“她昨天要去4s店,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我看到楼下那辆雷克萨斯车头是歪的,她撞树了或者是撞人了,她不告诉我。”他说。
“没事,妈给你修。”老女人说。
“我一个月才回来两回,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老女人探过头看着我,仿佛我知道什么一样,我半夜被张大卡吵醒后就去接他了,关于发生了什么,其实和我困倦不止的睡意一样让人解释不清。
“我也不知道。”我扭头看了看她。
“我觉得我要离婚了,这些东西都要一人一半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要离婚了,变成一个不幸福的人,一个带着标签不幸福的人。”张大卡继续说着,她的母亲渐渐地温热起来像一个桶,他开始想办法往里灌那些复杂的情绪。
“这不是你的错,不会的。”老女人说。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在门口坐着,有只老鼠从楼梯上走过去,他是用走的,还站起来看了看我,咯吱了一声。它他妈在笑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它就是在笑我。”他哭得更厉害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说,“然后我就想起了你,妈,我就想起了你。”
“然后你就叫上了胡倩的婆母,和她的前男友。”我说。
“我叫上了我妈,和我的好兄弟。”他看着我说,“因为我太难过了,孤独感,在深夜里冰冷的孤独感。她在屋里开着暖气睡在床上,柔软得像块海绵,一定是。”
“你怎么知道她没在里面哭?也许是你伤害了她。”我说。
看着张大卡这幅样子,我突然觉得胡倩挺可怜的,也许她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也许是房子太大了,总是一个人,或者是车不太好开但是没人可以指挥。我怕老女人会误会,松开了油门,沿着路边放缓了车速,我回头看了看她。
“三年前我就没和胡倩联系了,这事跟我没关系。”
我笑了一下,面对她严肃下压抑的焦虑,我只能笑一下,努力维持着彼此间微妙的气氛。我怕她妈会觉得是我抢走了她儿子的幸福,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情况下把矛头指向我。我说完以后,又得到了张大卡的肯定,因为我们之间都很和谐,他们所有拥有的那种幸福,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完全不属于我,包括胡倩。
只是张大卡在外面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但依然像个唯唯诺诺的孩子,如果不是副驾驶跨到后座太困难了,我想他现在一定会抱着他妈哭个痛快。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接走?”我说。
“北京那里还没处理好,我还没这个能力。”他说。
“需要多少钱?”老女人说。
“很多,妈。很多。”他不哭了,说到钱,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结,像是几根没有头的绳子打起来的结,完全解不了。
“你可以先把她带过去,租个房子,慢慢来。再要个孩子,一切都好了。”我说。
“我没这个能力。孩子,还好我们没有孩子,我感觉我们过不下去了。”他看着我,“你不知道,她像是疯了一样,扔各种东西。我知道她也很难,她工作压力也很大,但是为什么不能好好过呢。”
“因为你一个月回家两次。”我说。
“不是这个。我妈会去看她,也给她买东西。不是这个。”他低下了头,看着窗外,“我们可能性格不合。”
“您觉得呢?”我扭回头看了看老女人。
“需要多少钱,你爸死之前还留了一笔,我再借点,或者卖了房子。”老女人说。
“您住的那个房子值不了多少钱吧。”我说,“在北京可以买一个半小厕所?或者半个。”
“你们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张大卡生气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继续开着车。车子开上一处颠簸的土路,整个车内都在晃,我从后视镜里看到老女人捧紧了玫瑰花,生怕有一片花瓣被颠落下来,那上面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幸福的希望。绕过土路,开上了一条宽敞明亮的大道,正式进入了市区,街道两旁看不到什么小吃摊,甚至店铺,因为太宽了,让人觉得很孤独。
经过了二十分钟的市中心便秘的街道,车内的空气依旧沉默得像一块臭了的豆腐。我把车开进了一片全是高层建筑的小区里,有一条专门的车道,很窄,因为旁边都是绿化的草坪和叫不上名字的树。我把车窗开了一个缝,换了换气,闻到了一股草的味道,等我把车窗开大了,闻到了一股不属于我的幸福的味道,也好像不属于从那个拥堵的垃圾里走出来的老女人,这很令人难过。
“你说她会开门吗?”张大卡打破了沉默。
“我不知道。”我顿了一下补充说,“毕竟你什么都没说。”
“她会的,胡倩心里有你的。”老女人又攒了攒手里的玫瑰花。
我把车停到了27号楼下,我们都下了车,我抬头看了看,所有的楼都高到了天上去,大概有三十几层,我不知道,数不过来。老女人整理了一下貂绒大衣,拨弄了几下玫瑰花,也抬了抬头,我能听到她骨头咯吱的声音,这些楼对她来说太高了。张大卡从原地踱着脚,整理着掉到自己衣服上的鸡蛋渣子。
“您的外套,是第一次穿吧。”我看着老女人问。
“不是,他结婚的时候我穿过一次。”她笑着看着我,仿佛觉得如果我是胡倩就好了。
“嗯,挺好看的,很有气质。”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接着说,“她会开门的。”
老女人点了点头,把张大卡叫了过来,从外套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把手里的玫瑰花一并递给了他。
“里面有点钱,她要是不开门,咱就从门缝塞进去。”她说。
张大卡拿过了信封,那个信封很厚,根本塞不进去。我看着他们,觉得胡倩很幸福,也觉得她也许就不该开门,谁知道呢,反正不关我的事。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我说。
他们看了看我,朝着楼宇门走去,老女人挺了挺身子,体态立马丰盈起来,她的背影看上去很伟大。张大卡的那捧玫瑰花搭在肩头️,像是刚刚盛开。
我点上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不知道门会不会开,也不知道胡倩到底在不在哭。我朝着高到天上的楼吐了一口烟,烟雾打着卷地飘到了天上,并没有给如此幸福的环境带来任何一点伤害。
看着消失的烟雾,和消失在楼宇门内的他们,突然就很想娶了这个老女人,然后狠狠地扇她的儿子一巴掌,狠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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