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苹果树

在我十三岁生日的那天，父亲送给我一棵苹果树。

父亲亲自带着我来到那棵苹果树下，告诉我，这棵树是你的了，你要负责它的一切，需要什么我会帮忙，但主要是由你负责，它结出的果子也全部由你负责。它的死活都是你的事了。

父亲用一把刀在树上刻下了我的名字，李明。有些歪歪扭扭，但刻痕很深。

父亲把刀递给了我，我双手庄重的接了过来。我知道，我是一个大人了，这不仅仅是一棵苹果树，而是一种责任，一种托付，一种信任。

这棵苹果树在我们村口附近，一进村首先看见的就是这棵苹果树。它也是村子里长得最好的苹果树，结出的苹果又多又大又好吃。

所以，父亲把这棵苹果树送给我，是一份很贵重的生日礼物。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名字的刻痕，暗暗发誓一定要照顾好这棵苹果树。

当时正好是夏天，苹果树上已经挂上了小果儿，绿叶葱茏，树底下也很凉快。我一有时间就要跑到苹果树下看一看，坐一会儿，摸一摸树干，拽一拽树叶，我真的太喜欢这棵苹果树了。

我拜托父亲给我在苹果树上安了一个可以躺下的座位，也就是在相邻的枝杈上固定了几块木板，我没有让父亲用钉子，是用绳子捆结实的。我自己找来几个垫子铺在上面。我说过这是一棵很大的苹果树，所以它完全可以撑的住我。只是坐在上面还行，躺下就不是很舒服了，有些硌得慌，而且翻身不太方便，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开始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苹果树这里。

我会趴在树上写作业，看书，在树下和小伙伴游戏，偶尔也会有大人们在树下乘凉。大家都很喜欢这棵苹果树，尤其是孩子们，他们都特别羡慕我，他们和我同样的年龄什么都没有，我却已经拥有一棵全村最好的苹果树了！

每当我在树上的时候，他们都会用羡慕的眼光抬头仰视我，我是不会让他们爬上苹果树的，这个位置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所以有一段时间小伙伴们都不来苹果树下玩，我知道他们是嫉妒，不和我玩我也不在乎，我有苹果树就足够了。

我在苹果树四周用石头围了一个圈，从别处移来了一些花，苹果树被打扮的更漂亮了。

和苹果树在一起，我从不会觉得无聊，觉得厌倦。那些叶子蹭着我的脸痒痒的，小苹果一天一个样，我把书上看来的故事讲给苹果树听，它也从不会拒绝。

有一次我在书上看到，一棵苹果树吞吃自己结出的苹果，结果被人当作魔鬼给烧死了。我想我的苹果树永远不会吃自己长出的苹果，它只需要喝水就可以了。

秋天到了，我的苹果要成熟了。小伙伴们终于抵不住诱惑又聚在了树下，我时刻都在看着，他们不敢来偷，只好来央求我。我很大方的摘下苹果递到他们手里，吃吧，这可是全村最好的苹果。他们把苹果在衣服上蹭一蹭，就大口的吃起来，汁液顺着嘴角流下，好吃好吃，他们一边大嚼一边含含糊糊的说着。

我喜欢让人夸奖我的苹果树，它是那么好的一棵苹果树，可以当得起所有的称赞。我把苹果分给所有人吃，大人小孩想吃了都来和我要，我毫不吝啬我的苹果。因为我的苹果，大家也都夸我是个好孩子。

所以苹果成熟的那段时间我是全村最受欢迎的人，小伙伴们甚至叫我苹果大王，他们愿意和我玩各种游戏。我享受着苹果树给我带来的一切。

但是我忘记了一些人，我的家人从没有来和我要苹果。等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苹果树上已经只剩下叶子了。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吃过我的苹果，但是我的家人没有。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他们为什么不提醒我呢，他们不喜欢吃苹果吗？我悄悄看向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丝毫责备我的意思。好像他们都忘了我有一棵苹果树。

我想，下次苹果树再结满苹果的时候，要带给家里人一些。

接下来，苹果树就开始落叶了，我需要打扫它的落叶，我把苹果树落下的叶子聚拢在一起，点燃，一堆树叶很快就成了灰烬，我把灰烬又洒在了苹果树周围。我也不再爬到苹果树上去了，但是我依然经常去看它，就算是它光秃秃的，我也还是喜欢它。

刻在它身上的我的名字已经很难辨认出是写的什么了，那天爷爷提着一桶油漆路过，我问爷爷，可以让我在树上写几个字吗，爷爷把油漆借给了我，是红色的，我在苹果树上写下了大大的两个字，李明。

所有来到村子的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棵苹果树，看见的就是我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李明的苹果树，我就是李明。

苹果树落满雪的时候是很美的，大大小小的枝杈都落着厚厚的雪，向四面八方延伸着，像是穿上了一件洁白的羽衣。那用红漆写下的我的名字，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鲜艳夺目。

我忍不住上前拥抱着苹果树，它冰凉，但却热情，它沉默，但却多情。我久久地抱着它，用生命去抱着它，感受着血液彼此的交换，感受着言语无法表达的气息的交流。我的苹果树，我最好最好的苹果树。

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苹果树上的雪落在我的头上，从我的衣领钻进去，冰凉刺骨，但我依然抱着我的苹果树。我的脚踩在雪堆里，雪进入我的身体里，但它无法冷却我对苹果树的爱。

我的眼泪流出，我能感受到苹果树对我同样的爱，我们是一起的，无法分割的，我长进了苹果树的每一寸枝干里，它融入了我的每一滴血液中。我清清楚楚的意识到，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的苹果树。

那一年，我十三岁。

后来的几年，我的世界里很大程度上只有苹果树，我圈了更大的地方，来在苹果树的四周种上花花草草，还有几棵小苹果树。我和父亲要来肥料洒在树的四周，要来农药学着大人喷药，父亲说他可以帮我，我拒绝了，我想亲自做有关苹果树的一切。

我的苹果树没有辜负我，它长得更大更高更茂盛。

我知道它很不容易，春天时不时会来一场倒春寒，把开出的苹果花冻死，会有很多可恨的人来偷摘苹果花，会有很多虫子躲藏在它的幼果中，躲藏在树干中，把它掏空，还有夏天的冰雹，偷吃的人们。我的苹果树很努力的生长着。

我已经不再把苹果随意的分给任何人吃了，我只给我的亲人们，给我的朋友们，而且大部分都是自己留着的。当很多人再来伸手向我要时，我学会了拒绝，所以大家也就不再喜欢我了，我不在乎，我本来就很少和他们相处，大部分时候我的身边没有一个人。

我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做罐头，这样我就可以把吃不完的苹果做成罐头，留到冬天来吃。每次冬天吃苹果罐头地时候我都会回想一遍这一年和苹果树一起的种种经历。

生活不会一帆风顺的，就算只是和苹果树在一起，也会遇到很多磨难。我十七岁那一年，父母他们要搬家了，去到城市里，我知道我是不会和他们走的，但是这个话不知道该如何说。我不想让他们伤心，他们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人。

离他们走的时候越来越近了，我必须要告诉他们。我带着父亲来到我的苹果树下，我已经有很多苹果树了，但只有最初的那一棵我才会称它为我的苹果树。

我问父亲，还记得吗？

父亲用手轻轻抚摸着当年刻下的我的名字的疤痕，已经没办法辨认了，只是痕迹还在。父亲也许后悔当初写下我的名字了。

我说，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但我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有一棵苹果树就彻底满足了。

我是父亲的儿子，他懂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看见他们找来了一辆很大的车，把能够带走的都带走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东西，全部带走了。留给我的是空旷的房间和他们带不走的土地。

村子里很多人都走了，留下的同样是空旷的房间和更多荒凉的土地。

我可以随意选择住到哪里，随意使用哪一片土地。

我开始种更多的树木，不只有苹果树。我还种许多花草，村口就像是一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才能进到村子。

我一个人生活的很好，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做，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现，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离开的念头出现。

她是冬天来的，裹得厚厚的衣服，圆滚滚的，完全看不见是什么样子。她站在村口张望着，大概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我问她，你找人吗？

她不说话，我又说，从这里进去就是村子了，你要找谁我可以帮你。

她还是没说话，但是看了看我，便进了村子。

我看着她走到村子上面的一家，推开门进去了，那是村里仅剩的几户人家之一。我想，大概是来照顾那家老人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她经常来到我这里，我在离苹果树不远处搭了一间小房子，里面很暖和，她来的时候穿很多，但坐一会儿就要脱去外衣，围巾。
她长得很好看，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漂亮，有很深的酒窝。只是，她不会说话，生下来就是哑巴，一些手势我看不懂的时候，她就写在纸上给我看。

她来我这里主要是为了看书，我有很多书。她也不说拿回家看，就安静的坐在炉子前捧着书，认真的看着，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回家，也不确定下一次什么时候过来。

她在的时候，我经常偷偷地看她，心很难静下来，我不知道其实那就是喜欢。

之后我们也就慢慢熟悉了，我把苹果罐头给她吃，她很喜欢，我担心太凉，怕她吃坏肚子，告诉她可以热一下的，但她却喜欢吃凉的，冰冰甜甜，她在纸上给我写到。

春天的时候，苹果树开花了，满树白嫩的花瓣，还有其它花草各样的颜色，很美丽的景色。她很喜欢花，一有时间就来我这里。她总是把脸凑近那些花朵，深深地嗅着花香，闭着眼，陶醉在其中。我觉得她很可爱，像一个孩子一样。

我甚至折了一朵苹果树的枝子送给她，那是我第一次折苹果花，为了送给她，我甚至伤害了苹果树。她很惊讶的看着我递给她的花，她知道我和苹果树的很多故事，知道我如何爱护苹果树，所以她知道这几朵苹果花是很特别的。她无法用语言表达，索性抱住了我，真的就是一个极其开心的孩子拥抱那个她喜欢的人。

她把苹果花别在了头上，打手势问我，好看吗？

我点头，真的很好看。

那个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她，就在苹果树下，我忘记了苹果树，只有她。

她单纯天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害羞，清澈的眼神里流淌着最真实的情感，不需要言语，你可以读懂她的一切。她的笑声是那样好听，让人觉得幸福。

我们一起度过愉快的每一天，坐在苹果树上看书聊天；在一张白纸上面对话，有文字有符号也有图画；看蝴蝶蜜蜂如何采摘一朵花，它们就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我们也一起除草，一起给苹果树和其它花草浇水施肥。我们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可以见到彼此。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我们在苹果树下播撒了欢声笑语，收获了满满的快乐，享受了春天的美好，躲过了夏天的炎热。苹果也渐渐长大，再有一段时间就会成熟。而她已经开始摘着吃了，看她被酸得闭着眼，紧皱着眉头，但还是不能浪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完，我在一边笑的停不下来。

然后开心的久了，就有不开心的事情来了。她要离开了，苹果马上就要成熟了，而她也要马上离开了。

我问她，你不能留下来吗？

她问我，你不能一起走吗？

我看向身后的苹果树，她指给我看苹果树后的群山，远处的天空。

她写给我，我是要离开的，我在这里停留了够久了，我喜欢你，喜欢苹果树，可我还是要离开，人不能一辈子守在一个地方，你已经不是十三岁的那个孩子了，和我一起走吧。

我说那你不能等几天吗，等到苹果熟了之后可以再说这件事吗？

她摇头，写道，我怕苹果熟了之后我就不舍得走了。

我不理解，既然不舍得为什么要走？

她写道，你喜欢我吗，你也不舍得我，对吧?可你还是不能和我一起走，对吗？

我很乱，我说，我要想想，想好了告诉你。

我躲藏在苹果树后，想这个问题，要不要离开，要不要和她一起走，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出现，我越来越乱。

于是，直到她走的那天，我依然没有告诉她。我看见她站在苹果树下摘了几个即将成熟却还没有成熟的苹果，然后便走了。而我藏在树后面，什么也没有做。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很想她，总觉得她依旧在我身边，哪里都是她的身影，她的味道，她那让人幸福的笑声，可我却哪里也找不到她。

我后悔了，后悔没有和她一起走。

我整日嚼着树上还没有熟透还是发酸的苹果，直到胃里泛酸，呕吐，我甚至厌恶苹果，我任由它们挂在树上，成熟，掉落，腐烂。我长久的翻看着那些我们对话的纸张，我想，她如果会说话，声音一定是很美的。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即将来临，苹果园一片荒芜，杂草，落叶，腐烂的苹果，我面对着从我十三岁起就热爱的苹果树毫无感觉，随便它们死亡。

是的，我长大了，不再是十三岁时那个因为一棵苹果树就心满意足的男孩了。

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只是绕来绕去，终究是走不脱的，就像生来就是哑巴的她终究会离开，就像我终究会和苹果树和好。

那是冬天，又是一场雪，遮盖了苹果园所有的垃圾，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美，我的那棵苹果树已经很老了，它快要死了。

小时候，我以为，树是不会死的，只要一直有养分供着，就可以一直存活，后来我才知道，一棵苹果树的年龄还没有一个人活得时间久。

我走近我的苹果树，我感觉到它在等着我，我想起十三岁的时候我抱着它流泪的场景，我说，我最好最好的苹果树，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我轻轻的触碰它的树枝，雪落下了，有风吹过，雪花纷纷扬扬，树上的油漆已经模糊不清，我用手抚摸着父亲当年留下的刻痕，心里很平静，很久以来没有的平静。

我把和她对话的那些纸张都扔进了火里，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我不会再离开了。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才可以更加确定一些事情。

我愿意永远是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儿，只要有一棵苹果树就可以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