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李小霞,李妹兰是我妈,我跟她姓,因为我爸死得早。
没有大家想象的母慈女孝,我不喜欢李妹兰,打心里不喜欢。
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因为我的童年是在李妹兰的棍棒下摸爬滚打长大的。但是我又深知自己是亲生的,因为她永远都在骂,“你这个克父的化生子(注:骂人俚语)。”
年幼的我不懂,她骂我,我也就听着,只是她每每折断扫帚上的竹条,狠狠抽打我一次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恨她一次。
到后来,我长大一些,李妹兰不再用竹条揍我,我想她肯定是没有力气动手了。那几年她长了不少白头发,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女人。那时,我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像李妹兰一样,因为暴躁的女人总会有光阴收拾她。
但是她依旧会骂我,而且在所有骂我的话中,“克父”两个字从来不会缺席。以前,我不懂,后来,我忍着,直到我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对她吼出,“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克夫呢?”
那一刻,她突然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我,然后背过身走远。
我知道,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胜利。
从那以后,李妹兰像换了一个人,既不打我,也很少骂我了,她开始了一种新的战术---“冷战”。
偏偏我也是倔强性子,她不理我,我就不理她。
她白天去菜地里种菜,家里有着三亩多地,她一个人种不了那么多,也不让我下地帮忙,说怕我弄坏了菜苗。就这样我家租了一亩多田出去,租我家田的那户人家每年给我们家两百斤谷子。
每到家里快没米的时候,李妹兰总会挑着两个铝锅,里面盛着谷子,走去村口刘叔家里打米。我看别人都用大箩筐,而她却用铝锅,我时常会在心底暗笑,才三十多岁的女人呢,怎么会这么没有力气。
每当我说可以帮忙挑的时候,李妹兰总会横我一眼,“不要你搞,你这个败家子,莫把家里的锅打坏了。”
对的,不管我做什么,在李妹兰眼里,我就是一个败家子。可她还是经常要吃我这个败家子炒出来的饭菜,也没见她哪一次有点骨气饿着肚子过。
我十六岁那年,她正好四十岁,我第一次为她过了个生日。
那天,我蒸了条鲫鱼,她炒了个辣椒炒肉,然后配着一个番茄汤,两人便动起了筷子。
我们俩吃得很沉默,直到她愣着看我,问我,“你快十六岁了吧?”
我点了点头,接着继续吃饭。
突然,她哭了起来。
声音越哭越大,我盯着她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哭,哭的那么伤心。但是我并不难过,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十六年啦,你爸走了十六年呢,我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他。”李妹兰一边哭,一边用她那溅了油星子的袖口抹眼泪。
让我心里突然触动的是,她突然提到了我爸,那个我素未谋面却在我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男人。
就在那一刻,我都以为我和李妹兰的关系要缓和下来,以一个亡人作为纽带。
可是,后来,我还是很讨厌她。
(2)
十六岁,初三还没毕业,我便辍学去镇上的一家饭馆当服务员。
李妹兰说要送我,我不让她送,又不是搞诀别仪式,而且,镇上离村子不到二十里路,不远。当时,我拖着两个蛇皮袋,搭大伯家的拖拉机到了镇上。
据说李妹兰在我离开后的几天,去村里的一个养殖户家里喂猪去了,天天就是打猪草,熬猪料,每个月六百块钱。
我每个月可以休两天假,可我最多回家一天,另一天我要跟姐妹们出去玩。李妹兰选择在我回家的那一天休息,给我做些家常菜吃。
我们依旧不怎么说话,但我明白,我们的关系随着我的渐行渐远缓和了不少。
十八岁那年,我遇到了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他在镇上的一家理发店当学徒。他有着一米八的个子,五官清秀,头发染着时髦的火红色,我最喜欢的是他那温暖的笑容。只要他对我笑,我就觉得心情舒畅,感觉这十几年来所受的苦都值了。
和他处对象一个月后,他说,我们不能老是呆在这个小镇上,应该去大城市看看,然后在那里生活。
我说好。
我们决定去深圳。
我原准备在家里住一晚再走,可李妹兰的态度让我没有呆过那个晚上。
“那男的是谁,你们认识多久了,你对他很熟吗?他家是哪里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要跟他走?”李妹兰歇斯底里地对我咆哮,她那自以为是的态度刹那间让我觉得很恶心。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不跟他走,难道还留在这个鬼地方?”
“你不准走,你要是走了,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这次回来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只是来通知你,你别拿妈这个字来威胁我,你压根就没把我当女儿过。”我朝她吼道,转身回屋拎起行李便往外走。
李妹兰哭了,随着我的脚步越走越远,她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我仿佛看见她蹲在门槛上哭,靠在锈迹斑斑的窗户旁哭,舀水的时候在哭,择菜的时候在哭,一打开高压锅,仿佛连那米饭都是用泪水煮出来的。
(3)
我们坐长途客车一路向南,到了一个县城,我们在那住了一晚,当晚,他要了我的身体。
事后,他睡得很沉,我辗转反侧。
夜里一点,我想起他白天一直在用手机发短信,心想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好上了?我越想越慌,听着他那粗鲁的鼾声,我轻轻地拿起他的手机躲到厕所翻看起来。
“人明天就给你带到了,急啥子急嘛。”
“五万,最少也要五万,你以为搞个女人给你是卖鸡卖鸭啊?老子可是走刀子过活的,最少也要五万。”
“放心,长得俏得很,细皮嫩肉的,包你满意。”
“......”
“......”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心碎的声音。我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滚滚落在厕所的地板上,可我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一个人在凌晨两点的小县城里疯了似地跑,周围没有一个人,隔很远才有一盏很暗的路灯。
那一刻,我怕黑,又怕人。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庙,庙里点着一盏长明灯,供奉着我不认识的菩萨。
“啪啪啪”,我狠狠地给菩萨磕了三个响头,便躲到了神龛后面,蜷缩成一团。我不敢睡,两只耳朵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那一刻,我很绝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与我为敌。
清晨,寺庙周围有人卖包子。我太饿了,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点零钱,买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
“大姐,这是深圳哪儿啊?”我有些慌张地问。
“你跟我开玩笑吧?深圳在广东,这里是福建。”
我提着一塑料袋的包子,走在长长的老街上,那一刻,我像一个游荡在人间的幽灵。
(4)
辗转来到泉州后,我重操旧业,当起了服务员。
进店工作的第一天,我收到李妹兰的电话。我没接,因为我看到那三个字,我就哭得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毕竟我不喜欢她。
晚上我还是回拨了过去。
李妹兰的声音有点沙哑,应该是有些上火。
“一个多月了,你怎么都不打个电话回来?”
“你不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吗?”
李妹兰顿了一下,“你在深圳怎么样?还习惯不?”
我点点头,“比在家里好。”
“哦,好就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晓得。”
“过年的时候呢?”
“不晓得。”
快到过年的时候,店里的员工大多回家了,老板问我回不回?我说不回,留在店里帮个手。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认识了再次让我心动的男人。
他三十多岁,喜欢穿一件老旧却很干净的皮夹克,看上去憨厚老实。那些日子,他总是来我们店吃夜宵,也不点别的,就一份炒饭和一碟卤菜。
一回生二回熟,几天以后,我问他,“你咋天天一个人来吃夜宵呢?你老婆呢,怎么不带她一起来?”
“离了,怪我没本事。”他神情有些落寞,喝了几口啤酒。
将近年关,生意不如以前,加之夜深,进来的客人就更少了。
我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听他说他过去的事情,听着听着,就觉得眼前这男人所受的苦我都能懂。
一个月后,他要我做他女朋友,我应了。
两个月后,他说想开个包子铺,缺了点钱。一想到以后能成为包子铺的老板娘,我便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将自己辛辛苦苦攒起来的一万块钱借给了他。
我发现,上天要迫害一个人,就会把她迫害彻底。
在失去了第一个让我心动的男人之后,我再一次失去了一个男人,连带着失去了那一万块钱。
我坐在河边,几次想过要跳下去,这样的生活已经无望。
可突然想起李妹兰,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是如果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我还是要跟她来个告别的。
我就这样看着河对岸昏暗的路灯,听呼啸的北风刮了一夜。
(5)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刚走到火车站,准备跟李妹兰说一声,我要回来。可一摸手机,才发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没有很生气,只是嘲笑扒手的眼光。反正也是要告别这个世界的人了,有手机和没手机又有什么区别了。
元宵节的晚上八点,当我出现在李妹兰的面前时,她正端着一碗稀粥,在烟尘覆盖的白炽灯下吃饭。她看见我后,一脸惊愕,显得不知所措,她匆匆放下菜碗,慌忙中还踢倒了桌边的椅子。
“你怎么回来了?”
“就回来看看。”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呢?”
“手机被扒了,打不了电话。”
“啊?”李妹兰有些惊讶,须臾之后,又问道,“哦,你吃了没,我给你下汤圆,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
李妹兰麻利地架起铁锅,从热水瓶里倒入开水,然后从老旧的橱柜里拿出一包还未开封的汤圆,用牙齿撕开口子,哗啦啦地下了好多汤圆。
依旧跟李妹兰没有过多的话语,我也尽量不让她看到我眼中的绝望。
吃过饭,我走到卧室,坐在一年多没有睡过的床上,轻轻地抚着床单。床单干净得令我惊讶,难道在我离开的这一年多里,李妹兰还打扫了我的房间吗?
“不会的,李妹兰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肯定只是希望家里不要太脏,所以才顺带打扫一下的。”我如是想到。
她那么爱干净的人,应该会在我死后整理我的床铺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将手中仅有的两千块钱好好地压在枕头底下。
我沉沉睡去,我在这间房里出生,就让我再好好感受一下这里吧。
这里虽然没有多么喜悦的回忆,但是这里毕竟有着能证明我曾经来过这世界的痕迹。
第二天醒来之时已到中午,我叠好被子,拿上那瓶早就准备好的安眠药,准备走出门去,我不能死在家里。
李妹兰正好推着单车进来,单车龙头上系着个塑料袋,一晃一晃的。
“你这是要去哪啊?”李妹兰一边放好单车,一边问。
“出去走走。”
“你先等一下,我刚去镇上的手机店,给你买了部手机。我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样的,售货员就给我介绍了一款,说这手机好看,性价比高,年轻人都喜欢。其实我也听不懂她说的那些,就觉得这手机叫魅蓝3,跟我名字挺像的,就买了。心想,以后你看到这手机,就能想起我了。”
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我特别想哭,但是我强忍住了。
“我又没电话卡,你买手机干什么!”我朝她吼道。
“哎呀,我忘了。”
李妹兰轻拧着眉,低下头,那一刻,我看到她头顶的头发都已经花白。
刹那间,我的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我冲过去抱住她,哭着对她说,“妈,陪我去办张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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