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时间吧

作者: 姜河河 | 来源:发表于2019-02-18 12:09 被阅读14次
    这就是时间吧

    我做好了打算,这是最后一次回老家。

    身边的瘦骨嶙峋的老人倚在车窗上睡着,微微带着鼾声。她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如果母亲还在人世的话,应该和她年龄差不多。但母亲要比她看起来虚弱。虽然老人很瘦,但却很是精神,我们村有这样一句话:有钱难买老来瘦。

    我记得这条路,寒暑假回家的时候会经过这里,看到那座高高的杨树就知道离家越老越近了。这条路原本很颠簸,但现在却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远远望去闪闪发光,像化掉的巧克力。客车上的车载电视播放着郑源的歌。旋律非主流,一股浓烈的杀马特气息。高中时大家很喜欢听他的歌,歌词本上大部分都是他的歌,理发店里也是他的旋律。

    车里的乘客操着一口山东语调。这是我家乡的话,从出生就开始听念,现在这种语言让我有点不舒服,原来家乡的方言这么难听。我不能这样想,因为我是爱家乡的,但……但这与爱家乡有关系吗?难道爱家乡就要爱它的所有吗?

    过了这座桥就到县城了。

    桥下的河水湍急,河岸上修建了亭子与草坪,看上去规整了不少,那几颗大柳树和松树不见了,记得我在那几颗柳树下吻过一个女孩,她叫叶子,她还在这里吗?她过的应该很好吧?

    客车一个转弯,老人的脑袋撞在了我肩上。她醒来,客气地向我道歉,我用普通话说没事。坐在我对面的中年男人多看了我一眼,或许是我说普通话的原因吧。记得四年前,哥哥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病重。我连夜坐车回来,用普通话询问母亲的病房在哪,听到我口音的护士也是多看了我一眼。哥哥说在咱们这里普通话就是文明的象征,你说普通话就说明你比较有素质。

    哥哥比我大三岁,曾经和我在一个高中,因成绩不好,高二就退学了,退学后每两年媒人就给他说了个媳妇,第二年就结婚生子了。哥哥很疼我,大学里一个星期给我打两个电话,经常给我打零用钱,并说希望毕业后回来。我不会原谅他的,要不是因为他去河里游泳父亲也不会淹死在里面。那时他很固执,听不进去任何话,或许是青春期的缘故。我从未接过他的电话,但他每个星期都要打来,钱我也一分也没有花。有时我觉自己做的太过分,但父亲的身影常在我眼前浮现。

    哥哥不知道我要来,谁也不知道,就这样悄悄来,悄悄离去,然后与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断绝关系。

    我在县城找了一家旅馆,交了一个星期的押金。

    房间还算不错,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我的母校。临近傍晚,我想洗个澡,吃点东西,出去逛一逛。

    这里开了很多饭店,以前的那些小餐馆都不见了踪影,就连我最爱吃的煎饼店也不见了。我走进一家“全城乐”餐厅,点了煎饼。这里的煎饼很小,被切成小块,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我还没来及拿筷子就用手捏住一块放进嘴巴嚼了起来。我有点失望,不是这个味道,完全不是这个味道,兴奋的我被这块煎饼拉进忧伤的小屋。

    吃着上来的陌生又熟悉的菜肴,心里却是苦苦的。

    我付了钱,徒步沿着街道来到母校。

    今天是星期六,校园里没有学生。大门没有变,只是刷了刷漆,看着艳丽很多,但与整个灰土土的建筑有点不搭。看门的大爷看到我:“你是干啥的?”

    “大爷,我以前是这里的学生,毕业已经很多年了,我想看看,回忆回忆。”我笑着说。

    大爷笑了:“这学校有啥好回忆的。”

    “我可以进去吗?”我问。

    “不行的,这是学校的规定,万一你来偷东西怎么办?虽然听你口音不像但还是有可能的。”大爷指着围在学校周围的栏杆,“隔着栏杆看看吧,学校没啥变化,只是换了校长和几个老师。去吧……”

    我以为他会让我进去,没想到却这么不近人情。

    我离开,在栏杆外面观望着。放自行车的地方多了棚子,操场上又多了两个篮球场,塑胶跑道也换了新的。操场很干净,像被大雨冲刷过一样。记得我在这里为了爱情而奔跑过,为了友情而大打出手过。我转身离去,不想再回忆了,因为回忆会让我动摇我的决定。

    手机响了,是老板打来的电话。

    “喂,这次回家一定要弄出好作品来。”

    “我没有带相机。”

    “什么?你没有带相机。你在开玩笑吗?那下期杂志的摄影版块怎么办?”老板问,“我说你也是,风土人情什么的大家最爱看了。”

    “我不想把它们带走。”

    “什么不想把他们带走。我可不管,下期摄影版块就定为家乡,你给我用手机也要拍!”他把电话挂掉,坐在马路边上,想了很久,站起打的:“去刘湾河。”

    “不去那里!”司机师傅离开。接着我又打了几辆车都拒绝了。最后拦下一辆车,坐在后面:“去刘湾河。”

    司机师傅没有说话,开动车。

    天黑了下来,路灯亮起,回忆被灯光吞噬,这里是陌生的城市,仿佛与我没有了任何瓜葛。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司机师傅忽然开口说话。

    我一愣,接着后视镜隐隐可以看到他的样子:“怎么是你?我下车。”

    司机继续向前,没有停下的意思:“其实我也想去那里看看,我已经好久没去了。”他仿佛在哽咽,“这几年过的怎么样?我已经好久没你的消息了,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

    我不说话,瞥见前面的杂志:“很无聊吧。”

    “什么?”他问。

    “那本杂志。”我问,觉得他肯定瞧不起我,上了大学,混了这么长时间就找到这样一份工作。

    “哦,其实我并没有看里面的文章。”

    被我猜中了,他的确是抱着这种心情买的杂志:“你心里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你来了能不高兴吗?”司机说,“你上期的摄影很棒,我最喜欢《希望》那幅,那个小女孩是不是你找来的模特?如果不是的话还真是够可怜的。还有前几期的《路上的白杨树》也把我震撼住了……”他停下,沉默,“对不起,我话太多了。”

    我没有说话,心里一阵酸楚,不知是为什么,或许快到刘河湾的缘故吧。

    “今天你在哪住?”他问。

    “豪森宾馆。”

    “那里一夜可不便宜,还是回家住吧。”司机说,“家里有一间给你准备的房间。”

    “给我?”我纳闷。

    “嗯……”司机沉默,“母亲去世后我以为你还会回家……所以房间一直给你留到现在……哈哈……”他有点尴尬。

    “还是给孩子用吧。”我说。

    “孩子被你她带走了。”司机无奈。

    “带走?”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我去年离婚了,孩子的抚养权给了她。”司机把车停在刘河湾的河堤上,他掏出烟,放在嘴巴里,打火机点着香烟,他狠狠吸了一口,转身道,“你现在还是不吸烟吧?”

    “吸。”我打开车门,站在车旁。

    司机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他要帮我点我拒绝了:“我自己来。”

    “你小时候说这辈子都不会吸烟。”司机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哗哗作响的河流。

    “我也以为我不会吸烟……但这不还是吸了。”我心里很乱,不知道改怎样与他交流,“你去忙吧,我想在这里看看。”

    “你还在怪我是吗?”司机问,吐出一口烟,“我知道自己不可原谅。”说完就转身钻进出租车,喊了一句,“有事打我电话,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号,我想你大概忘记了,我会给你发信息的,再见……弟弟……”

    我心头一颤,“弟弟”,这个词已经好久没出现在我身上了,我有点受宠若惊,把头别过去,看着车灯摇晃的出租车汇进车流,渐渐无法辨认。记得那个时候我和哥哥经常在这里抓鱼和龙虾,还记得邻村的孩子打我哥哥帮我报仇的场景,但我更忘不掉父亲的尸体躺在鹅卵石上的样子,他嘴唇发紫发白,浑身湿漉漉,妈妈和奶奶在那里痛哭,哥哥在一旁不说话,他不应该在那里,因为是他害死了父亲。

    我顺着土坡向下,来到河边,河水发臭,腥味扑鼻。父亲的灵魂还在这里吧,他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好可怜的男人。我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放在石头上:“很久没抽烟了吧?”

    父亲爱抽烟,一天两包到三包烟,身上总充斥着烟草味。母亲让他戒掉,他不肯,他说没了烟就会死去。母亲怕他得肺癌,但她却万万没想到不是疾病夺走了父亲。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抱着双膝,把额头放在膝盖上回忆着旧时光。

    父亲一手抱着我,一手领着哥哥,戏台上唱的是《罗成算卦》,邻村过八十大寿,这戏要唱上一个星期,附近的人骑着自信车都聚集到了这里,大家把戏台围得是严严实实的。几个卖小玩意的老头和做冰糖葫芦的生意人也叫唤着。

    “爸爸我吃冰糖葫芦。”我馋着。

    “可是……爸爸只带了一个冰糖葫芦的钱。”父亲翻了翻口袋说,“我忘记带钱了。”

    “没事爸爸,让弟弟吃吧,我不喜欢冰糖葫芦。”哥哥对父亲说。

    父亲买来冰糖葫芦,我大口大口的吃,酸甜。

    “给哥哥吃个。”

    “哥哥说他不喜欢吃。”

    “没事爸爸,我真的不喜欢吃。”哥哥一边说一边咽口水。

    背后忽然一阵暖意。

    我醒来,看到了他站在我身后:“别感冒了。你一感冒肺就发炎。”我站起:“你怎么没走?”

    “我走的话你怎么回去?”他说,“走吧,我送你去宾馆。”

    我们上车,向宾馆。

    我缩了缩脖子,他把车窗关上。

    “你不是在公司上班吗?”我问。

    “嗯……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久了,公司倒闭了,没办法,只能开出租车。”他说。

    “那她为什么和你离婚?”

    “我没能耐留住老婆,这怨不了别人。”他很似乎很能理解别人。

    “但孩子……”

    “只要他们能过的好我什么也无所谓。”他笑了笑,“到了。”

    我坐在车里不动。

    “怎么了?”

    “没事……”我下车。

    “弟弟,要不回家住吧。”

    我没有回答,径直向前。

    已经入秋,天有点冷,晚上把被子裹的严严的,睡的很舒服,很久没这样睡觉了。醒来已经是十点半了,我拿起手机,一条短信,是他的:我在下面等你。离发信息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或许早就走了。我慢悠悠从床上爬起,刷牙洗澡……直到十二点左右我才坐电梯下来。刚出宾馆门就看到了他。

    “起来了呀!”他站在出租车旁边,嘴里抽着烟。

    “嗯……找我有事?”我问,难道他等到现在?

    “这里有份信。”他说,从车里拿出来递到我手里。

    奇怪,都这个年代了谁还写信:“谁的信?给我的?”

    “你应该还记得安叶子吧?”他说,“这是母亲去世那年她给你写的信。他说见到你就给你,我问为什么不亲自给你,她说只是一封普通的信而已。”

    安叶子,我的初恋,我已经忘记她嘴唇的味道了。信封有些泛黄,毕竟已经很多年了。

    “你不打开看一看吗?”他问。

    “还是算了……”我把信折起放进兜里。“我想回去看看。”

    “好呀……”他点头,让我坐车里。

    电台正在放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慵懒的声音让我忘记了秋天,仿佛置身于春天微风拂面的傍晚。四年没有回家,街道全都变了样子,那些粗大的树木连树桩都没有留下,取代它们的是冰冷的钢铁和水泥,生硬的雕塑在路边站立着,身上布满了灰尘。我经常用酒瓶换冰棒的小卖铺也不见了。

    “小卖铺的大妈去年去世的,死在家里三天多才被发现,大夏天的,味道弥漫了整个街道。”他仿佛能猜透我所想的。

    “她不是有个儿子吗?”我问。

    “他儿子在外地,很少看她。”

    我沉默,多么可怜的老人,死之前都没有看到自己养了一辈子的儿子。车停了下来,熟悉的人不见了,看到的只有陌生的模样,这是我的家乡,而我却变成了路人,多么可笑。

    “家里的房子拆了吗?”看到陌生的街道和建起的楼房问,。

    “嗯……你难过吗?”

    “难过?”我被他问住了,我难过吗?家乡变成了这个样子应该高兴才对,但我的记忆却被这些水泥倒影遮住了。我看不到了奔跑的童年,看不到了童年的游戏,看不到了仰望星空的草垛和门前芬芳的夜来香。它们在哪?是随父亲和母亲离去了吗?还是随我离去了……

    “小区不错的。”我说。

    “是不错,但没有了以往的欢乐。”他仿佛也不快乐,他停在145门前,拿出钥匙打开,“进来吧,有点乱哈哈……”

    房间还算可以,沙发上堆满了衣服,洗碗池里的碗也早已堆满,挨着厨房的墙上有一个相框,我走向前,抬头看去,是过去的一张全家福。那是春天,麦地里的麦子葱绿,照相的人挨庄照相,那天妈妈给我打了好多的粉,摸了很多的腮红,看上去很搞笑,像唱戏的。我看着哥哥,哥哥看着我,我俩笑的直不起了腰。

    “我又重洗了一张,你等着。”他钻进卧室翻腾着,“嗯……怎么不见了,我一直在抽屉里放着的呀!奇怪了……”

    “找不到就不要找了。”我说。

    “嗯……放着在家里呢。你把那张拿走吧。”他走出卧室。

    “可以吗?”我问。

    “可以呀,反正多出了一张。”他说着拆开相框把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放在眼前看着,笑着。

    “那个时候你还在感冒,你看你的鼻涕……哈哈……”他说。

    我没有回应,把相片放在衣兜里。

    “你有女朋友了吗?”他问。

    “去年分的手。”我说,寻觅着房间里的儿时记忆。看到一本厚相册,向前拿去,“这个可以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他笑着。

    我坐在沙发上,把它打开,我惊呆了,接着翻了几页,沉默不语。

    “每一期我都会把它们剪下来贴在上面。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哈哈哈……那些评价和感想就不要看了。”他傻笑着。“父亲经常这样做,他让我们写日记,然后检查,给我们写评语哈哈……想起来好幼稚。”

    “不幼稚。”

    “啊?什么?”

    “我是说这些摄影作品没什么好收藏的,有时间还不如去外面多挣点钱呢。”我合上把它放在原来的位置。

    他笑了笑:“中午在我这里吃吧?”

    我看了一眼厨房:“算了,我还要事情要忙。”我撒谎。

    他有点尴尬:“嗯,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有个餐馆的红烧肉特别好吃。小时候你最爱吃红烧肉了。”

    “我现在已经不爱吃红烧肉了。”我回答,完全没有顾忌他的感受,我大概说话有点重,他沉默了半天不说话。

    “是吗?连红烧肉都不爱吃了?哈哈……我以为我很了解你……”

    “你忙吧,我要走了。”我不想听那些话,踱步走出房间。

    他追上来问:“你什么时候走?”

    “这下个星期三。”

    “我去送你吧?”

    “不用了……”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宾馆的床很软,躺上去像要陷进深渊一样,我把眼闭起,自己慢慢坠落,黑暗慢慢把我包裹,紧紧相拥,勒住我的脖子,呼吸不能自主,我挣扎,但又放弃了,享受不能呼吸的感觉,就让它不能呼吸吧。那我死去能去哪?地狱还是天堂?还是在这里永久的游荡。黑暗,永久的黑暗,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我猛的睁开眼睛,坐起身子,把衣兜里的照片拿出来。母亲那时还很年轻,样子算不上漂亮但看起来很贤惠,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我们紧紧地靠着父母。

    眼泪从眼角流出。

    真的要和这里断绝关系吗?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思考这个问题。这里还有让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我背起背包把房间退掉

    “我送你吧!”我早就猜到他会来。

    我没有说话,坐进车。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或许不会来了。”我回答。

    “是吗?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他有点忧伤。

    “或许吧。”我望着外面。

    车穿过一条条街道,一个个路口。

    “到了。车票买了吗?”他问。

    “买了。”我回答,“我要走了!”

    “嗯……”他欲言又止,“一路顺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回答就离开了。

    客车上很臭,我把窗子打开,清新的空气涌进来,我看到他还在看着那里盯着我。我把头缩进来,心里难过。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他:照片我重洗了一张,新照片我拿走了,老照片在你车里。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回你电话你还一直联系我?

    我再三检查,按下发送键。

    车慢慢发动,离开了汽车站,离开了这座城市。

    我掏出安叶子的那封信,撕开,展平。思考过后又把信合上,算了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当然这封信也不再属于我了,我把拿着信的手伸出车窗外,松开,泛黄的旧信飘在空中,旋转后落在地上,被来往车辆碾压…………

    他回了信息: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知道除了你还能和谁联系。

    这个时候车载音响响起,是齐秦的《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

    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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