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榜样吴院生

在我老家县城及周边地区，到处都有叫做“院生”的人。

顾名思义，叫做“院生”的人都是被生在医院里的，不是在家里由接生婆接生的。20世纪80年代开始，农村医疗水平逐步提升，医院的规模也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人们不用再去经历那些不必要的生育风险，这也极大地降低了难产死亡率和产后大出血的概率，婴儿的存活率大大提升。在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时代来临之际，人们为铭记这喜悦和幸福，都喜欢把自己家新生的带把子的娃叫做院生。

从小到大，我认识了不亚于二十个“院生”，李院生，张院生，刘院生......不说百家姓里占全了，周边几个大姓里是全占了。这些“院生”们多半都是80后，鲜有90的，因为到90年代，反而很少再有接生婆这种不科学的助产方式了，新生儿里几乎没有不是“院生”的了。

今天我要给你们说的这位叫吴院生。他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人，30年前如此，30年后依然没有人超越。

依稀记得30年前，那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娃，每天就知道东村串西村，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到处疯玩，玩泥巴、过家家，毫无烦恼，绝无忧虑。但是，只比我大两岁的吴院生从来都不会出现在我们的队伍里。不是说他不愿意和我们玩，他也想，每次看到我们从他家门口像成群的蝴蝶一样飘过来又飘过去，他都会立马奔出屋来跟我们玩，但是，还没追上我们的影子，他妈妈厉声呵斥的声音就会抢先到达我们的耳膜：“院生啊，院生，你给我回来！”母夜叉一样的院生妈像拎了一只猫一样将吴院生抓了回去，每抓一次，我们就恨她一次，直到吴院生再也不会跑出屋来，我们便渐渐忘记母夜叉的存在，也渐渐忘记那个同龄玩伴吴院生。

当恨意再起已是若干年后。

从踏入校门开始，吴院生便一路成为我们学生生涯中的典范，家长、老师、亲戚、朋友，只要是说到学习方面的正面参照物，永远都不会少了吴院生。也是奇了怪了，吴院生像是天生比我们多了几道脑回沟，样样都比我们强，他不光强过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土娃，他甚至还强国县里、市里一些重点学校的学生，比方说，那些但凡有他参加的各种比赛，只要他参加了，就一定会有名次！闪亮的成就羡煞了我们这帮年少的小伙伴，更让老师们感到无比荣幸和自豪。

那时候比我们还惨的就是那些名字也叫院生的，因为但凡在他们表现不好的时候，便会常常遭到老师和家长的讽刺挖苦：“你看你，你也好意思叫院生？”“人家叫院生，你也叫院生，你怎么就这么不学好”......而被挖苦和讽刺的院生们就会把吴院生恨的牙痒痒，“又不是我想叫院生的，难听死的名字好吗！”“那你咋不姓吴啊，你姓吴我也是吴院生啊”......这些不争气的反驳和狡辩，更加叫家长和老师们气不打一处来。

就这样，榜样吴院生一路走来，一直活在人们的艳羡中。我们也仅仅与他是小学和初中的校友，到了高中，他就凭着稍显稚嫩的翅膀翱翔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记得当年中考，吴院生的总成绩全县排名第二，直接进入市一中，我们市最好的中学。怎么个好法呢，拿我们老师的话说，上自习课时，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针掉落到地上，也能听得到声音！我们坐在吵吵嚷嚷的教室里，交头接耳，有说有笑，几个人还试着屏住呼吸，品味那是怎样一种死寂的环境，最后我们一小撮人达成统一的观点：太阴森了，坐不下去啊。

可是吴院生不仅坐下去了，还一直以严格自律的状态顺利考入清华，最终以优异的成绩继续留美深造。你可能会说，这么优秀的人跟你们怕也没什么关系了吧？他还会回你们村？

回啊，回的可勤着呢。

留美归来的吴院生最终去了深圳一家国营单位做副总，没过多久便与一家国有银行的办公室主任喜结连理，婚后育有一女。可惜的是，吴家爸爸还没享到清福的味道便突发中风瘫痪在床，吴家妈妈本来还念着去深圳带孙女，这一下子就被老头子给绊住了脚。吴院生安慰妈妈道，“妈，孩子有保姆带，你就安心照顾爸爸吧”。吴妈妈有些替老头子难过，“你爸还想去深圳看看呢，这以后再没机会了”。为了弥补对父亲的责任和孝心，吴院生与妻子达成统一意见，父亲在世的每一年，都要带孩子回老家一趟。院生妻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自然没话说。

头一年，两人带着刚满1岁的女儿甜甜回老家探亲。适逢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团团圆圆，把个冷飕飕的寒冬硬是烘托得分外热火。可是，吴家媳妇儿没觉得热火。由于自小在暖洋洋的南方城市长大，这还是第一遭来到中部地区，第一次遭受脸上像被刀子割的罪。1岁的甜甜更加不适应这突然的阴冷环境，刚来第二天就发高烧了。吴院生看着受罪的老婆孩子，又不忍心叫父母孤零零独自过年，当下几番思忖，还是拨了那通电话。

“喂，请问是孙政连孙局长吗？我是老吴，吴院生啊。”

“吴院生？哦！哦！我们的榜样吴院生啊，幸会幸会，怎么样啊，现在在哪高就啊？”

“见笑见笑，我现在去了深圳啊，这不，春节嘛，回来过年。你们这两年在市里发展的不错啊，哈哈。”

“哈哈！凑合凑合。你回家过年来了？可有两年没你消息了吆。怎么样，叔叔阿姨身体都还健康吧？回来待几天？要不要来我这玩两天？”

“他们都还好，我爸中风半身不遂，我妈就在家照顾他。老孙啊，我有个难言之隐。”

“怎？我能帮上忙吗，你尽管说！”

“我女儿发烧了，老婆也不大习惯这边的生活，听说你在市里也投资了酒店，想麻烦你帮忙订一间，这年关，酒店还真不好定，唉......”

“哦哦，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嘛，下次你们回来，直接来我这住下来，除夕晚上我给你们送回去过个团圆年。这次先这样，我呢等会派我司机去接你们，咱们晚上好好聚聚！”

“谢谢孙兄了，那咱晚上见！”

在市教育局当局长的孙政连是吴院生在市一中时候的同学和室友，两人当年成绩不相上下，因此关系非常好，彼此都有令对方欣赏的一面。吴院生来自寒门，聪颖过人，勤奋刻苦，这在孙政连看起来，是非常难得的品质。孙政连出身书香世家，良好的家教让他不仅学习成绩好，举手投足间也能谦谦有礼，让吴院生非常钦佩。尽管如此，吴的成绩最终还是遥遥领先于孙，所以，孙政连才会笑称吴院生为榜样。

孙政连直接将吴院生一家接到他在市里投资购买的别墅，当晚除了请他们在五星级酒店享用了一顿中式大餐而外，还为他们安排了市里面比较高端的温泉泡汤，让吴院生一家一改疲惫状态，元气大补，就连刚刚退烧的小甜甜也跟着开心地手舞足蹈，半夜都不肯睡。

自此，以后每年的春节探亲，吴院生都会被孙政连接过去市里面放松身心，让吴院生一家既不耽误过年团圆，也不用愁水土不服的问题，吴孙两人之间的友情也日益深厚。当然，人与人之间有来有往才叫交情，孙政连也是在吴院生的帮助下，在一千公里以外的深圳投资黄金地段的别墅和商铺，不消一两年就赚的盆满钵满。

几年过后，吴院生的个人影响日益深远，每年还没过元旦，就有县里面、市里面那些曾经视他为榜样的同学、校友相继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回来过春节一定要抽空聚聚。这些朋友多半在政府及企事业单位居要职，想要跟吴院生聚聚无外乎就是想攀附到吴院生这几年织起来的硕大的关系网上，好在利益的攫取过程中更加得心应手。为了让吴院生回家的道路变的畅通无阻，县里面还主导给我们村通了一条漂亮的水泥路，直接盘山进村，好不宽敞方便！

直到有一天，吴院生关系网中终于有人出事了。

那是市房产局的一名副处长，因为被举报受贿遭到处分，经查行贿人正是深圳某开发商。于是，人们纷纷议论，这牵线搭桥的人除了吴院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还有人爆料，这位深圳开发商其实就是吴院生小姨子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下舆论炸开了锅：怪不得吴院生这两年这么牛掰，感情都在做着这种暗箱操作的事情呀，这有学问的人咋也禁不住金钱的诱惑！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适逢农历春节即将来临，吴院生正在跟老婆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机场，就接到吴母的电话。

“院生啊，你今年别回来了，出大事了！”

“出啥事了？是我爸......他......”

“不是，不是，你爸他没事，就是市房产局秦处那事，现在很多人都在说你呢，你就别回来了啊。”

“让他们说呗，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说了啊，我们得马上去机场了。”

“你......喂？这孩子，咋就这么犟呢，唉......”

吴院生终于知道人情冷暖的滋味是在他下了飞机之后。按照之前的约定，吴院生下了飞机会有市司法局的专车接机，然后下榻市房产局安排的五星级酒店，当晚各口子相关人等安排晚宴之后，第二天一早会由市财政局安排专车送到100公里外的我们村。可是，连打了几个人的电话，不是正在通话中，就是无人接听。吴院生终于知道，这几年构建起来的老家关系网破裂了。

虽然有钱不怕办不成事，老婆孩子也都熟悉了老家的环境，不再有前几年的不适应状况，但是，相比于前几年的风光，这突然冷清下来的局面，让那些曾经口口声声喊吴院生为榜样的人好一顿挖苦：什么榜样啊，有钱就变坏的榜样！

吴院生始终笑嘻嘻地面对来往的街坊领居，还会给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包红包，老人和孩子是这个地方最单纯的存在，他们眼里只有出息的吴院生，了不起的吴院生，其它的传闻，他们不知道，也听不懂。

那年，吴院生的父亲经历了5年的瘫痪在床，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吴母的意思是，她跟着儿子去深圳，这样儿子也不用惦记着每年回来了。吴院生说，“妈，你想去深圳，随时可以去，住多久都没问题，但是这个家呢，咱到过年能回来就回来，一来，左邻右里、亲戚朋友，咱要保持联系，二来，这房子也是你和爸几年前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咱不能让它常年无人，了无生机”。吴母还有个90多岁的白发母亲尚在人间，真要一走了之也确实放心不下，听到儿子如此宽慰，便也只好如此。

这几年，吴院生陆续在我们村投资建设了幼儿园、青少年阅读馆、老年人活动中心等公益项目，这些一般只存在于较大型城市的关怀类项目，因为吴院生对农村、对老家的特殊眷顾，才让我们村的百姓们不用出远门也能受益年年，自然招来大家一致的称赞和褒奖，至于几年前的中伤和挖苦，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一样，再也没有人提起。而吴院生本人依旧默默地为农村贡献，坦荡荡地每年回来探亲。

如今，而立之年的吴院生不光是我们这些同龄人的榜样，就连我们的孩子也视他为了不起的人，“吴叔叔怎么跟你们不一样啊？”孩子如是问。“能一样吗，他是榜样呀！”爸爸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