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我感觉到一群人在我身边忙碌着……
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把我吵醒,冰凉的液体正顺着我的血管往身体里输送,锋利的手术刀划过我的皮肤,镊子夹的我生疼,尖锐的手术针一针一针刺破我的肌理,手术线缝过伤口时拽着我最后一点知觉。
我努力睁开眼睛,却被明晃晃的无影灯刺得不由又闭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我呐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麻醉剂的催化下,我又闭上了双眼。
是谁说过自杀的人不配重新投胎,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轮回。
现在,我充分相信了那这句话。
铺满彼岸花的尽头是一座破烂不堪的桥,也许就是奈何桥吧,我站在桥头等着孟婆给我送汤。
左等又等,还是不来。
我跨过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桥这边。
再试几次,终不能过桥。
“别浪费力气了,自杀的人只能在桥这边,过不去的。”
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头,那一瞬间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少年时光里最记恨的人——邵阳。
她是坏女人,我清楚的记得。
小小年纪就学着给班主任打小报告,整得我被批斗了三年。
第一次在家长会上当着全班家长的面揭露我早恋的事实,第二次学校画展偷了我的画改成自己的名字获得二等奖,第三次班会上“不小心”把整桶饮用水倒在我的课桌上,第四次给班主任偷偷写封信告我小黑状……
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说真的,我怕她,怕了她三年。
高中时终于摆脱了这个瘟神,过了段舒坦日子,高二分科之后传来她自缢的消息,当时我只留下了两个字“活该”。
已经七年过去了,她还没重新投胎?难不成自杀的人真的不能过桥么?
“过来坐坐,我是前辈,可以给你说道两句。”
她召我过去,我犹豫了一下。可想想既然不能投胎,还不如跟她试着相处一下,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么。
我悻悻地走过去,在她稍远一点的位置坐下来。
“当年为什么没去我的追悼会?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呢。”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什么对不起,同学一场,不记仇。”我昧着良心说。
她笑了,笑得我心发慌。
“我确实欠你一句对不起,因为我羡慕你,羡慕你比我漂亮,羡慕你朋友多,羡慕你有才华,羡慕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所以……做了很多错事。”她解释道。
我沉默了,突然想到了她的人生。
她其实不漂亮,肤色黝黑还有一点龅牙,平日里尖酸刻薄没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她的妈妈更是小市民的代表,不是在麻将馆里搬弄是非就是躺在家里混吃等死,爸爸更是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给儿子花钱如流水,邵阳想花点钱还得记账留凭证。
这些,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想了许久才说道:“没什么羡慕的,我就是个平凡的人而已。”
她扭过头,露出脖颈上发紫的勒痕,问我:“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自杀么?”
我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痕迹,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是听说过她自杀的事,好像是因为想选播音主持专业,她妈妈不允许,大吵一架之后就在家上吊了。
可现在,我一句都说不出来。因为我也想不通多大的争吵会让一个花季少女选择结束生命。
她见我不回答,自顾自说:“那年我参加了播音主持的艺术班,想着一定会考过,结果面试那天监考说你的形象并不符合播音主持专业。回家后我妈不乐意了,说我花了家里的钱却啥也干不成,还不如去死。于是,我真的选择死亡,反正我在她心里永远比不上哥哥。”
这次,是我不厚道地笑了,因为一句“还不如去死”就真的选择去死。
我问她“你后悔么?”
她毫不犹豫说:“当然后悔,简直后悔死了。我当时觉得死亡才能摆脱那样畸形的家庭,却忘了再坚持一下,考上大学就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说完,她站起身,莫名其妙地朝着远处说:“大学生活,一定很美好吧。”
“美好,当然美好,你没经历过的生活,都充满了美好。”我对着她离去的背影笑声说道。
我正在感慨邵阳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自己选择结束,突然被几滴凉水激个清醒。
捉弄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曾经实习时教过的学生小北。
2016年6月,小北溺亡在一家水上乐园里。
明明是意外,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能投胎呢?
“我还想是我认错人了呢。”
小北说着,在我身边坐下来,全身湿漉漉的。
“你这个祸害怎么还不去重新做人?”
我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肩膀问道。
小北躲闪着,傻笑道:“我在想下辈子是当大官呢,还是当富豪。”
我嫌弃地说:“你个初中生,毛都没长齐,想的倒是多。”
小北憋着嘴不屑一顾。
我看着他头发上不停滴下的水滴,思绪突然回到一年前。
小北的死我是从新闻里看到的,因为当时新闻照片正好是我同学开的一家水上乐园,我一看出事了,就点开网页瞅了两眼,没想到死的是我的学生。
新闻里码掉了死亡学生的样貌,但是他有一个十分特殊的姓,而且身份是初三学生,地点也在学校附近,我第一直觉死亡的就是小北。后来多方打听,终于确定。
碍于我尴尬的身份,小北的追悼会我并没有去,从其他学生发来的照片和视频里,我也感受到了现场那歇斯底里的哀嚎。
小北的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虽说还有一个大儿子能承欢膝下,可小北的离世还是让他们不能接受。
一夜间,老两口白了头,哭花了眼。
“你后来回去看过爸爸妈妈么?”我问他。
提到父母,他低头,缓缓说道:“没有,我不敢回去。”
不敢回去,不敢看到父母为自己哭虚脱的样子。
其实在我印象中,小北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在我第一次上课时给我出了一大串难题让我下不来台,事后却写了一张道歉的纸条。他在运动会教师比赛的时候抢了我的号码牌害我参加不了比赛。甚至在音乐课上打扰老师上课让我陪坐了一周监督。
他总是让我费尽心思却教不好,但又写了一手好文章,励志要成为作家给辛劳的父母买房子住。
我记得他获奖的作文题目叫《掌纹》,文字朴实却感情真挚。
他真的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孩子,本来可以拥有灿烂人生的他却死在了水上乐园里。
小北问我:“你见过我爸爸妈妈么?他们还好吧。”
我握着他冰凉的双手,安慰道:“都好。”
我没见过他的父母,但这个时候我选择撒谎,安慰一下这个孤单的孩子。
“我在等,等他们百年之后我再投胎,还做他们的孩子,尽我此生没尽的孝道。”他低垂着眼皮,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听到他的话,我眼眶蛰疼。
“喵小姐,喵小姐在吗?”
桥上一个红衣女子唤我。
小北看到红衣女子,眼睛泛着光,激动地说:“快去,孟婆来了,投什么胎都好,就是别当老师了。”
我打他一下,笑着朝孟婆走去。
孟婆并不是一个佝偻脊背的丑老太太,反而是衣裙飘飘,丰姿绰约的年轻女人。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后悔自杀的举动,邵阳不能投胎只能在此徘徊,恐怕我也难逃此劫。
我不能在这里逗留,我的学生还没毕业,还需要我带着他们考进心仪的学校,我也不能投胎,我的父母还等着我照顾余生,我想回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没看遍万水千山,还有好多想见的人没见。
孟婆见我满面愁云,微笑着说:“没有你的汤,命不该绝,回去吧。”
回去,我终于能回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渐渐浮上云端……
滴滴——滴滴——滴滴——
是谁?在我耳边哭泣?有是谁拿着温热的毛巾轻抚过我的脸颊?
我努力睁开眼睛,金色的朝阳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我蹙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角的泪流进头发里……
我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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