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别问什么原因,拿一把刀把我杀了;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也不问什么原因,然后拿一把刀,把自己杀了……
一
草原苍翠得锋利,大漠血红得焦灼。
那一年,那一天,我一把火烧了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客栈。草原映得血红,大漠更加。
只剩下那面银丝织就的旗子笔直地躺在灰烬里,孤傲!跟父亲一样,单薄里一身煞气。父亲答应阿娘要把我抚养成人。
昨天,我杀了大漠和草原上最猖狂也最有资格猖狂的一帮马贼。他们从来对父亲都是敬而远之的,可是昨天父亲不在。
为首的那个人脸微微抽畜着说,我想看看你的刀!我把刀递给他。我没刀,刀是他自己的。
大漠风起,黄沙掠向草地,他倒下,头滚出好远。我转身回客栈,苍鹰和乌鸦在身后落了满地。
父亲重重的按住我的肩说,你终于长大成人了!我坚毅地看着父亲,我没有笑,没有人教过我。可是父亲笑了,那种声音很吓人,我不想学。父亲说,你应该让他活着,要杀也轮不到你!父亲提着刀走到那副空空的骨架跟前,把头骨放回去,只一刀,所有的骨头化做扬尘跟黄沙一块飞得无影无踪。
父亲把头埋在酒坛子里,孩子似的说,夕娘,你不准见他,我马上就去了!我说,你醉了!父亲不说话。父亲把一坛子酒喝得血红血红。
我把父亲放在客栈里,点了火。我从灰烬里抽出红得透明的刀;我从一堆灰里扒出父亲依然亮得刺眼的耳环;我从旗子上扯下一跟银线把它穿了挂在脖子上。
那一年,那一天,黄历上写着:宜远行,大利东南 。前面还有两行,被老鼠咬掉了。
二
我朝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直走,有时也跑,但我不是夸父。
我没有告诉过谁,我早厌倦了带着铁腥味的沙漠和有马尿味的草原。
我害怕大漠火一般的炙烤、干裂,翻天覆地的黄沙;我害怕草原刀一样的刺骨、寒风,终年不化的雪山。我没跟谁说过我害怕什么。
我只想在夜雨里一个人走得周身冷透的时候,有一间停驻的小屋,有人沏一杯热茶,而不是背着弓箭飞奔半个草原寻找追逐马贼的父亲,马累倒时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草原,灌一口辛辣的烈酒,搭上箭瞄准不远处一个个绿色的眼睛。我只想噩梦惊醒时有人在身边随便呓语几句安慰,而不是雷雨轰鸣的雨夜听见父亲对着阿娘的牌位说话,压抑的低泣。我只想有个人可以依偎,累了的时候抱着我也让我抱着,而不是父亲把我一个人丢在沙漠里给我一壶水两个馒头,要三天内走出去,十几天后我咬紧干裂的嘴唇,轻轻绕过站在门口冰冷眺望的父亲,一个人回屋扎紧伤口。
以前在客栈里停驻的路人都说,朝这个方向走,越走越暖。
西北风吹散我的头发,牵引着我,牵引着我的视线,看见一个割碎的太阳。不记得这是从客栈走后踩到的第几场雪了,原来,走向温暖的路上也是有雪的。
三
当我站在那个苍蓝的黎明里,打掉身上凝固如铠甲的雪,一米之外有道脚印,与我要走的路平行。没有人与我同行,那定有人与我擦肩而过。我不相信自己的警觉会在这个远不及沙漠干涸不及草原凛冽的夜里丢失,毫无知觉。我转身,刀锋在风里尖啸一声劈开几瓣迟到的雪花。十步之遥,一个雪人伫立,腰间雪里刺出乌黑的发梢,一根根锋利如针。
我知道你不会走远,她说。
我把刀掷回鞘里,对着那个凝固的背影,为什么?
因为你累!
我又一次把刀握入手中。太阳出来了,刀光刺在她背上。雪开始一块一块的掉,她转过身。清瘦、苍白,我看了她一眼。
你是第一个从我身边走过而我没有察觉的人,我把刀插在雪上,从腰间取出酒喝了一口。她不是杀手,至少是对我构不成威胁的人。
你错了,她抿嘴一笑,我没有从你身边走过,是你从我身边走过!
风扬起雪花的碎屑打在脸上,我习惯地用手遮住半边脸,以抵挡黄沙的姿势抵挡他它们,感觉它们在手背上皴裂的口子里迅速化掉。
昨天晚上那个月牙,记得吗?你停下来观看时,我们肩并着肩,她说,我叫小月。
我把刺痛的手放进衣襟里。
你冷?她说。
不,只是不记得暖的感觉。
如果…你想…或许,我试着帮你找回?
我们说的太多了,对不起,我要赶路。
你在寻找什么?
我突然迷茫了,雪地跟沙漠一样容易让人迷失方向。风,似乎和沙漠里的一样放肆了。我从凌乱发线的缝隙里看她,发梢正滴水,滴在尚未融化的雪里,没有动静。
你呢?如果你自己在寻找什么都不知道,跟我走吧!我裹紧衣襟,转过身。风穿透衣服,扎在背上。其实,我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
她跟上来问,去哪里?
去,雪的尽头。
雪的尽头?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太阳似乎很毒辣,脸上手上开始火辣辣的痛。脚印越陷越深。
天晴了。鞋上泥干结了的时候,我牵着小月的手。
我们到雪的尽头了吗?
如果没有下一场雪,就到了。
四
小月靠在肩膀,烛火随着窗纸的凸凹摇曳着若有若无的蒙胧。我突然从窗子破洞里斜刺进来的月光中看见父亲的脸,轰然倒塌的客栈,阿娘临死笑容,儿时漫天轻舞的狼烟。我枕了手臂躺下,任由小月在胸口迷迷糊糊的抓我痒痒。我记起父亲的歌:
仓皇 仓皇
衣衫能遮几时风浪
借你渡得今生劫
血落剑凉
吟唱 吟唱
明灭的灵堂
夜雨 夜雨 一场 一场……
我记起,父亲抱着苍白的阿娘,额头上青筋突起,双眼如血,大滴的泪砸在阿娘下巴上,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直到阿娘的手从父亲脸颊突然垂下,我才怯怯的走上前,小声叫“娘”。父亲吼了声“孽种”,我吓的一抖。父亲狠狠甩了我一巴掌,他甚至忘了手中还握着刀,刀是阿娘用尽最后一口气从父亲胸口拉住的。
我一直看不懂猜不透父亲那么痛苦隐忍的表情。我只知道他很爱阿娘,远远胜过爱我,因为阿娘临终时父亲的决定——丢下我,随阿娘而去。那时我九岁。
我最无法容忍父亲的是他总有没完没了莫名其妙的怨愤,并且总发泄在那些无辜的东西上。比如,父亲成年累月的杀马贼。我十二岁那年说,何必呢,都是为了生存!父亲冷笑,不屑。父亲每次杀完马贼都平躺在地上贪婪的呼吸,就像那些整天盘旋在他头顶的鹰,在他劈开某个马贼而染红整个天空的血雾里,贪婪地呼吸。
父亲原来不杀马贼的,六岁那年,那个漆黑的夜,阿娘跪在父亲面前,继而父亲也跪下拥住阿娘。我听见阿娘说:“求求你不要杀他…”。父亲血红着眼睛,咬牙切齿。略带颤抖,说:“总有一天我要疯了,而那时人们都说怨你,我就操一把刀把他们全杀了!”。
以后每一次父亲一身血污归来,阿娘都惊恐万分地抓住他问“ 你是不是杀了他…!”。父亲每次都背过身,把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丢在锋利的夕阳里,然后忽然转身,撑上一脸月光般的微笑,搂住阿娘说:“我答应过你的,夕娘,不会伤害他。”然后阿娘轻轻笑了,紧紧抱住父亲。父亲低下头把下巴抵在阿娘肩膀上。那一刻,我是看不清父亲表情的,只是每次看到他闭上眼,很累的样子。
沉默的父亲就成了一个令所有马贼都闻风丧胆的魔。但,有一个马贼他是不杀的。
五
早些年尚且不喑世事的时候,我还一直羡慕父亲那种让心跟疯狂之后的长刀一起渐渐静下去、冷下去的淋漓宣泄方式。但我绝不会去想法弄懂父亲那种悲伤。我可怜父亲,我知道父亲的痛多半因为阿娘。同样,我也可怜阿娘。曾经有多少个黄昏,父亲像将要寸断的烈火,迎着或背着苍黄的夕阳,策马狂奔。然后在月牙初生时回到我没有上灯的客栈,身后跟着阿娘。而后阿娘总是依偎着父亲,轻轻晃着父亲的手,小心地盯着父亲冷若冰霜锋芒毕露的脸,小声的呢喃。父亲依旧雷打不动,逼人的寒气令所有尚未燃旺的蜡烛瑟瑟地颤抖。同样颤抖的还有父亲抑制不住的呼吸。
再然后,阿娘就嘤嘤的哭了。父亲便不知所措的抱了阿娘,再双手托起阿娘的脸,慢慢吻掉眼角的泪珠。也许是朦胧的烛光遮蔽了什么,此刻父亲的脸,除了温柔我什么也看不到。
但父亲还是日渐一日的冰冷了。
也许是因为父亲,或者说受父亲影响,我对任何人都心存戒备,尤其是女人。
小月在怀里颤抖了一下,我把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拍拍。
小月突然跳起,一把从床头抢过她的包裹,退出几步远,说,你…不会连我也杀了吧?
我一头雾水。小月盯着我看,然后没等我回过神,便又折回来说,我做噩梦了!我做噩梦了!
小月从包裹中取出一柄短刀,递给我说,这个…你帮我带着吧,带着它我总做噩梦!
小月说,这柄“剑”叫负情剑,专门用来杀天下薄情寡义的人的。小月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我便没有告诉她,这种只有一边刃的武器叫刀而不叫剑。
小月说她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俩。她母亲好多次都要用那柄“剑”杀了她父亲,可是最终也没下得了手,就把剑放在了自己脖子上。
我说,你恨你父亲吗?
小月说,不恨,可怜他。他不顾一切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还搭进了原本拥有的一切。
小月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
我说,会吧!
小月说,如果你食言,我会用这柄“剑”杀了你的!小月指着我手中的短刀。
我说,我会一直对你好的,但我不喜欢欺骗,不喜欢隐瞒,懂吗?
小月说,好吧,我不骗你,你杀了我父亲,我是来找你报仇的,可我…下不了手…
<<完>>
(12年前稚嫩的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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