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他曾是少年

杜甫（712-770）

蒋兆和教授的名作《杜甫像》勾画了一位身形消瘦、满面愁容的老诗人。不得不说，这一形象和我们心目中那位一生颠沛流离、忧国忧民的杜甫的确吻合。但我们也许常常会忘了，杜甫这样一位诗人，他也曾是少年。

一

712年，正值开元盛世，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他的远祖杜预是西晋的名将，祖父和父亲都是朝廷官员，外祖也是当时的名门望族崔氏，可谓是地道的书香门第和官宦世家。而且杜甫自幼天资聪颖。

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和官宦世家的聪颖少年，又正值中国历史上最为鼎盛的时代，少年杜甫的精神状态可想而知。我们看他的《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又比如这首《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良马和苍鹰，正是杜甫远大志向的象征。我们更为熟悉的《望岳》也创作于这一时期。

不仅如此，少年杜甫还有与朋友夜宴交游的情致——“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还有愤世嫉俗的狂言妄语——“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多么意气风发！少年杜甫期待着自己能有所作为，也相信自己可以。

二

历史没有给杜甫这样的机会。

745年，唐玄宗册立杨玉环为贵妃，“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奸相李林甫把持朝政，对上欺瞒谄媚，对下排斥忠良，埋下祸根。747年，唐玄宗下诏广招贤士，李林甫却把前来应试的士子统统斥退，并向唐玄宗进言称“野无遗贤”。而杜甫，正在此次应试的士子之列。

杜甫对朝政深感失望。在干谒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有这些悲凉的句子：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被现实狠狠地打磨着。似乎还嫌不够——755年，杜甫谋得一个官职后回家探亲，发现自己的小儿子竟已饿死。这件事，他写在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面：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当自己的小儿子饿死的时候，他感到愧为人父。但他又想到自己作为朝廷小官，免税免役，尚如此辛酸，普通百姓岂不是更艰难？

我很想知道，在这时的杜甫内心深处，他怎么安放那个少年的杜甫，那个意气风发的杜甫。在忧国忧民的后面，有多少是为自己而忧伤？

三

但这才是杜甫一生颠沛流离的开始。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756年，长安危急。杜甫安置好家人后，冒险投奔新即位的唐肃宗。刚动身就被叛军抓住掳往长安，亲眼看见了京城沦陷的惨状。名篇《春望》即作于此时：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八个月后，杜甫冒死出逃。在凤翔见到了唐肃宗，任为左拾遗。后因力保宰相房琯，触怒唐肃宗，与房琯一并被贬。759年，对政治深感失望的杜甫辞官。一年之内，他携家眷辗转华州、秦州、同谷，最终到达成都。

提起杜甫，我们就会想到草堂。可是当杜甫终于找到他的草堂的时候，他已经四十有八，远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四

760年，杜甫在亲友的资助下于成都浣花溪旁建了一所草堂。靠着时任成都尹的故人严武，杜甫终于有一段平静的时光。《江村》一诗为证：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草堂（成都市，青羊区）

此诗颔联颇为生动有趣，一家人安逸闲适的生活情态跃然纸上。

可惜好景不长。762年，友人严武被召入京，蜀地随即发生叛乱，杜甫再度奔走于阆中、绵州、汉州之间。763年安史之乱平定，但国家仍是一片萧条。764年，严武再度入蜀，杜甫也回成都去。启程前，他去友人房琯墓前拜别，写下了《别房太尉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惟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当杜甫看着房琯的坟墓，他一定也想到了自己的结局——那些抱负和热血，终被一抔黄土掩埋。

五

回成都后，经严武推荐，杜甫做上了他一生最大的官——检校工部员外郎。但杜甫已经体衰多病，又痛恨官场黑暗，仅半年后就辞官了。不久严武病死，杜甫失去依靠，再度漂泊。这时，杜甫五十三岁了。

此后，杜甫携家眷先后漂泊于蜀地的嘉州、戎州、渝州、忠州、云安、夔州等地。不久蜀中再度大乱，吐蕃、回纥又伺机侵袭。蜀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也许是自感命不久矣，他开始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壮游》里写道：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

杜甫知道，他的人生再往前看是没有希望了，只能回头看看自己少年时的样子。

离开蜀地，杜甫又漂泊于荆楚一带。770年春天，他在潭州遇到了少年时在达官显贵府邸上见过多次的李龟年。他心中一定充满了今昔盛衰的感伤，但《江南逢李龟年》一诗的表达又极为克制：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770年冬天，杜甫写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以回首自己的一生为绝笔。不久后他就病逝于湘江上的一条小舟之中。

六

杜甫墓全国共有八处，除了衣冠冢各地的纪念墓冢，一般认为杜甫葬于今湖南省平江县小田村。那里还生活着杜甫的后人。

杜甫墓祠（岳阳市，平江县）

杜甫的诗歌创作被称作“诗史”，这当然没错。但对于杜甫本人来说，他只是感伤他自己，也感伤那个时代——感伤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在颠沛流离之间已经垂垂老矣，却还没能实现自己的向往和抱负。因为他曾是少年，他的漂泊与孤苦才更让人揪心，而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也才更让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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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已远浮生冷，书卷不翻长忘诗。我是忘诗先生，游弋于文学与哲学之间的九零后直男。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