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话

九珍奶奶叫贺九珍，住在槐香街42号，离小城开元寺不远。在开元寺香火还旺盛时，九珍奶奶的生意也很旺盛。九珍奶奶那个时候嘴里的牙还没掉，不像现在这般，说话含糊不清，那时候精气神更足，腿脚也利落。她自己说，她做的是从生到死的生意，确切的说，是生与死的生意。

九珍奶奶先是稳婆，做的给人接生的生意。她也是巫婆，小城习惯叫神婆，能在死人棺材前装神弄鬼地跳着，念得来咿呀咿呀的咒，也画得来神神道道的符。六婆独占其二，九珍奶奶也算是小城有名的一号人物。实际上，媒婆的活计九珍奶奶也干过，撮合过几对小情侣，只是毕竟不是主要营生。九珍奶奶与药婆也算有点关系，她的老父亲之前便是中医，她也学了点望闻问切的功夫，只是毕竟是个女人，没在这门手艺上多下功夫，到底只晓得一些皮毛，自然也不借此为生，否则那得饿死。至于牙婆、虔婆，那是犯法的事，九珍奶奶是不干的。

只是后来，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多半去医院生产，而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在新时代也吃不开了，人们观念变了，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九珍奶奶的生意便寥落下来，就像开元寺里的香火。

不过好在九珍奶奶年纪也大了，不指望这两档营生吃饭了，儿孙后辈也算争气，没那么多需要折腾操心的事。尽管上了年纪，精气神不如年轻那会儿足，但与同辈那些早躺在病床上的老伙计比较的话，九珍奶奶现在算得上是龙精虎猛的小伙子。但有一桩不美的是，尽管拄着拐杖还能溜达，但一口牙稀稀落落，没了几颗，说话含糊不清，这是远不如当年了。神婆、媒婆，本来靠的就是一张嘴吃饭，哪怕是稳婆，接生时，也要能说，让孕妇将注意力转移开了。

九珍奶奶最自豪的事，便是能说，是事就能插上嘴，没道理也能讲三分。大半辈子都这样过来的，到老了，自然也改不掉这个习性。九珍奶奶的话还是那样多，只是从缺了牙的嘴里出来，含糊不清，需要琢磨才能理解。

九珍奶奶每天吃过早饭，要是天气暖和，有太阳，就会搬个藤木椅坐在自家门口，门口正对着槐香街街道，来往的人不少，绝大多数人，九珍奶奶都能认识，甚至偶尔还能碰上她年轻时接生过的，这些人往往至少是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或是妇女了。九珍奶奶经常穿一件淡灰色的褂子，有时会换上深紫色的，裤子倒是长年黑色，脚上春夏是布鞋，秋冬是棉鞋，在冬天还会围着一条米黄色的围巾。

九珍奶奶会跟路过的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伙噶的娃儿，无恁得你呢，日子鼓度组莫言。”大伙儿要是走得匆忙，片刻间很难理解九珍奶奶说得到底什么意思，但只要看到九珍奶奶缺了牙也笑得开心，便晓得那多半是句祝福的话，无论大人小孩，都会喊一句。“九珍奶奶好。”于是九珍奶奶笑得更开心。当然，若有时间，细细琢磨九珍奶奶的话，大致还是能猜到其中意思的。

九珍奶奶的辈分很高，就算槐香街家底最厚、人最张扬的毛头，有时回来老宅，碰到九珍奶奶，也得问句好。

这阵子，槐香街出了三件事。一件是人们突然发现，一直坐在街边的九珍奶奶不见了，少了那个缺了牙还一直笑的老太太，人们总觉槐香街道似乎少了些什么。人们觉得，她是因为蒋三爹的过世而伤感了。第二便是蒋三爹过世了，槐香街都乡里乡亲，蒋三爹又是孤寡老人，街坊邻居一商量，大家一起凑些钱，给蒋三爹体面葬了。还有件事是个传闻，听说市政府最新规划里，槐香街这一带，是处在拆迁重建地带的，这一带的旧巷子、旧屋都要拆的。当然，政府那边走正规流程的，除了给新房子安顿外，还有一笔不菲的补偿金。只是这毕竟只是个传闻，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蒋三爹葬礼上，许久不见的九珍奶奶突然出现，她拄着拐杖，走路不大利索，脸上往日笑呵呵的样子不见了，略有些浑浊的眼里带着浓厚的悲哀。说起来，九珍奶奶跟蒋三爹是老邻居了，九珍奶奶到底也是这么大年纪，心底难免生出些悲凉感觉，人们也能理解。而且，蒋三爹也不是安安稳稳走的，他是上吊自杀的。本来蒋三爹就已重病缠身，没多少日子，但没想到他到底忍不下去了。小城的人对此除了伤感外，也没别的想法。毕竟，蒋三爹的遭遇搁谁身上都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经历了两次。人们也能理解蒋三爹的做法，与其这样饱受折磨，不如早点了结痛快。

九珍奶奶穿得一身黑，黑衣黑裤黑布鞋，她站在蒋三爹棺材前，恭恭敬敬鞠了四个躬。随后她突然含糊不清开始说什么，这是她年轻时做神婆用的活计，只是许久不用，加之如今嘴里缺了牙，听起来糊里糊涂。本来这些神神道道的话就讲究个模棱两可，全是古书上得来的东西，九珍奶奶不识字，但她能背下来，就算九珍奶奶说得清楚，现在的人也很难搞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人们都听得出来，九珍奶奶话中的悲怆与哀痛，不自觉，心也沉了下来。

突然，九珍奶奶扔掉拐杖，仰头栽倒，边上的人赶紧扶住，九珍奶奶眼睛直往上翻，身子抖动一会，突然又推开众人站了起来。

她翻着白眼，直勾勾盯着蒋三爹棺材。“蒋落三咋数活，蒋落三咋数活。”九珍奶奶翻来覆去重复这句话，灵堂上的人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九珍奶奶是说，蒋老三在说话。喊蒋三爹蒋老三，也只有九珍奶奶有这个辈分。

只是这话一传开，灵堂上突然炸了锅般，尸体怎么能说话呢？人们面面相觑，只是九珍奶奶依旧不断重复着。“蒋落三咋数活，蒋落三咋数活。”

胆子大的蒋德昌问九珍奶奶。“九珍奶奶，蒋、蒋三爹在说什么？”蒋德昌与蒋三爹带点血缘关系，不住在槐香街，但也住在小城，此次过来牵头料理蒋三爹后事。

九珍奶奶眼皮一翻，直勾勾盯着蒋德昌，让蒋德昌心底也发毛。“蒋落三舒活，特殊百牟武设的，特部署字舍的。”

这下人们很快明白九珍奶奶的话，她是在说，蒋三爹不是自杀的，是被谋杀的。

蒋德昌又问九珍奶奶，“您老人家不是中邪了吧。”

九珍奶奶一翻眼皮，啊呜一声，突然又栽倒，好在蒋德昌手疾眼快，一把将九珍奶奶抓住。

九珍奶奶回过神，她似乎还记得刚才被鬼神附时所说的话，她一直要求，要报警，要将事情搞清楚。

但其他人都不愿折腾，以为这不过是九珍奶奶老糊涂了，在装神弄鬼。蒋德昌平日跟九珍奶奶走得近，他就是九珍奶奶接生的，他对九珍奶奶道：“九珍奶奶，你要不回去休息一下，我看你悲伤过度了。我知道你当年是神婆，搞得是鬼神的玩意，可现在新时代了，你就别添麻烦了好不。”这也是灵堂上大多数人的想法，早点将葬礼结束，把蒋三爹安安稳稳下葬，他们不想折腾，地下有知的蒋三爹也不愿意折腾。这样瞎折腾，是要惊扰了亡灵的。年轻时一直与亡灵打交道的九珍奶奶，现在竟然忘记了这个理，这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但九珍奶奶固执，她拽着蒋德昌的衣袖：“度窗，捉精差来。”蒋德昌毕竟是敬重九珍奶奶的，他说服灵堂上众人，觉得现在蒋三爹已经走了，不要让九珍奶奶也气出事了。他按照九珍奶奶吩咐，叫来警察，不曾想，法医一验尸体，很快得出结论，蒋三爹，的确先被人勒死，又伪装成上吊样子的。

好在很快便找到凶手，出乎众人意料外，是槐香街身家最厚的毛头。小孙子蒋寒生跳楼后，蒋三爹借了毛头一笔高利贷办了丧事，利息太高，还了本金，剩下的无力偿还。这阵子，传出槐香街要拆迁的消息，毛头便打起了蒋三爹房子的念头，本来他没什么杀心，但与蒋三爹商量过程中，起了冲突，没忍住动了手，本来他只想捂住蒋三爹，不让他大声嚷嚷，但不想手上用了力，竟掐死了蒋三爹。

这便是毛头自己的供述，至于到底是像他自己所说的无心之过，还是刻意为之，那就只有毛头自己知晓了。不管怎样，杀人要受到制裁，毛头被判了十五年。

人们问九珍奶奶，你怎么发现破绽的？九珍奶奶道。“为偶龙前是后，雪国中野，往问问起的工费，捏晓到不。为偶将过蒋落三，特不堆精而。”九珍奶奶是说，她年轻时候，学过中医，知道望闻问切的功夫，她一看蒋老三，就觉得不对劲儿。九珍奶奶还补了一句，她说，她年轻时，世道不对，若搁在现在，她可能会成个好医生的。

人们又问九珍奶奶，为什么要装神弄鬼？九珍奶奶说，人一老啊，说的话似乎就没什么人信了，总觉得在胡言乱语。装神弄鬼的事，她擅长，也容易引人注意。

九珍奶奶还是会坐在家门口，对每一个过往的人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