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归来
辽东方面和高淮终于撕破了脸皮。
高淮想要辽东换换血,方便自己捞钱;辽东想要高淮走走路,哪里来回哪去。
辽东罗列了高淮的五大罪状:
1.钳制命吏
2.要挟重臣
3.凌铄州县
4.奴隶有司,鱼肉百姓
5.参劾官员。至于守令以下,但云阻挠,即遣缇骑(抓走);但云贪肆,即行追赃,直奴隶而视之。
辽东从具体事件的角度出发,兵部吏部从组织结构的角度出发,内阁首辅沈一贯朱赓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其余大臣从群体的角度出来,全方位全角度的论述了“高淮就是垃圾,即使当肥料也会食物中毒,百害而无一利,活着就是罪孽”这个论题,言语之激烈,用词之考究,论述之合理,逻辑之严密,参众之复杂,堪称前无古人,但绝非后无来者,他们中有些生命力顽强的同志在二十多年后,还参加了类似的斗争,堪称这次的超级加强升级版。
不过,两次结果也都是同样的结果。
任凭大臣们以怎样的理由去弹劾高淮,万历都不发表意见。
不过,万历下旨吏部,免去辽东总兵一职。
这已经是自李成梁离任十年后辽东总兵一职的第八次调动了,最长的是杨绍勋,干了两年零一个月;最短的是李如松,干了四个月。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四个月。
可这位被免职的辽东第八任总兵,除了免职,还要被充军。
之所以这么惨,因为在弹劾高淮的辽东军界中他的声音最大,高淮对他的意见自然也最大。
他叫马林。
有关他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讲。
弹劾高淮,开始的轰轰烈烈,败的也轰轰烈烈,连辽东最高军事长官马林都免职充军了。
高淮很高兴,决定打死几个人助助兴,指挥张汝立就是其中之一。
因马林被牵连的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中下级军官,被免职,被罚俸,被降职,被逼死,张汝立只是他们的代表。
军不可一日无帅,更何况是辽东这块事关京师安全的一大“雄藩”。马林被免职的当日,新任辽东总兵的任命讨论就展开了。
选来选去,一个沉寂了十年的名字最终出现在万历的眼前。
这个名字,万历很熟悉,很信任:
李成梁。
内阁首辅沈一贯提出了李成梁镇辽的五大优势:
1.蒙古问题,骑兵入扰,蔑视天朝。
2.全辽乡绅 官员 士人 百姓一致要求李成梁回归。
3.辽东“十年八易其将”,边备废弛,辽事大坏。
4.李成梁镇辽二十余载,名满天下,“虏人畏服”。
5.何况李成梁家在铁岭,为了自己家也必定尽全力。
其实还有第六点,不过沈一贯没有说,其实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需要一个强力人物去对抗高淮。
综合以上:
从国防角度来讲,辽东需要一个能守得住的总兵,这是最基本的,在此基础上还要能打得了仗,能让蒙古骑兵尽可能少的袭扰辽东;
从组织结构来讲,辽东底子薄,历经援朝 高淮乱辽,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忽遇顶头风”。打仗没钱,防守也没钱;商人没钱,老百姓也没钱;本有钱的没有钱,本没钱的更没钱。这个人要在辽东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从政治斗争来讲,这个新总兵要有万历的信任,这样才能对抗高淮;和己方也要关系亲密,得是“自己人”,这样才能配合得当。
这样一个总兵,人选除了李成梁,真无二人。
看到朝廷的诏令,李成梁没有喜出望外,没有兴高采烈,他不想去。
“臣为官四十一年,亲身经历的战斗不下百余次,浑身刀痕箭眼,残留的伤口,每当阴雨天气,伤口(金疮)时常发作,无法再凭借这副身体驰骋沙场,再服盐车之任。”
李成梁不愿意去,请辞,朝廷的回复只有两字:
不许。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总之,不服不行。
李成梁只好拖着老弱的身体,怀着沉重的心情,带着朝野上下的殷切期望,奉命踏上回归辽东的驿道。
这一次,李成梁踏上了一条结局已定的道路。
不管如何,等待他的只有注定的结局。
自己的宅子依旧高大辉煌,李家的声望依旧响亮,可宅子里的人,李成梁却大都不认识了。
那些跟自己一起征战沙场的儿郎们随着辽东战事的吃紧,一批又一批的被投入战场,作为生力军主力军去对抗肆虐朝鲜半岛的日本军队,不断消耗,直到那一战——碧蹄馆之战。
因为李如松的激进冒险,他们中了日军的埋伏,凭借着家丁们的浴血奋战,护送李如松杀出重围,两千名李成梁一手培育的家丁马革裹尸,这也是李成梁最后的两千家丁。
古来征战几人回?
李如松换回一条命,代价是李成梁最后的精锐力量。
他应该庆幸,更应该反思,可除了几句“老天助我”,把自己的逃生主观的理解为幸运,李如松压根没有反思。
性格决定成败,沙场上的成败很多时候又决定生死。
万历二十六年(1598)在一次蒙古骑兵的袭扰中,李如松率轻兵轻敌冒进,追出明朝控制地界,这才发现中了埋伏。
作为一名将军,中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这次李如松面对的是野战能力依旧强悍的蒙古骑兵,而他的身边却不是那支自己父亲一手培养的李家军。
敌人依旧强大,己方却早已没有当年之勇。
李如松用自己的战死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代价。
丧子之痛,本就人生之大悲,更不说是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谓悲剧中的悲剧,哀痛中的哀痛。
如松为成梁长子,“果敢有父风”,深得成梁真传,而李如松也确实是李成梁五个儿子中最像李成梁也是成就最大的,这样一个宝贝疙瘩战死,疼的李成梁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心如死灰。
可是居然还有一个人比李成梁更哀痛更伤心,如果说李成梁老了十岁,这位就老了三十岁。
这位拿着祭品来到李家门口,嚎啕大哭,哭的令人为之垂泪。
听到家人禀报,成梁出府门一看,果真如家人所言,这位哭的果真伤心,比李成梁自己都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李成梁久经人情世故,拔根头发丝都是空的,好言安慰了几句,结尾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儿子和你的交情没有这样深厚。你还是别哭了。”(吾儿与子交情不至于此。子且休矣。)
李成梁是什么身份?李如松是何等身份?结交的不是京城权贵就是王侯将相,和朝中六部阁僚都是平辈论交。你这么一个平头小百姓别说和李如松深交,怕是李如松认都不认得此人。
这人也毫不含糊,知道李成梁不好应付,索性直说:
“我哭的不是你儿子,而是哭我自己命苦。当初你儿子对我许诺有一天他得天下之日,给我封侯爵位,如今他死了,这承诺自然作废。所以不禁悲痛难忍。”(我非哭令子,乃哭我命薄也。令子许我得天下之日,爵我通侯,今已矣。 9《万历野史获编》)
这段话把李成梁吓得惊出一身冷汗,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丧子之痛全置之脑后,赶紧把这人带到府内,好烟好酒好招待,更是拿出黄金千两作为路费,这才封住这个无赖的嘴。
因为就凭刚刚那段话,就已经足够李成梁家破人亡了。(已足死矣。)
张居正的死让李成梁明白了政治的残酷;李如松的死让李成梁明白了人生的残酷。这两次的转折,对李成梁的心路历程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他何尝不知道沈一贯等朝臣的用意,利用自己在辽东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利用万历对自己的信任,这些作为筹码去和高淮斗,去和高淮争,直到一方败下阵来。
自己在辽东的亲朋故旧,门生故吏,或是写信或是面谈,把高淮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恶事完完本本的都令李成梁得知,即使是李成梁这样性格沉稳的人也不禁拍案而起。
似乎,李成梁会和高淮争斗,为了自己,也为了辽东,更为了公理与正义。
但是,他不会。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讲利弊。
和高淮斗争,赢了,李成梁依旧是那个李成梁,而扳倒高淮,是需要代价的,这个代价谁来出?自然是李成梁。那李成梁能得到什么?似乎没什么,还不排除被卸磨杀驴的可能。更重要的是,高淮被收拾了,替罪羊没了,辽东这个烂摊子由谁来收拾?这个责任谁来负?
答案是李成梁。
斗争输了,结局更简单,看在劳苦功高的份上,回家养老,晚名不保,李氏子弟多多少少受到牵连。
赢了输了都没好果子吃,那剩下的只有最后一个选择了:
合作。
进一步狂风暴雨,退一步海阔天空。
高淮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李成梁退一步,而高淮敬酒不吃,还要进一步,李成梁退一步高淮进一步,那李成梁的合作也是纸上谈兵,一厢情愿。
冥冥之中,辽东的结局就这样被注定。
高淮见到李成梁倒头就拜,口呼“太爷”,甚至当时有传高淮被李成梁收为义子,两人合二为一,一拍即合。
李成梁来之前,辽东民谣是这样传唱:“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骂的是高淮;而现在,变成了“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实成梁代剜之代吸之矣。”
李成梁和高淮的关系之亲密无间,可见一斑。
他俩好了,辽东百姓哭了,本指望李成梁回来为民做主,没想到青天没来,又来了个大爷,捞起钱来不比高淮宽松多少。
老祖宗的安土重迁,生于斯死于斯,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作为农民的他们决定抛下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说什么也要离开辽东。
对于当时来说,这种行为和死也没什么区别。
“惹不起,还躲不起?”
还真躲不起。
下文链接:12.黑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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