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的告别练习

作者: 蓝羽鱼 | 来源:发表于2018-10-19 23:23 被阅读10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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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自我记事以来,耳语流言便不曾断绝。每每我从家附近的穿心鼓楼或小巷走过,两旁的人们三五成群,边看我边低声议论。原本平坦的石板路变得荆棘丛生,可我还得忍住刺痛若无其事地走过。渐渐地,我有意避着人群,尤其大人。

    那时我虽理解不了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些飞沫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刻痕,不痛不痒,但总能于无形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如今想起,自会有一种被强行按在水中的感觉。

    周围人的捕风捉影里,隐藏着我们的结局,这是最残忍,也最无可辩驳的事实。我在那水中,被往事一浪一浪拍打。原本无需知道的事情,终于还是把我吞没,然后抛到一个名为昨日的漩涡。

    那是姐姐出生的前一年。楼房街道,花草树木,全部消失不见,只有一个一个的人如在照哈哈镜似的,眼前来回。

    我知道母亲是镇上出了名的美人,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的那一种。十多年后,我依旧可以从她日渐老去的身影里清晰勾勒出当年那摄人心魄的芳姿。但在往事的漩涡和镜像里,她也只是哈哈中一个被扭曲了的人,没什么特别。我无从辨认,谁才是她。

    对不起,在这里,我只有情节的空壳和无法对号入座的人物。

    按常理,太美的女子,会让人神魂颠倒,同样也会让缺乏信心的男子望而却步。此起彼伏的传言让外公外婆面上无光,只得加紧给她张罗婚事,好不容易,在她21岁的时候终于与人定下婚约。

    父亲不乐意了,在收到喜帖当天,便急匆匆去找了母亲。平时碍于表兄妹的关系,他不敢明面上表现出来,才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情感。

    我想阻止他,可一伸手,画面便破碎了。情节的高潮化作一个惊雷,只一声巨响,震慑心魄。

    母亲性子如尤二姐,惯于糊涂度日。她只得顺着意外走去,没有怀疑,没有反抗,更想不到后果,反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一直说,一切都是命。

    十个月后的今天,姐姐出生。

    据说母亲原本的未婚夫并未因此作罢。三家人恩怨不断。姐姐出生之后不久,外公外婆郁郁而终,舅舅从此与我家断绝了关系。

    人也许都是带着诅咒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亦是如此。

    从昨日上岸,我整个湿透。风一过,透骨凉。我想不明白,如何就轮到我了呢。命运连绝望的挣扎都不曾赐予,因为时间的刀,在把我们一点点凌迟。我们还没来得及知道生命意义。在过往的泥潭,在今生的炼狱,我想过那尾随着自己的死神才是救星。我祈祷着,就让那恶之花来把我带走吧,带去另一个世界。

    那时,我对生死并没有清晰的深刻的认识,只想逞一时之快。见惯花开花落,听过牛羊垂死的的挣扎时的惨叫,却依旧不知道除却伤悲和永别,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从小老师便告知真善美才是永恒,而恶终会走到尽头,那尽头是什么,是轻松还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没人知道。

    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 却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如何。

    那一次将我送上末日边缘的不是旁人议论中的疾病,而是一次中毒经历。不要紧张,这不是蓄谋已久的自杀,只是一个恰好的意外。

    我唯清新记得的是,在一个阳光的明媚的下午,我感觉到老师读听写词语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我想努力写下听到的词语,可手却不受控制,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我掉线了。

    直到感觉父亲抱着我在医院上上下下,老来回回。这是生命本能的抗争,是活下去的呼唤,还是医生的功劳,我至今无法定论。那时我努力撑开眼睛,却只能看到红红绿绿相间的线条,这也是世界真实的另一面:陌生,含混,错乱,无可分辨,无从解析。它站在认知和习惯的对立面,以面目全非的样子嘲讽着人类的无知和傲慢。我们以为的世界只是世界拼图的一块,我们以为的生死景象也许也只是浩瀚星空的一块微乎其微的碎片。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依赖着有限的觉知和理性,也无时无刻不受其骗。

    我感觉不到痛苦,只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和医院的嘈杂。我听到医生阿姨温柔的安慰,但无法回应。

    醒来,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期间,我竟连梦都不曾做过一个。死亡,该是这样永远地睡去吧,再也听不到亲人的声音,感受不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无知无觉里把辞别最深的痛留给--活着。

    那一个早晨,我听到一声公鸡啼鸣,张开眼睛,一切如常,熟悉的世界再次向我张开双臂。

    下午,父亲带着我出去买晚餐,他牵着我从这家小店转向那家小店,来来回回好几趟。最后在一家最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停了下来,小心地问着各种菜食的价格,犹犹豫豫点了几个清淡的时蔬打了包,然后从外套内里掏出钱来,舍不得地递了出去。那一刻,我觉得他在脸上挤出的微笑异常坚硬沉重,我心莫名酸涩翻涌。

    我和姐姐的病早已让父亲的肩头不堪重负,但对于他来说,没什么比女儿活着更具安慰。街坊邻里和他的同事们总说他抠门,游玩聚餐从未主动买过单,少有的几次,也都是嘴上说说而已,行动很诚实。从小,各种揶揄父亲的话语也未曾断绝,它们比自己背负的闲言碎语还要让人难过。我们麻木不了,却也只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回到病房,父亲看着我吃起来,表情略微放松。想不到,清淡的蔬菜汤味道竟变得异常浓烈,像酒那样咬住我的味蕾,侵占我的喉咙,不适却痛快。久违的食物的味道,把我拉回到人间的迷醉中。

    我攀过一座座时间的山峰,在雾气缭绕的眼前,在不远的窗外,看到烟火迷离,看到万家灯火斑斓闪烁和星空璀璨的无尽的明天。夜晚可以这样美妙。平日沉迷麻将的母亲,眼睛里竟闪现出动人的光来。

    之后,父亲带着我到了另一间病房。我顾不及大人的谈话,只呆呆盯着旁边打点滴的小婴儿。孩子沉沉地躺在襁褓中,点滴慢得让人揪心。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记得那一夜,回廊总传来各种声音,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母亲说,有个孩子去了。我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在睡梦中再也没能醒来,不知是谁的父母步履沉重慌乱。

    在混乱和迷蒙中醒来的我,把这一切当做一个模糊不清的梦,也再没有询问过父母。

    出院那天早晨,我无意中从太平间旁走过。那一身的凉,让人毛骨悚然的凉,直到现在都无从祛散。这是那家医院留给我最深的印记。

    如今,古老的街衢改变了模样,记忆中的医院也搬迁到城市的另一端。那一段记忆的凭证消失不见了,那些体验也真实中慢慢变得虚幻,如烟如雾般消弭在浩渺的时空,在某个角落结成冰花,或搭载着一缕星光,于某个夜空落入深情的眼眸,然后化作一句句诗行,一声声叹息,那生命再次路过的痕迹。

    我有一个奇怪的观点:“我”其实不被自己拥有,而被那名为“生命”的神奇所涵盖。如果我离去,那也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

    再次仰望星空,你是否会把我想起。

    02

    而今,那个即将远行的人是姐姐。“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我们做了无数次告别练习,目睹过生老病死,经历过意外风险,天灾人祸,杀戮战争霸据在新闻和历史,我们永远在经历,永远躲不过落幕和离场,却还是学不会告别。

    父母知道我们迟早会离开。当初他们抱着幻想的侥幸,不顾反对硬生下两个会患病的孩子,结局就已注定。他们埋怨过自己自私,恨过自己无能,但最终还是努力让我们过正常的生活。

    外界传言,父母早做好了打算,从我们确诊的那一天开始。待我和姐姐都离开之后,他们便领养一个孩子。

    为此,他们一直承受着道德的指责。为此,我很矛盾。虽然始终无法相信“我们一出生,就是在等死”的说辞,但宁愿父母看得开,不再与自己为难。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我养的小狗去世,心上就随之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更何况人呢。母亲用自我麻痹的方式逃避别离的痛苦,奶奶便担负起我们日常。

    但自从她过了七十五岁,便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离开,也没有那么担心我们的未来。她时常独自坐在小区外的大石头上,向远处眺望。想着自己之后将安身何处,是阳光最刺目的远处,还是远山耸入云海的地方。对于最后获得平静的人而言,死亡是很轻很轻的,沉入地底只是躯骸。

    初秋的凉意将我包围。我站在楼上望向窗外,向奶奶平日望去的地方。青灰色烟霭模糊了山的轮廓,雨渐渐逼近。远处一片模糊。只见近处的花木在时间的手掌里摇摇晃晃,园中的三角梅从树上跌落下来,散落四处,染红大地。我像是被打了最温柔的一拳。雨滴答滴答,我的心跳声格外明晰,如一朵花的悲吟,像姐姐心底的叹息。

    我看了看躺在身旁的姐姐,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她整个脸盘越发苍白。她早早休学了,三个月前已无力行走,大多时间都只躺在床上,或坐在轮椅,原本瘦削的身体也变得浮肿。后背掉了一大块皮,像被撕破的布那样。奶奶看不过,便用剪刀剪了下来,深深地埋在大槐树根下。这样做虽犯了忌讳,但我们家也不用再忌讳什么。

    四目相对时,我说不出一句话,但她似乎什么都知道。那一双安谧的眼,总如明星一般闪在暗夜苍穹,刺破时空迷离,从容荣枯。可她分明还没来得及经历什么。

    此时,一阵花香飘过,在心上拧起浅浅的疼。生活还能把我们摧残成什么样呢。总还有什么是磨灭不掉的,我坚信。

    “她从小都是这样平静”,一旁的奶奶说。

    “小学时,学校离家很近,但她依然走不过那段路,我每天接送。实在不行,就背着她走。渐渐地,我老了,背不动了。她的同学就扶着她一并来回。”奶奶看着姐姐,目光清澈又迷离。她年轻的脸庞映在老人的眼眸,漾着七色的光,像极了一幅唯美的水彩肖像。

    我与姐姐相差6岁,她小学毕业,我才上小学。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我知道她从小都是模范生,除了体育,门门功课优秀。这并不是因为她多看中成绩,多想以此来证明自己。而是,她把能体验的每一件事情都当做生命的窗口,像穿越一生那样去做每一件小事,因此而拥有了超出同龄人的从容和平静。

    曾经我不敢把她当成我的榜样或者镜子。我从她身上找不到惺惺相惜的感觉,反而只看看到别人眼中的自己。五个手指头像倒插的倒牙棒,上半截比下半截粗,骨瘦如柴,面无血色。我害怕看清自己。她病情比我严重,我也从来不敢问她是否如我一般,会在某个暗夜袭来时,浑身战栗,害怕睡去,害怕永世不醒。

    直到她休学那一年,我内心的疑惑才慢慢消除。每天放学后,她学妹们络绎不绝来至家中。小女孩们并不是为难题而苦恼,而是好奇姐姐那些精美手链的编法,毛绒娃娃衣服的制作,各种好看的摆件的设计。她们谈笑声没过了街头巷议。姐姐能做出这些精致的小物件,我一点不惊奇,她做不好一件事情,我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让我疑惑的是,它们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乖巧的小姑娘们不惜冲破禁令斗胆一试。因为好奇,我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之中,在一针一线的穿插来回之中,我只顾得眼前的小小世界,也只拥有这手中的小世界。我看到丛林碧树间,鸟鸣阵阵,清风沁芳,人们恢复到正常的样子。这是姐姐做的人偶的样子。

    我的痛苦和疑惑被消解,得到的是实实的喜悦。对于时间,我溯流而上,疾病无法阻挡我去构建本该属于生命的美,永恒的美。

    其中的一个女孩告诉我,她送同学和老师的手工品,大家都赞叹不已。都好奇地想学呢。

    没有人能够抗拒美的创造。我们无法掌控生死,但可以掌控时间。谁能不惧怕死亡呢,只是在恐惧之中徒然让时间碾压而过,还是改用一种方式去超越它,这才是我们的区别。

    她说过,她要把时间生放在一个永恒的沙漏,倒过来看流逝便是沉积。在一次次地逆流之中,她找到了平静。而这一次次的历险都是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抗争中进行的。

    我们不知道拥有强健体魄是怎样的体验,不知道在风中尽情奔跑有多刺激,不知道肆意妄为和放浪形骸是什么滋味,更不敢妄想能走到奶奶的年纪。可是生命它也有一种慈悲,就是永远会有无尽的体验和度过方式。

    姐姐用她的方式,与死神共舞。度过了生命的17年,把自己安放在每一件事情和每一次体验里。

    夜幕降临,风雨停了,窗外只听得一辆辆车疾驰而过。

    父母捧着燃着蜡烛的冰雪奇缘的蛋糕进来。我和奶奶互看过眼神,熄灭了灯光。蜡烛如星光般一闪一闪,带着时光的温度和问候,把幸福和心痛交织。

    我带头唱起生日歌,奶奶缄默着,看着姐姐,又看看蛋糕。在歌声中,她轻轻地合上了双眼。

    她也许就是在等这一刻,虽然最后说不出一句话,写不出一个字,但只一心想着过完这个生日。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年,还有多少让亲人无可撕心裂肺的压抑时刻,只是,这此时的我,好像放下了什么似的,没有强烈地感觉到离开的剥夺。如梦境一般,一切都稀释在这个雨夜。我像重新经历了一次死亡,一次重生。

    之后,亲友集聚,在一个落满槐花的雨天,送走了她。

    一阵似曾相识的凉,再次席卷。我不再计算剩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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