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父亲

瘦高个，招风耳，嘴巴上面有个痦，油光锃亮的皮鞋踩在大理石上“嘀嗒、嘀嗒……”，这是妈妈的父亲，我的外公。

外公出生在1929年，那年也是中华民国十八年，英雄董存瑞出生在这一年，地球另一边的英国诞生了奥黛丽·赫本。那一年，上海首次放映了有声电影，同时蒋桂战争打响了。那一年，外公的妈妈生完他没多久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关于外公的爸爸，我们这些后人不甚了解，据我妈说，她的爷爷是教书先生，而大姨认为外公的爸爸是拉黄包车的，但不管怎样，外公后来成了孤儿，成了放牛娃。他的爸爸留给他的印记只剩下“二六”这个外号，他的童年成了一个迷。

二六一定是个靠谱的放牛娃，不然同乡人也不会替他做媒，他的媳妇儿个头不高，但非常能干，会唱农歌，做农活，也会绣花，做一手好菜。二六21岁时，朝鲜战争打响了，他是个有英雄情结的男人，不出所料也去投军了。但最终拗不过媳妇的阻拦，没能上战场上完成自己的英雄梦。他和媳妇相继生了五个孩子，唯一的男孩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了，那年头家家都很穷，多个男孩就多个劳动力，多个女孩就多一张吃饭的嘴，没成想，生到第四个也还是个女孩儿，家里人决定把刚出生的小女儿送给别人。小姨被抱走的当夜，外公又去把她要了回来，自己生的女儿，他怎么都舍不得送给别人。从此他有了四个如获至宝的跟屁虫。

为了养活四个女儿，他曾四处闯荡过，做了第一批“沪漂”。那时候上海已经发达了，外公跟着舅哥们一起去上海打工，后来我的三公留在了上海，娶了个宁波女人，在上海滩安家落户了。大公丢下家里的童养媳在上海有了相好。只有外公老老实实回来了，我常想外公当时为啥不像三公一样努力留在上海。可能他和我一样吧！无论在哪里漂泊，都无法把别人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乡。我们始终要回家的。

回到家乡后，外公在城里的砖瓦厂寻了份差事。一字不识的他带着厂里的采购单走过了半个中国，靠着一身江湖气和好酒量给厂里拉来了无数个订单。因此，家里也脱贫了，亲戚家的孩子饿的干瘦，外公外婆会把家里的粮分给他们，自己孩子的衣服给他们穿。妈妈说她小时候从没缺吃少穿过，别人家孩子穷得光腚，她还把家里的大白兔奶糖偷分给别人。

在我出生那一年，二六让家里建起了小洋房，买了电视机。二六喜欢看《射雕英雄传》，于是我和表妹的每个暑假都是跟着二六在罗文的歌声中度过的。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丝毫不腻烦，每一次都好像第一遍看，我们两个小丫头也是一样，一边看一边对电视里的角色评头论足，赞叹武林中的绝世武功，对欧阳锋叔侄恨得牙根痒。看完电视剧，外公会带着我们俩出去串门，说是串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听鸟鸣，看看亩亩良田，到一家说几句又去另一家，最后领我们去买冰棍，我们跟在外公身后，外公均匀的皮鞋落地声响彻了整个村子，直至现在，它依然偶尔回旋在我的耳畔。

小学上到高年级，我就很少有机会去外公家了，但每次去都不会空手而归。因为家里要还房贷，所以每次去，外婆都会偷偷给我点零花钱，十块二十，从没断过。虽然我妈每次都严词制止，但架不住我是个吃货，也就照单全收了。直到有一次，外公把我叫到旁边，慌忙又急促地从兜里掏出了20块，神情严肃地跟我说：“快拿着，别告诉别人。”来不及想太多，我赶紧把钱收进了兜里。小孩的嘴总是不严实的，我回家就告诉了妈妈，妈妈回头就告诉了外婆，为何会这样？因为我妈知道外公虽然每月领工资，但他身上是从来不放钱的，又哪来的钱给我呢？外婆取笑道：“八成是偷的！”

2007年，外公驾鹤西去了，他的四个女儿、四个女婿和四个外孙一个不差地给他送了终。他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外公一辈子也没实现自己的英雄梦，尽管他晚年跟我们吹牛说年轻时候救过一落水的姑娘。但谁也无法证明那是不是真的。但在四个女儿和外孙的心中，他始终都是个善良，带着江湖气的能人。也许在那个霍乱的时代，外公只是茫茫人海中平凡的一个，朝鲜战争中没有他的身影，大上海繁华的街头他不是老板，但能够保全了一家人平安和睦地生活下去，这样的人生谁说不是赞歌？外公走后第9年，外婆也跟着西归了，他们团聚了，而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会在天上见！

丨文   清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