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话

作者: 草茅 | 来源:发表于2017-06-22 07:45 被阅读640次

    忧郁的热带不缺新酿的酒,思想在斟满的杯边搁浅。婚礼酒席到了第三天。我躬行李维史陀的理论,从江浙飞到广西的南部边陲联姻,完成两个世界最结实的接合。五十五张桌子的流水席从街头摆到街尾。地上满是鸡屁股跟蛇骨头款待落魄但自由的狗。这是最后的一顿酒,最远房的亲戚也来道贺。

    丈人公给他们分亲家带来的上海卷烟厂的“中华”,然后拿不透明的“雪碧”瓶给自己满上浊米酒。桌上层层叠叠的是龙凤汤、白切鸭、火把肉、脆皮狗、盐风肝、熘蜂蛹、炸沙虫、皮肝糁、岜夯鸡、空心菜,两个空盘子里本来都是鱼生。

    敬酒敬到最后三桌,只剩喝酒的男人,一脚跷在隔壁凳子上,胸胆开张,扯着喉咙划拳。筷子间或啄食桌上的肥甘。新妇去主桌陪父母了,我醉到了七成,解开衬衫的领扣,留在街尾的桌上闲饮。

    (陌生的亲戚是绝好的酒伴。有见杯底的热情,却没你长我短的嘴皮官司。)

    那个晚上,我喝了至少三斤米酒,所以接下来说的这些事到底真是十八叔公讲的(媳妇也不肯定是否确有其人),还是酒后的乱梦,实在没法保证。记下这件事的目的也是很不明确的,说猎奇还是省身也都可以。

    十八叔公当时把一件织锦对襟外衣敞得很开,里面松垮的跨栏背心拉得很低。胸口是分明的三层:骨头上裹着干巴有力的肉条,黝黑的皮肤像鞣制的牛皮一样油亮,最上面浮着一片酒酣的潮红。我去敬酒的时,他笑眯眯地先看我的杯子往嘴里一翻一亮底,才抽动他油亮的腮帮把杯里的米酒也都吸干。乌黑的山羊胡随喉咙一摆,没有漏出一滴。他把我拉住坐在身边,兴奋地喷着酒气讲话。

    --我比你大不了十岁,但讲辈分你叫我十八叔公啦,我叫你侄孙姑爷。

    (他和所有来宾一样目光炯炯,满面红光。)

    --叔公你好,荣幸荣幸。

    --吃,吃。他给我挟了一大块肉,肥多瘦少。

    --你跟我大侄孙女是在北京读书时候好的哦?

    --是的,我们是大学同学。

    --大家都说你学问好嘞。

    --我没什么真学问。(面对这位长辈,我用了多余的谦辞?)

    --学问好啊,有出息哦!叔公没本事,就会喝酒。

    --不会不会,天生我材必有用,分工不同罢了。您看您把孩子都带那么高大那么壮,人生经验比我丰富。我望向他身边神似的孩子。他在专心啃食一块巨大的肉。

    (这样的话这三天我不知说了多少遍。)

    --侄孙姑爷,我们这里有个词叫你们北方来的男孩子叫“捞佬”。以前是不好听的话,现在我们这里的女孩子,都恨不得要找个“捞佬”嫁去!“捞佬”皮肤白多!漂亮。礼节都跟你那么好。大城市里工作、生活,样样都比我们好。

    (这样的话这三天我不知听了多少遍。)

    --叔公过奖,过奖。

    (血液里的酒劲教我别说太多。)

    --侄孙姑爷,叔公前天就出发了,从乡下的部落走了两天才上到镇里呢。你先慢点喝,我给你讲一个我们部落里捞佬姑爷的故事。

    (我问血液里的酒劲:可否且还我头来。)

    八年前。十八叔公说。

    他们部落来了一个提亲的江苏新姑爷。新姑爷和他们部落的美女妹喜是在民族大学认识的。妹喜的屁股很圆,眸子里是两汪清水。迎接的队伍进了寨子,众人在龙眼树下围着吃酒到深夜。寨老讲了祖公布洛陀用鸡巴给族人当桥又受不了蚊子咬的神话故事,招来一阵阵哄笑。他打着酒嗝嘱咐新姑爷,一定要保护好妹喜,照顾好妹喜,就离席去睡觉。小辈留下继续陪新姑爷说话。

    新姑爷白净削瘦的脸上也和今天的我一样泛着红光。一幅精致的薄眼镜在鼻梁上映着烤肉炭火。他不停推着部落男子敬上的酒杯,说不会,半斤米酒就是极限了。十八叔公说他当时钻到人堆前面,给新姑爷挡开了酒碗。

    --我要跟新姑爷说亲热话,十八叔公说。

    --我们要和新姑爷喝酒么!青年们难得这样的热闹。

    --滚开!滚开!我说话!

    十八叔公是捕蛇的猎人,杀牛的屠夫。青年们围着坐下不再喧闹。他于是问新姑爷:

    --你跟我们妹喜是在北京读书时候好的哦?

    --是的,我们是大学同学。

    --大家都说你学问好嘞。

    --奖学金么,年年都有的咯。现在科室里也就我一个研究生。我平时对经济学和国际政治研究比较多。金融危机你听说过不啦?有个电影你要去看一下。很容易的……

    (他已经喝多了。)

    --学问好,有出息哦!我们不读书没本事,听不懂。新姑爷啊,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胆子大么?

    --胆子?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说的“敢勇”。勇敢,边上的青年纠正。对,对,你有没有“勇敢”。

    新姑爷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他便问,蹦极算不算?他在十渡拒马乐园蹦过,从50米高的地方闭着眼睛就向河滩跳下去,其他人都吓得大叫。他却连续跳了两次。

    --那不是要命嘞?

    新姑爷笑着摇头,用柔和的声音说:怎么会。有皮筋捆在脚上,还是很安全的。弹力系数都是计算好了的。两百五十斤的人就会刚好离水面10公分。一点都不差的。很科学的。你懂不懂的啦?

    众人觉得有趣,呵呵嘿嘿地轻笑。土话的议论穿插其间。

    --那你做过的,最有胆子、最“勇敢”的事情是什么?十八叔公继续问。

    新姑爷看第一件事没有发酵出足够的尊敬。他想了一下,认真地说起自己曾经在五百人的大会堂讲演过,虽然是念稿子的。座下的听众都是全市的骨干和领导。当时他们单位有一个文件下来,不是很合理的。科室领导就让他抓住这个机会,委婉地替科室里反映一下这个问题。他做了一整天的思想工作,请教了长辈,决定冒这个险。当然,事后上级领导也没有说他什么不对,反而夸他是新鲜血液、树新风模范。

    --哦,这样这样。那你,还有没有比这个,还要“勇敢”的事情?

    新姑爷深吸了一口气,又从鼻孔里无奈地长吁出来。暗自摇摇头。他“嗯”了几次,陷入沉思。

    --哦!对了。

    他说有过这么一个事。他刚到单位,科室的领导被社会上的精神病给纠缠了,闹得沸沸扬扬。那个精神病在单位门口拉横幅、发传单,说领导把他给怎么怎么了。谁会信呢是不是,你们不知道,这年头精神病很多,工作很难做的。

    --然后呢?

    十八叔公来了精神,他闻出故事里隐藏的刺激。腰立得很直,手自然地垂在裆上。

    新姑爷说,有天,这个精神病又来了。保安认出他,把他往外赶。他赶紧跟保安解释说,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是过来给领导道歉的。自己过去做得不对,要给领导恢复名誉,然后把自己手里的纸袋给保安看。两瓶精装白酒。保安还是不让他上楼,但容他在大厅等着。他伫立在电梯边。

    --电梯开了,领导出来。径直往大门走。精神病跟上去。纸袋里翻出一扎报纸,从里面抽出一条那么长的刀子。照着后心就是一刀!

    --然后是两刀,三刀,四刀,五刀,六刀。

    --刀被骨头卡住,用力抽出来,又是十几刀,二十几刀。

    --真他妈疯了。肯定是疯了。

    新姑爷半斤米酒的劲已经顶到眼眶。他双眼发红,嘴唇拉紧,眼神严肃,似回到事发现场。

    --你猜我当时在哪?他的眸子闪烁骄傲的光。

    --在哪!? 在哪!?血的气味已经让十八叔公的鼻翼一张一合了。

    --我就在领导身后三米光景的地方!

    --那你,勇敢了没有?

    --对,边上的男女同事尖叫啊,逃啊。逃得比博尔特还快咯。我当时本来在看手机嘛。手里就握着一个当时最高档的“苹果”手机。全金属的我跟你说。

    --扔过去了?

    --不是,我拍了整整三秒钟视频。哇靠!那真是生死三秒哇。然后一边躲到角落又拍了5秒。那个精神病那个时候在切领导的脑袋。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太他妈恐怖了。最后整个单位,只有我留下了视频。监控里的视频后来都被和谐掉了。其他人一个都没有的。

    众人脸上都有些松弛下来的神情。他们兴奋地议论起那个精神病,嘴唇上擦出不少表示赞叹的语气词。十八叔公却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凝重复杂,眉毛在头皮上蛇一样扭。大家还在问新姑爷那个精神病的事情。十八叔公忽然振声说话:

    --兄弟,兄弟!诶!你们都别说话!兄弟,我话多,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啊?

    --大哥你问就是了。

    新姑爷还是那么和气。

    --如果让你胆子再大一倍,不不!两倍!放开胆子乱想!你那个时候会做什么?他蛇一样的目光盯着这位文质彬彬的新姑爷,嘴里像是要吐出信子。

    新姑爷声音提高很多:

    --那我,肯定当时就给他,发到网上去!当时我本来想发,没敢发。后悔死我了!后来和谐了就不让发了。再让我来一次,我,肯定,发他妈上去!一定是个大事件!这个领导我早就看不惯了。

    说话时,新姑爷的手坚定戳向前方空气。

    十八叔公用力点头,表示满意。随后,他熄灭了炭火,让兄弟扶新姑爷去休息。

    --侄孙姑爷,你猜猜,后来怎么了?

    --怎么了?(我很好奇。)

    --等等!

    十八叔公突然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小臂长的柴刀,剁向我身后的芒果树干。他欠身捡回一条没了头的白花小蛇。

    --这个是好东西。侄孙姑爷你有福气。

    十八叔公取过我的杯,把小蛇的血都滴在里面。然后他又黄又硬的右手大拇指指甲剖开了蛇腹,从里面剥出一粒红肉,丢进自己杯里。

    他斟满了两杯高度烧酒。酒香和血腥气围绕四周。

    �十八叔公举起酒杯,脸上满是长辈的亲切,猎人的骄傲,屠夫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灭了炭火以后,半夜叫上两个兄弟。把妹喜给他妈抢亲了。天亮前就成了事嘞!瞧,仔都那么高了!阿勇,这杯蛇胆酒敬你侄姑爷。老子教你怎么说还记得冇?

    这个孩子端着杯子来到我身前,大眼睛盈盈地望着我。一仰脖子,用酒把满嘴的肉送下了肚。

    --侄姑爷,小叔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我对着这两位长辈,屏住气,把面前的蛇血酒直着倒进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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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山如兰:我最喜欢 “扔上去了?”这一句。

        我也以为你冲上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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