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甲在弱冠之年大病一场,这是花员外始料不及的。
按道理,花员外乃文武双料进士出身,在教导自家子女上,应该会高度投入,自有妙招,形成良好的家教和家风,永世传承。他对阿甲的确盯得很紧,请来文武师傅,一会要他埋头读书,考取秀才,考取举人、进士,捞取一官半职,一会要他苦练武功,支撑镖局、钱庄、药铺的门面,为自己分担家务。自己创下的基因和基业,迟早都会属于阿甲。
花员外以军功起家,至尊头衔是平南将军。惜乎命运不济,尚未等到有更大作为,捞取世袭爵位,因为处事不慎,被人弹劾削职。他退居听泉镇,诗酒度日,清闲自在。历经官场沉浮,心态有些变化。他抛开《四书集注》,重读四书,凭着真情实感,竟然有了新的体会。文武双全的花员外,不怎么教自己的孩子,不是不会教,而是教不了。
花之甲在听泉镇的私塾里上学,学习“四书五经”和“八股时文”。辗转各地、见多识广的他,不比一般学童,他总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习性。两股观念长期对抗,在体内逐渐郁结。几年下来,紧张兮兮,花之甲终至大病一场,昏然终日,文武荒废,瘫在那里,几乎成了废材。他不愿沉迷于摸不着头脑的文字里,也不愿用残暴的武力解决人世纠纷。
花之甲时常想,他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去做呢?自由自在地探索,自由自在地表达。他不喜欢格律诗,不喜欢八股文,厌恶“假道学”,作诗为文都不拘一格,自然随性。
花员外教不了他,也拗不过他,只好聘请专门的塾师,讲授《文选》和“唐宋八大家”。有次还带着儿子,前往莽莽苍苍的大别山里历练,畅游西部的天台山、五云山,拜访隐居于斯、名动全国的“一代狂士”。
长期寄居于芝佛院的李卓吾,看见拜帖,答应见面,叙谈之时,不忘宣扬“绝假还真”的童心说。这种避免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思想,让花之甲茅塞顿开,当即要行叩拜之礼,求纳弟子。卓吾宗师凝视了花之甲一会,用手摸摸自己的光头,捋捋自己的长须,侧目看了一眼窗外湖里的荷花,于是发问:“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如何看待这首诗?”
花员外微笑,用眼色示意。花之甲明白这是面试,怠慢不得,略作思考。
他答道:“碧水湖上长着莲花,莲花的美跟湖水是一起的,跟湖里的鱼儿也是一起的,所以不应该采摘莲花,据为己有,否则便失去自然状态的美,莲花会在第二天枯萎。”
卓吾宗师哈哈大笑,拉着花之甲的手,说:“你哪里是我的学生,简直是我的小友人啊。”
花员外大喜,连忙说:“承蒙过奖,那么阿甲就是你的学生了!”
在这里,他们参观了卓吾宗师的特殊教育法,白天劳动,晚上上课,诵读时或坐或站,摇头晃脑,肆意大声,可以嬉笑。同样是学“四书五经”,其释义却不遵循朱老夫子的集注,而是先由宗师发表个人观点,再让孩子们自由发言,自由讨论,力图召唤本心真知,摆脱世俗羁绊。
在这里,他们还遇见文坛新秀袁宏道,聆听其“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作文经验,还遇见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对中西文化、科技作了交流。这些都暗中培育了花之甲的公子气、名士气,不比一般学童。
花员外练武,走镖,自然学习“天下第一拳”少林拳,且加入湖广分舵,受到庇护。在走镖开店上,他的武进士、前将军的名头,不如少林分舵管用,自有逢山过山、遇水过水的妙处。但是,花之甲不喜欢路面常见的少林拳,也不喜欢爹爹自创的花家枪,他最喜欢且最拿手的,竟然是轻功、指功,认为轻盈飘逸,自然随性。为此,花员外不得不另请高明,授以专门功夫,还带领他去武当山游览,拜见那里的冲虚道长,让他得到真传。
几年下来,花之甲擅长腾空而起,凌空高蹈,回旋自如,像是一只大鹏鸟,而且擅长扔石子,一打一个准。他将莲花湖边的一众麻雀、斑鸠之类的凡鸟视为猎物,赏给下人做菜下酒。然而花之甲从不伤及一种鸟儿,是燕子。物于乡俗,总归益鸟;家有燕巢,常为旺兆。燕子是一种美丽的小鸟,肢体纤巧,飞行轻捷,鸣声宛转,像是春信之魁。他时常观看琢磨燕子的自由滑行、逆风反转,由此领悟轻功的改进之道,自创了一套“花式轻功”。辅以飞石,所向无敌。
郁郁不得志的花员外,自从大别山之行归来后,自感三观尽毁,信仰阙如,遂至大病一场,长久卧病在床,比儿子的大病一场还严重。邪乎的是,镖局几次走镖,有些不顺,货物和信用损失过半。就连镖局本身,也有些难以为继。钱庄、药铺好不到哪去,具体负责打理的管家竟然跳槽了。花家逐渐贫顿,绝少欢笑。花之韵没有押镖任务,就整天侍奉汤药。
春暖花开,两只燕子飞到自家堂屋,衔泥壁上,垒成香巢。
半躺在床的花员外大喜,时常隔室倾听,说自己悟性顿开,能知燕语。今日说,燕子第一次生蛋了;明日说,新燕子不善孵育。
花员外让花之甲小心打开他藏在阁楼的书箧,翻出诗词旧本,检出一些有关燕子的诗句,大声朗诵,引得全家都笑起来。
不久,燕巢啁啾杂音,花之甲仰起脖子一看,四只燕宝宝张着黄口,在那里嗷嗷待哺。两只燕子成天飞进飞出,忙碌孩子们的一日三餐。
大约得到卓吾宗师的点化,大约燕子来家筑巢是吉兆,大约花之甲的飞石从不打燕子,得到燕子大仙的保佑,花之甲参加这年春天的县试、府试,都顺利通过,可以称为生员。要成为秀才,还需参加秋天的院试。紧张学习时节,阿甲不妨到书房外活动,练功,观鸟,赏花。
一日,花之甲与小卷各在自家院落中玩,隔着茑萝墙说话,尽量压低声音,害怕打扰静养室内的花员外。这垂垂茑萝自然是花员外迁居之初亲手种植的,繁衍成荫,绿意盎然,将两家之间的一道院墙装点得很有诗意,且连成一体。
卧室之内,员外忽然大喊:“有只雏燕掉在地上了!”
小卷闻听,立即施展阿甲所教的“花式轻功”,跳过墙来。他俩赶紧进屋,一只燕宝宝果然缩在墙根,双翅挣扎。他抓起燕宝宝,望了望墙上的燕巢。丫环傻姑说要去搬梯子来,他笑了笑,腾身一跃,飞了上去,安稳送回巢内。傻姑拍手叫好,赶紧指一下院落外的一棵大树,说上面有一只风筝,她想要来自己玩。花之甲和小卷相视一笑,一起飞上去,给她取下来。
傻姑笑着说:“你们就是两只燕子嘛!干脆你们喂养那些燕宝宝得了!你们赶紧出去捉虫子,田野里的虫子最多啦!”
傻姑的一番傻气话,又引得全家都笑起来。
不久,花员外被素来失好的王知县请进衙门问话,说是有上头意思,有事询问。县衙大堂,一边站着华服按刀的卫士,一边站着素服拄棍的衙役。真正主持问话的,是锦衣卫的两位校尉。
王知县说:“这是上头委派的两位锦衣卫大人,都是校尉。校尉也叫缇骑,就是穿着红色衣服,骑着高头大马。这位是张校尉,这位是李校尉。”
李校尉说:“王大人,你弄反了,我姓李,他姓张。”
王知县说:“哦,对、对、对不住,下官紧张了。”
张校尉咳嗽两声,正色问花员外,是否认识李卓吾,因为他们在芝佛院里搜到他的拜帖。得知花员外是武进士出身,且曾有将军头衔,两位校尉才让他坐着回话,没有动粗。他们告知实情,李卓吾早已被耿定向驱逐出湖广,后在京郊讲学时被捕。主张抓人的是浙党,弘扬王学正统,打击王学左派,视为妖言惑众,扰乱朝纲。此事恐怕还会涉及楚王册封,只是皇上犹豫不决。
为了不让刚刚通过府试的花之甲牵连进来,花员外绝不提拜师的事,只说自己前去游览天台山、五云山的名胜,因为自己是文进士出身,顺道拜访在那里讲学、名声太大的李卓吾,且亲见他着手编订阳明先生的资料,并非对儒学有所怠慢。审讯半日,没有结果。翌日清晨,得知李卓吾在狱中自杀的消息,此案算是了结,不予追究。两位校尉和王知县一起设宴款待花员外,算是压惊。
花员外弄不懂主政浙党为何要对归隐学者下手,弄不懂研究王学、庄学和佛学的人会排斥研究王学左派的人,将学术之争弄成朋党之争,不肯兼容并包,而且自己私下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了几种挽救方案。正在烦躁、愤懑、绝望之际,却突然被告知平安无事。回到家来,不禁吐了一口鲜血。原本趋于康复的身子,旋即恶化如初。花夫人听说实情后,大哭一场。
花夫人含泪微笑,说:“只要没事就好。只要阿甲没事就好。你的身子坏了,还可以继续静养,你一定要放宽心,切莫多想。”
花员外用手指理着她的头发,说:“无妨,我撑得住。堂中雏燕正饥渴,快让阿甲送点水上去。”
等到花员外坐起身,命花之韵扶他到向阳处,闭目养神,且观两只大燕子穿梭喂养小燕子。燕子时而掠身而过,时而歇于檐下,唧唧说话,似乎很快乐。
第二年春天,照样有二只燕子来到花府,住在墙上的旧巢里。
花之甲问:“是去年的燕子吗?”
花员外说:“是的。”
不一会,另外四只燕子也跟进来,环绕堂前,久而始去。
花之甲问:“是那四只小燕子吗?”
花员外说:“是的。”
俗语云一年半载,真的是一年半载。花了很多银钱,花员外这才大病痊愈。但是,店铺生意惨淡,伙计反水,家道越发现出衰落的景象。唯一欣慰的事,是花之甲顺利通过去年秋天的院试,正是成为秀才。第一道难关总算过了。
花员外在花之韵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江城,开始亲自料理生意,希冀复兴,一去就是三个月。其间,花员外命仆人送回一封家书,告知楚王被人弹劾的事,并首次提及儿女的婚事。他的意思,想将阿韵嫁到江城的熊家,是楚王的至交,而且公子熊廷弼是武进士,也是偏将,跟花之韵情投意合。在一起营救楚王时,两家人相处甚欢。若是夫人同意,他便让熊家先对八字、请媒婆。
他还提到,阿甲考取秀才,可以考虑婚事了。阿甲和小卷自幼相好,亲上加亲。花员外如此安排子女的婚事,证明自己已经衰老了。
末了,他不忘附上一句文绉绉的话:“人之念家,有若往返之燕子也。”因为家书里的这句话,多年以后,浪迹江湖的花之甲,做了一些燕子归来的旧梦。
小卷娘闻讯赶来,笑了,舒口气,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早有这层意思,毕竟他们是表兄妹。更何况花家是进士将军之家,地方名门望族,阿甲在其荫庇之下,肯定会有远大前程。再说,从王村搬到听泉镇,和花家做邻居,沾染了不少斯文气,没法再与胡知县的市侩作风“沆瀣一气”,境界开朗了不少。在小卷的婚事上,她决心自己做主,撇开胡文通,反正他平时很少管女儿的事,说小卷更像是花家的女儿。
此刻,小卷娘想起了死去的阿西。她凭着女人的自觉,隐约明白,如果阿西还活着,小卷恐怕就没有嫁入花家的机会。阿西名为丫环,实乃义女,且是巴陵秀才之女,更何况跟阿甲朝夕相处,亲如兄妹,情投意合,早已属意。
一天半夜,小卷娘赶到浑身不适,就起来烧热水,在屋后的厢房中洗澡。白白的身子,风韵犹存。可惜遇人不淑,遭到冷落,尚属中年,形同守寡。她忽然想起阿西给仙鹤洗澡的样子,不禁自我陶醉起来,仿佛自己是那只仙鹤。又想起阿西在湖里游泳的样子,不禁浑身激灵一下,因为很快想到了水鬼和尸体。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此时,喝酒归来、在湖边散步的里正刘三,看见小卷家屋后的灯光还亮着,就戳破窗纸,偷偷看见了这一幕。刘三平时跟胡知县交好,对他家的妻女暗生心思,尤其是跟胡知县分门别户,总让他想入非非。此时,他添破窗纸偷看还不满足,偷偷用匕首拨开后门,进来调戏。
小卷娘吃惊不小,抓起衣服遮住自己,面对他的追逐,四处躲藏,拒不屈从。两人尽量只手脚拉扯,少说话,担心惊动人。即便说话,也压低声音。
刘三说:“娘俩搬到镇里来,亏得我多方照顾。”
小卷娘说:“你是胡知县的好友,别乱来。”
刘三说:“他天天搂着小娇妻,放着你不用。”
小卷娘说:“呸,猪!”
刘三笑嘻嘻,说:“镇里都是粗人,谁也不斯文。”
小卷娘说:“不,花员外是斯文人。你再不走,我要喊人。花员外是将军,力大无穷。”她没想太多,只想拿话恐吓刘三。
刘三醋意十足,说:“怪不得你搬来,姐妹共侍一夫!”
小卷娘说:“我没有,你冤枉!”
刘三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匕首,准备强迫,正要行动,立即被眼尖且吓得近乎发狂的小卷娘给制止了。
小卷娘喊:“阿西,你怎么水淋淋站在那里?!”
刘三说:“谁?阿西?她在哪里?”
小卷娘说:“湖里淹死的阿西!花员外家的丫环!在你背后!”
在湖边出人命时,刘三作为里正,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亲眼见过阿西脸色发青的尸体,长发遮住脸庞,甚是恐怖。这种提示立即将他吓得顿时没了兴致。即便抱住湿淋淋的小卷娘,此时也会想起湿淋淋的阿西。
刘三嘀咕说:“可惜。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悻悻闪出了后门。此后,他再也没来滋事。按照他的性格和做派,他应该不是那么轻易会放过别人的。
小卷娘关闭后门,用菜刀紧插木栓,嘤嘤啜泣,不敢告诉女儿,而女儿早已沉入梦乡,嘴里喊着阿甲的名字。这是小卷娘迫于无奈第一次对人说出对姐夫的好感,只怕是要被人误会,隐隐有些不安,担心出事。所幸的是,阿甲和小卷青梅竹马,亲上加亲,女儿不会再走她被逼出嫁的老路。
但是,一切人事犹如水月镜花。花之甲最终没能娶小卷回家,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占有了她。这是两家大人始料不及的。
这一切的变故的起点,正是今晚刘三骚扰小卷娘的丑事。恶棍刘三仿佛是一根神奇的棍子,不经意撬动了胡家和花家的敏感部位,犹如桥梁的拱顶、拱脚和联结处,于是一切变得躁动、松动起来,纷纷跟着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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