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风
芒种忙,打乱场。
转眼,芒种到了。麦穗金黄,热风一吹,遍地麦香,这个时刻,该割麦了。
一大早,娘就把我们叫醒,拿起昨晚早就磨好了的镰刀,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地去。这是刚分地的第二个年头,全家十余亩地的麦子,要在数天内割完,不然,麦子熟透了,麦粒儿就钻到地里了。
大哥去镇上开会去了,二哥上学,母亲做饭。割麦的,只有父亲和我。
早上,露水很重,一地的麦子潮湿。蔚蓝的天空中,布谷鸟打远处飞来:“麦子熟了,打场跺垛--”
父亲把了五垄麦子,领先割麦,我则是三垄,在后面紧紧跟随。
初时,我割的挺快,紧跟在父亲身后,甚至好几次差点儿抢到父亲前面,但割着割着就累了,腰疼了,不想往前割了,在后面直了直腰,再直了直腰。
父亲回过身,擦了把脸上的汗,朝我笑了笑:
“莫怕,孩子,小孩没腰,坚持一下就好。”
但我割了没几下,还是腰疼,赖着不想往前割了。
父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一个人默默的割起来。直到母亲送来饭菜,在地头喊吃饭了,才见父亲单手拄了镰刀,慢慢直起腰来。火红的太阳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跳跃,麦子一片金黄。
母亲接了父亲的镰刀,一个人割麦。
我们吃饭。汤是麦仁汤,馍是干麦饼,每人一个鸡蛋。父亲不吃鸡蛋,拿了麦饼,盛了碗汤,一口馍,一口汤,呼噜呼噜吃得特有劲。
吃完饭接着干活。干了一会儿,我老毛病又犯了,磨磨唧唧不肯割麦,任父亲怎么催,母亲怎么劝,再也不想干了,父亲气得扔下镰刀要揍我,但是被母亲给拦住了:“算了,孩子还小,能割多少是多少吧。”
就这样,一直到了中午,我也没有割多少麦子。
太阳火辣辣的挂在半空,晒得人心里火辣辣发烫。母亲带来的一壶凉开水很快被喝完了。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感觉天好慢长啊。便越发偷懒。甚至原地站着不动,见父亲回头望了,才不得不弯腰割几下。
见我这样,父亲叹了口气,叫我回家去取水。
如同得了大赦般,我非常高兴的答应了。跑到地头,拿了茶壶,飞也似的朝家里跑去。跑着跑着,累了,变成快走,继而慢走,慢吞吞的走。
来到村头小河边,看到邻家孩子在洗澡,便不管不顾的下河了,和邻家孩子打水仗,比游泳,玩得畅快淋漓,浑忘了我是回家取水的,地里的家人,在等着喝水呢。
直到父亲站在岸上乌了脸的叫,才发觉不妙,慢吞吞上了岸,被父亲一把捉住,屁股上立马有了几个血印子。我急急用双手护住屁股,边没命的大哭,被从后面赶到的母亲给拦住了。母亲一边拉住父亲的手不让父亲打,一边嗔怪:“你这孩子,一家人都能渴死,单等你把水提来,你倒好……”
割麦是个苦活,尤其下午二三点钟的时候,太阳真毒啊,热辣辣要把人活生生烤出油来。人就象在一个大蒸笼里,大汗擦了还出,擦了还出,擦也擦不完。两只眼被汗水浸得生痛。这当儿,就见父亲除了不时用背心擦一把脸外,就是一个劲儿割麦。母亲也是,两人你追我赶,似乎与老天爷争抢时间。也是,收音机里天气预报,天,要下大雨了。还有五六亩麦子,没有收哪。一旦下了大雨,五六亩麦子就会倒伏发霉,就会生芽。一年的希望,没了。
母亲说,他爹,你歇会吧,别累着了,累病了,家可咋办呀。
父亲说,不累,再加把劲,今下午这块地就割完了。要累你就歇着吧。
母亲说,不累呢。母亲就拿衣襟直擦眼,不知是擦泪,还是在擦汗。
第二天,大雨果然来了。有风,风刮雨斜。大片大片的麦子倒伏了。
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天,足以使小麦发芽。我家地里三亩麦子,生芽了。等收割到场里,打出来的,又瘪,又黑,又有毛芽芽。这样的麦子,是不能上交公粮的。
果然,大哥从镇上回来,在大喇叭上连着吆喊,禁交生了芽的麦子。
上交公粮的前天,父亲就早早把挑选好的小麦装上袋子。按一人一百一十三斤上交,我家五口人,应该交五百六十五斤。共六个麻袋。
上交公粮的那天,我也去了。父亲拉着架子车,我在后边跟着。跟着跟着,却总也跟不上。
父亲让我坐上去。我不,我说:“大,那样,你更累呀。”
父亲笑了,父亲停下车,狠狠地划拉一下我的小脑袋,说:“傻小子,大不累。来,坐前把上,后沉得很咧。”
就这样,我坐在了车的前把上,时不时望一眼父亲,父亲很高兴很幸福的样子。只是,父亲拉车时,不再是压着把,而是提着把了。
到了镇上,在上交公粮时,出问题了。
父亲被送去镇政府了。
父亲很镇静。父亲知道,交生芽麦的事,被发现了。父亲作了最坏打算,大不了被作反面典型受批评。
谁料,到了镇政府,却被热情接待了。
父亲偷偷笑了。这干部弄错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上交的是生芽麦,不定该有多恼怒。趁着干部一个不注意,想溜。
谁料干部像看穿了他的伎俩,一转身抓住了他,说声:
“跟我来。”
声音不大,很温和,听在父亲耳里像炸雷。胆战心惊的跟在干部身后,进了镇政府大院,发现一院子人在开大会。
镇长在讲话,看见他,不讲了,直接点名叫他到前面来。
父亲没见过世面,加上心里有鬼,早就两腿筛糠,哪里还挪得动半步。
就被两人架着上了主席台。
镇长站起来,扬了扬手。父亲以为镇长大耳刮子打他,不由自主本能的左右躲闪了一下。心里一哆嗦,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一裤腿。
这时,台下上来一人,是个小姐,手捧一朵红花,步履款款。
镇长接了红花,别在木偶一样的父亲身上。顿时,台下掌声雷动。
一整天,父亲都像在云里雾里。还是大哥告诉他,由于他上交的是最好的麦子,镇政府已经把他树为先进典型了。
父亲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分明交的就是生芽麦嘛。
等父亲回到家,一眼看到的,竟是那六袋生了芽的麦子。
原来被母亲掉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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