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年底,母亲说已经联系买树人要把老房院里两颗榆树卖掉,我已经有几年没到老房子去过,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又多出两颗榆树,于是便向母亲要来钥匙,讨了这份差事。
我到达老房子时,买树人已经在门外等着,按照母亲交代的商量好价钱便拿出钥匙开了大门,刚一开门,满院齐膝高、干枯焦黄的败草似乎挣脱了泥土,争先恐后地往人眼睛里钻,直钻入心底,酿出一份破败荒凉的悲伤情绪,又透过眼镜,直往外冒,我有任务在身,不敢触景生情,赶紧把这情绪摁了回去。
抬眼四处一瞧,果然,南墙根,离水井不远地儿,吊儿郎当立着三棵榆树,一棵刚有些树的形象,不成气候,另外两棵树干已经有碗口粗,树冠不甘寂寞伸出墙外,要砍的就是它俩。若是它俩规规矩矩长着,也不影响,只是它俩长在墙根,有了依靠,便不肯挺直,尽往歪里长,若不砍掉,连院墙都要推到了。买树人对着两棵树好像挑媳妇一样,看一看,拍一拍,量一量,然后从车上拿下斧、锯、绳索忙活起来。
趁他们砍树的功夫,我四下走着,瞧着,仿佛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能翻出儿时的场景。
西、南两面院墙,加上东面作为厨房的配房和北面作为主房的五间瓦房就构成了老房的整体结构。
院子不算大,长满了枯草,草里散落着木棒、落叶和一些瓶瓶罐罐的生活垃圾,向一个淘气的孩子刚从干草堆里爬出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站着草屑的头发。
除了南墙根的几棵榆树,西墙根也瑟瑟缩缩地站着几棵梧桐树,都是我们离开以后才长出来的,短小细微,十分可怜,不过躲过了被砍伐的命运也算因祸得福。
离西南墙角不远有株石榴树,其实只是些枝枝叉叉,实在算不得树,枝上挂着一个干瘪的石榴,用手一碰,便从枝上脱落,掉在地上“咚”的一声,和那正被砍伐的榆树一起,低唱了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主房门前靠西是棵桃树,已经由以前枝丫内敛的小桃树长成骄纵外溢的大桃树了,小时候他的桃子从未长熟过,因为在成熟之前都被我摘着吃完了,后来他结了有大又蜜的桃子,而我们已经搬走了。再后来,母亲说桃树砍了,一是因为总有人跳进来摘桃,再是还有因为树上的桃子闹矛盾的,于是母亲就找人也砍掉了,真是可惜呀,我从未吃过一个熟透的桃子呢。
越过桃树,沿着台阶进了屋,四面墙壁已经变得灰黑,墙上还贴着还珠格格的画报,地上是些旧衣柜,桌子,还有一张条几,条几上是一个指针不再走动的钟表,旧衣柜里是些旧衣旧物,柜门半开着,小时候玩捉迷藏,不管衣柜里是衣服是被子,鞋子不脱,叮铃咣当就钻进去藏起来,以为掩护的很好,却被母亲揪出来就是一顿打骂。屋子最东头小时候我是不怎么过去的,那里由于被厨房挡住了光线,总是阴森清冷,而且还放着几口大缸,似乎是放粮食用的,但总是空的,我不敢打开,总怕里面蹦出来一个面目狰狞的女鬼,当然,女鬼是不会有的,只是些碎布或成球状的棉花,显然已经成了老鼠开会的场所。不过,到了年底还会有些用处,我们这里过年习俗,除夕日家家请神灵贴神灵,其中就有一个仓官神灵,主管粮食,大概就是保佑五谷丰登的意思,似乎官位不大,神像偏小,每年过年,我们家请的仓官神灵就贴在这几口大缸上,再点上一根香,摆上一个花糕就算上供了,另外“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的天地爷神像最大,贴在屋檐下最显眼的地方,灶王爷贴在厨房,腊月二十三还要买糖上供送他上天,糖必须是粘糖,主要是为了粘住他的嘴,以防他到天上乱说家里的事,财神爷待遇最好,贴在屋里,香炉最讲究,除夕夜香炉底下还要压上几十块钱,似乎那香炉是一家银行,压上钱还能年年得利息。还有钟馗,神像偏大,应该也是个大官,贴在影壁墙上,这钟馗与别的神像不同,既不端坐也不站立,右膊抬起至于头顶,左膊藏于背后,一条腿弯曲抬起并与另一条腿后,武将风范,威风凛凛。有一年过年,母亲正在请神,弟弟跑过来问有没有请一位神仙?他不知道神仙的名字,于是右膊抬起至于头顶,左膊藏于背后,一条腿弯曲抬起并与另一条腿后,摇摇摆摆,母亲一瞧,乐了,小钟馗。还有门神贴在门后旮旯,井龙王贴在井边,车神不贴在车上,贴在薄板上,放在车旁边。到了除夕夜,上香摆供,按照官阶大小,香火贡品逐层递减,和人间一样,仙界也尊卑高低,等级分明。
除了些旧家具,就是些杂七杂八的废旧物品乱摊在地上。
忽然呼啦一声,我出去一瞧,原来一棵榆树已经倾倒,树枝刮到房间的窗户上,呼啦啦响,一人轮着斧子又砍了几下,另外两人将绳索又往下一拉,整棵树才算完全贴在地面。
那棵榆树一倒,院里顿时敞亮许多。可是?院里那棵高大的梧桐呢?那棵经常有只花猫在树下自娱的梧桐呢?我跑到厨房门前不远处,果然有块没长草,泥土刚翻新不久,还十分松软的地儿,应该是刚刨去不久。我已经习惯这棵长在厨房前面的大梧桐树,心里一阵怅惘失落,仿佛儿时的朋友离去,仿佛童年的烙印从心里连根拨除,抖落些斑斑点点的锥痛和自责,擦也擦不去。
因为总以为来日方长,所以总不在意每一次的离开,我没有好好看它最后一眼,也没有认真的和爸爸说声再见。
这课梧桐树是爸爸从庙会上买回来的,买来时还是个光秃秃的小树干,栽在院里,因为位置好,没有障碍和依靠,再加上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很快树干就长得又直又粗,没有多余枝节且高而状了,过了房顶才四面八方的延伸成宽大厚重的树冠。
等到春风一拂面,人们脱了棉衣,把手伸到外面的时候,这棵树也就发了密密麻麻的嫩芽,含着苞,在你没注意的时候就在枝头挂满了粉紫色的梧桐花,倒挂着的喇叭一样的梧桐花一簇簇地在枝头摇晃,摇落到地上,捡起来对着花根一吸,有微微发甜的汁液。这时候梧桐叶子还小,一个个小孩子拳头一样,等再过上一段时间,推门一瞧,小拳头都舒展成了成千上万的阔大的叶子,像大人的手掌,重重叠叠地撑起了一把大伞,遮住了早上的阳光,只留下一些缝隙让他们钻进来,在院子里跳跃。
等花也落了,叶子也变得青绿肥厚,夏天就到了,然而夏天我们一般是不在树底下乘凉的,因为树上总会掉下一些大肉虫,绿叶一样的颜色,拇指长,圆滚滚的还蠕动着许多小脚,一不小心踩了一条…….似乎肉质也不好,连那只花猫也不吃,只用爪子扒拉来、扒拉去地玩,玩够了也就不管了。下雨的时候最妙,雨点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地响,不知道雨打芭蕉是不是这个声音。
夏天一过去,他似乎就很快进入了衰落期,当我们还感觉不到秋天、夏天的分别时,他的叶子却先感知到了秋气,渐渐变得焦黄,只等秋风一声令下,呼啦啦地往地上落。经常是过了一夜,叶子就落了一地,用扫帚扫起来,又过了一夜,又是一地,再扫起来,梧桐树的叶子很大,扫了几天,就扫出一座小叶山,用打火机一点,呼呼就烧着了,烧得旁边人的脸又热又疼,很快火就灭了,小叶山也成了一堆灰烬。叶子还是一天天的落,小叶山一座接着一座垒起,垒起,又烧成灰烬。似乎这些叶子大张大合的生命只为了赶赴这短暂的烈焰。叶子终于落光了,漏出光秃秃的枝干,在清冽的秋日里清晰地张示着生命的脉络和坚韧。
冬天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雪压满了枝头,堆在了树底。当我们被冬天的霜雪打低了头时,他却一半在天空肆意张扬,一半在地下蛰伏、蓄势,等待春风再一次呼唤,周而复始。
他的四季荣枯交织着我们的悲欢合离,在老院里一场场上演、落幕。
买树人终于把活干完了,将两棵大树抗到车上,又将一些枝枝叉叉归拢到一起,捆做几束,一同装上车走了。
我又认真看了眼老房子:这里曾经住过一对夫妻,抚养着他们的一双儿女,还有一只花猫在梧桐树下跑来跑去。
这里有我团圆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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