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逃离这回事,不过是从一个困难到另一个困难。
她独自一人入睡,独自一人醒来
她经常走动
她工作到筋疲力尽
她注视被一整个冬天的积雪覆盖的垃圾
随风飞舞
她想:大多数人的灵魂就是这样结束的,为了适应别人界定的生活而采取相应的态度,最后因这些态度而僵化。
杨媄觉得自己过了怂逼的三十年人生,是时候该做出些什么改变,这种改变不是说一定要为了追求什么而进行的,是处于那种到一定年龄,身边朋友大都结婚生子,而你便逃也似地投身家庭的境遇了。
她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午后,漫不经心买了一张去哈尔滨的车票,广州始发,34个小时,硬座。她无法搬动岁月,于是披着一身的月光,秋天里出发,冬天便在北方的树杈上筑了新巢。
十一月的哈尔滨,旅游旺季的势头渐起,中央大街和索菲亚教堂门口招徕旅客的导游数量日渐增长,杨媄住的青旅楼下的活动大厅里,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南方人。
她喜欢在傍晚5点钟出门,坐半个小时公交,来到松花江前的广场,沿着江边走到跨江大桥上,迎面吹过夹带湿气的江风,寒冷、且有些许热闹,像空气中数亿个水分子欢快地跳起了秧歌,她在日落的余晖里,缓慢穿过大桥,再披着一身夜光,趁黑回到生活的日常里来,一切按部就班,一切看上去都无比的理所当然。
有时候,她会抽出来一个下午去果戈里大街的书店上坐几个小时,游客们在书店的二楼打卡拍照,而她则端着一杯咖啡慢悠悠的晃到三楼的VIP服务区,那里很安静,挨着窗户的座位,可以俯瞰整条色彩鲜艳、棱角分明的长街,阳光穿过宝石色的玻璃,折射在她胸前的米白色毛衣上,她戴着一条鱼尾项链。
项链一戴就是十年。
杨媄照镜子的时候,不经意间撇到脖子上的那抹银色鱼尾,洗漱台上摆着用了很久的电动牙刷,她用卸妆的动作是那么熟稔,恍惚之中,她放佛回到了广州,她打开洗手间的实木门,看到丈夫赤裸着身体,喔,他肩部的线条看起来多么强壮有力啊。
喔!杨媄想起来他们已经离婚了,杨媄想起来她也曾把脸庞深深的埋在那双厚实温暖的掌心。
他在晨曦中吻她
耳听清晨群鸟的啼鸣
目睹爬山虎爬上屋顶
一场渴望中的雨终于未下
而他现在在哪里呢?是在莫斯科吗?
杨媄盯着书籍的扉页长久发呆,她第十一次翻开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她甚至不用翻开,便知道楔子要说些什么。
“我看过那男子的三帧照片”
“一张大约应该说是那男子的幼年时代吧,可以推定是十岁前后的照片”
“第二张照片上,孩子的脸的变化之大也令人震惊,那是一副学生打扮”
“另外一张照片最为奇怪,简直弄不懂他究竟年龄几何,头顶上似乎有了一部分白发”
杨媄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她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书页被打湿,又被风吹干,如此许多来回,最后纸张便皱巴巴的翘了起来。
她时常这样雷打不动的坐一下午、走一傍晚,有时候是一下午,有时候是一傍晚,有时候又是一下午和一傍晚。
甚至到现在,她都没有从那段失败婚姻的阴影里走出来。她随身笔记本的保护套里塞着她和丈夫刚在一起时的一张大头贴,她的手机壁纸是他们大学时代的旅行合照,她的电脑桌面拼接着四张两人五年前的结婚写真。
杨媄想,她一共三十年的短暂人生,有二十年的岁月都在和那男人的见证下各自成长,她十岁那年遇见他,十五岁两人确定关系,又过十年,他们许诺一生,携手走进婚姻,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也会亲手埋葬爱情。
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她一个连雪都没看过的成年女人,会像傻子一样一言不发的就来了哈尔滨呢?
十二月不期而至,她在某个周一报了去亚布力滑雪场的团期。那个时候东北的雾凇已经成了型,她站在树下,用穿着厚重雪地靴的左腿狠狠踢了一脚树干,雪哗哗的坠下来,灌进她的脖子,雪水在她的脊椎处融化,顺着脊背凹陷的脉络一路下流,最后渗进温暖的内衣里,不见踪影。
她搭乘缆车到亚布力的山顶,又坐索道滑车下山,这一切真是寡淡无趣,乏味至极。
又过一个星期,她坐飞机去了漠河,高空之上,除了白茫茫的一片,是白茫茫的又一片。就像杨媄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有死寂空洞的疙瘩角和,死寂空洞的疙瘩角。
她站在黑龙江冰冻的江面上,面前一道铁丝网,北边俄罗斯,南边则是中国,远远的可以看到江对面俄罗斯的村庄缓缓地冒着炊烟。杨媄站在当地人在江面上砸出来的水窟窿旁边,那个捕鱼的人离她两米远,他去取捞鱼的鱼具。
杨媄蹲下来凝视着深邃的青色水面,绿色的渔网挂在裂开的冰面上,里面有几条江鱼扑棱着身子挣扎,她伸手试了试水温,暖暖的,还冒着水汽。
“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与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我渴望有人毁灭我,并被我毁灭。”
于是她又站起来。
那个捕鱼的人听到扑通一声,抬头看见,江水突然漫过冰面,渔网不知所踪,裂开的冰面旁边放了一双女人的鞋,他上前仔细检查,发现还有一个手机、一本可供随身携带的轻巧电脑。
你不在场
我是无人收割的麦田
徒具锋芒
杨媄又想起医生对她说的话,
:你应该停止写作,积极配合治疗,换个环境,散散心,暂时逃离目前的生活,读一些积极乐观的文字。
:重度抑郁。
:你要相信自己,我们不是为了别人的人生而存在。
如果我死了,身体会飘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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