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对立面

钱币的正反，玻璃门的推拉，冬暖夏凉的愿望，凡事都有对立面，这不是以对错来区分的，就是在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的对面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就像我们生而骄傲，同样希望死的体面。那么如果没有了死亡，是不是也同样没有生的存在。

但是有意思的是当你看到钱币的正面，那你一定没有办法看到同一块钱的反面，推门而入时你也没有办法实现拉的动作，冬暖夏凉不在北半球，除非我们的大陆漂移的快些。这和我们没有办法找到生的对立面，是同样的道理。

死亡，是生者的禁忌症，是死者长已矣的状态。
我也将它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这个人间的终点，另外一个境地的开始。

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是在小学，几年级忘记了，只记得梦里一棵开满花的杏子树，枯老的站在破旧土抷房外，空气干燥，仿佛密闭空间里仅剩的那点希望。大娘死了，喝农药去世的，好像吵了架，觉得活着没意思了，直接灌着农药结束了生命。后来杏子树每年开花结果，我却对大娘的生前没有一点印象，只记得那样一个人，挺好的长辈，没有样貌了，也没了声音了。

其实长大是个好东西，让我们感情愈发充沛，记忆愈发清晰深刻，难以忘记一些人和一些事。

在我印象中最后一个儿童节里，第二次感受死亡，七十几岁的曾外祖父，同样喝了农药自杀了。我看着院墙外的那棵桃树被砍掉，他再也不会生出桃子来，曾外祖父也不会背着一袋子的桃子来我家，就这样四世同堂的梦碎了。

我们在院子里跪着，哭着，听外婆絮絮叨叨的说话，同样是说几句哭几声，好像要说完一个世纪一样，眼泪却流不完。说他们怎么辛苦的在苦难中生存下来，一粒米一根草都不能浪费的年代，人心却都是好的，热的。

我留着曾外祖父的一张照片，坐在菜园里，微笑的有些拘谨，那确是我最能留住记忆的东西了。

后来，零星的有几只狗去世了，下学路上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小猫尸体，小鸟尸体，青蛙尸体，蛇的尸体，我觉得自己挺有病，我心疼他们，心疼他们死后没有能安身的地方，所以我跟我的小伙伴曾经埋葬过一只喜鹊，还对着小小的土堆磕了三个响头。我们在生前都没有遇见过，只有死亡让我们相遇，我能够感知他们的死亡气息，和生前的快乐时光一样浓烈。

亲情被死亡阻断，是人世间最悲痛的伤。所以我惜命，不是害怕死亡，只是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仅仅是活着的这一口空气，还要承载着和我有关联的亲人们的爱与期望。

每当大雪纷飞，冬季渐冷，我就会想起奶奶，她在我生日前三天离开人世间，没能给我过十六岁的生日，也没能吃到放在冰箱里的生日蛋糕。奶奶走了，走的不算安详，我没能看她最后一眼，不敢看，太痛了。

从学校到家，半个小时路程，像过了半年那么久，留不出眼泪，因为根本不相信啊，那死亡就在几十公里外的家中。

当看到那张床下燃着长命灯时，我终于放声哭出来，我憋的太久了，太久没有声音从我的身体里传出来。像溺亡在海洋里的鲸鱼，太沉重了，见不到海面的光，也听不到同伴的呼唤。
后来我怀念的是几年来有些老年痴呆的奶奶，在床上整天整天的叫喊，骂人，说有鬼有人要害他。见到我们一家才能安静下来好好的认个人，叫着我的名字，让我拿吃的。怀念着她还没得病前，每隔一两个星期从老家走到我家，给我送一袋鸡蛋糕，就留着吃一顿午饭，晒一会儿太阳也不说什么话。

我想现在的我那么喜欢甜品，八成是奶奶惯出来的。我能想着那种味道，一个人坐一下午，想她。那时候死亡的气息很浅很浅，浅到几天后她还会回来。

昨晚，我一个人锁在家中，父亲和许多人去打捞他的身体，浮在河水面上小小的身体，他走了，走的不体面，走的太快太狼狈，我37岁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是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气息的大妈的儿子，他也走了，是那只我没能找到溺亡的鲸鱼，在水底和水草纠缠的太久，上帝生气了，便带了他走。

他是不聪明的人，不聪明了一辈子，我还夸下海口，说以后大伯不在了我养着他，因为他不聪明啊，对，是智障的哥哥。他知道我，说我要嫁人了吧，要找老婆婆了吧，说他见过新四军，说着一些奇奇怪怪只有他世界里存在的东西，可是以后我真的要嫁人了，他也不能见到了，想到这里，眼泪就要下来了。

我们不曾一起说过正常的话，没有一起玩耍过，他也没有经历过我们所经历过的精彩，没去过城市，没见过霓虹，所有的所有都没有过，只待在小小的村子里，做着农村人做的事，上山，下水，种地，砍树，没有一天空闲舒服的日子啊，想想真的要心痛致死了，但是他每天都乐呵呵的，好像上天待他不薄，他只是简简单单来到世上，简简单单回去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半年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在我们怎样也踏不进去的世界，觉得人真的没那么厉害，我们超越不过生死，我们只能爱着生的机会。生的对立面是死亡没错，可这对立面是我们存在时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们可以爱恨，可以喜悲，可以哭笑，却唯独不能忤逆生死，活着已经是对凡世间最大的恩赐了。多愿天堂有光，人间万安，悲伤不要停留太久，我们啊可以怀念，然后继续活着。

早知道，生的对立面，是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