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州连着下了好多天的雨,时常泛着霉味的石板街连了每一块石子和空气都潮湿,潮得连韦高飞上周洗的衣服都没干,直到现在,攒了许久,几个挂着水珠的衣架在刘西蒙家的晾衣绳上摆了一排。韦高飞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行人刷牙时,冰凉的液体滴在他发旋正中央,被吓了一跳,一口漱口水吐进刘西蒙养的那盆快干死的吊兰里面,手心捏着杯子把兀自发呆发热。
刘西蒙不久前坐火车跑去南宁修吉他,在街边捡到卖唱的韦高飞。韦高飞穿着做旧款式的肥大衬衫和阔腿的破洞牛仔裤,脑袋上一顶绿色毛线帽,衣角沾着大片污渍,下垂的眼角旁带些青紫。刘西蒙问这一脸老表样的长头发小伙子,说一个月给他开五百块钱弹琴,干不干?韦高飞一咬牙一皱眉,说干就干,用的是很广西味的塑普。
遂因为刘西蒙一句话,一个小年轻从南宁搬到钦州,搬着不多的行李住进刘西蒙的单身公寓,火车票还是自己花钱买的。这之后头两个月没演出,刘西蒙许诺韦高飞的五百块钱也没兑现,但韦高飞没在乎,反正觉得在这里待得舒服。朋友、爱好、居所,都有了呢。他自己觉得挺满足,冲刘西蒙笑起来时,是和小狗一样的青涩和执著。刘西蒙呢,却是把眼镜一摘,哼哼着笑话他。
两个人从工作室出来,回家之后时不时比试抽烟,先被呛得受不了的要把烟头清理出去,顺便倒一星期的垃圾。再或是比试喝小麦汁,喝的是青岛和雪花的,先喝醉的要做一星期的饭。
比试抽烟总是刘西蒙输。是刘西蒙主动认输,说抽太多烟总是有点不好处,韦高飞知道自己赢了之后,乐得掐了烟就跳进被子底下睡觉。然后晚上在韦高飞睡着之后,自己在阳台续一根,不知不觉又抽了一盒。刘西蒙抽烟的时候不怎么想事,第一次抽烟,是因为被家里的烟味熏惯了,才想自己试试,再后来抽烟大部分时候也就是为了抽烟。为了清醒抽烟,为了睡觉喝酒,刘西蒙想着也都没什么意思,做这些事的时候也就不考虑目的了。
比试喝酒总是韦高飞输。韦高飞其实不太能喝酒,喝多了会上脸说胡话办傻事。刘西蒙不在意他这差到爆炸的酒品,一仰头又喝了一罐,长睫毛都低垂着,半脸不屑,手心偶尔攥握韦高飞老头衫背心的下摆,一截手腕到第二天起床时,才发现被他整个身子压得有些红肿。
刘西蒙顶着一头炸毛的半长头发,穿着人字拖一趿拉两趿拉地下楼梯,路过阳台的时候听见韦高飞传出来的动静,等弄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儿,一下子就笑了,然后把自己抽剩下的半支烟在手心里按灭,从烟盒里捡出来另外一支续上,后跟着不紧不慢的催促。韦高飞听惯了,仍站着,冲刘西蒙感慨自己还半湿的衣服,边思索自己没处找的换洗衣物和梳子。刘西蒙传到他耳朵里的东西,无非是牢骚,或者是他笑语盈盈的暧昧话,韦高飞听惯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裸奔这种事虽然摇滚,但毕竟在法治社会并不可取,虽然韦高飞他吧,其实还挺想试试在大街上裸跑的感觉。可到底别无他法,韦高飞从刘西蒙家的衣柜里翻出一件勉强合身的阔腿短裤穿上。他在里屋穿,刘西蒙靠着门框捶着门板骂他,说臭小子,你穿我的裤子,可他妈要记得穿你那内裤。
韦高飞抖机灵,说自己内裤也没干,不想穿了。刘西蒙黑着脸把自己那件深蓝色的平角裤扔到韦高飞脸上,不忘跟一句,你刘哥我的裤衩,大到你穿不下。韦高飞穿着试了试,确实穿不下,但是是因为腰太紧了。
他的腰确实是太瘦,韦高飞斜睨他短裤底下的曲线,刘西蒙真是瘦得像个麻杆。韦高飞拿手掌比划比划自己的腰身,刘西蒙差点把拖鞋呼到他脸上时才堪堪回过神,重新翻箱倒柜半个多小时,却愣是没在他衣柜里找出一件合身的短袖。刘西蒙黑着脸,两下揪出一件花衬衫,但韦高飞摇着头不想穿,笑容和平时一样的乖巧嬉皮。
刘西蒙不再打他骂他,最后韦高飞扒拉出自己压箱底的西装外套穿上,宽大的衣领恰遮住两胸,底下露着没腹肌的小白肚子,挂起个吉他手的空挡。韦高飞临出门时对着小镜子梳头发,一把小牛角梳满脑袋动,真的是捏着一根根头发丝往耳朵后面拢。刘西蒙在这时候问他穿内裤了吗。韦高飞自豪地大声说没有,扭扭脖子,却不是因为否定的答案,而是要欣赏自己头发上刚打的摩丝。
真想踹韦高飞屁股。但刘西蒙想他身上还是自己的裤子,最后还是忍下来了,并在自己心里暗自树大拇哥。
韦高飞在台上弹吉他时,总会戴一顶绿的鸭舌帽,不是鸭舌帽时,会换成绿的针织帽毛线帽。真的是从刘西蒙第一次见他起就戴着,再到韦高飞背着吉他包赶火车,发现自己没带身份证被车站扣下。站在临发车的火车月台前,小狗抿着嘴红着眼,和刘西蒙说,刘哥你先走吧,我下一班再去钦州,这下再碰得见你是真缘分,再碰不到你也就是我的命,火车票挺贵的,不能耽误了你的票钱。
——所有东西都仿佛一场生离死别。
韦高飞讲不好普通话,他那一番衷肠更是用的是南宁方言。刘西蒙第一次没听懂,是韦高飞本人后来告诉他的,也不知有没有经过过分的添油加醋。但刘西蒙觉着,韦高飞那些话总觉得在什么非主流语录里听过。他之前骗小姑娘的时候还用过两句,总之这些话都是骗小孩的玩意,然后韦高飞用这些骗小孩的话回过来骗他刘西蒙。
多傻啊。刘西蒙有一次失眠,坐在阳台上断断续续抽了半包烟,想之前的事的时候想哭了。
多傻啊。多傻啊。多傻啊。
多他妈傻啊。
刘西蒙很傻。那天午后他看见背着琴包戴着绿帽子的韦高飞,阳光经绿皮火车照在脸上,一副圆呼脸更暗沉,半张着的小嘴鲜红。看着看着自己眼圈也红了,想都没想,刘西蒙也提着自己的两包行李,从火车门里一下跳出来。一张火车票得几百块,放在一个经济窘迫的小年轻身上,真的不算什么小数目。所幸当时是没危险,但凡刘西蒙再迟疑那么一秒,火车就要开动走了,会与大众一同溜进钦州潮湿孤独不流动的夏日午后。刘西蒙不想看一些事情变成这样,他皮鞋迈过月台碎掉的那半瓷砖,在韦高飞两步远的地方回转过脚。
当然,韦高飞是真傻,他主动扑上来抱他刘西蒙,起了油的长头发埋在他怀里哭。煽情过后刘西蒙骂他,说自己老早给他的那个手机号是不是被他玩没了?没缘分没缘分咱俩当然没缘分。
可是,能遇见,就已经算有缘分了。
刘西蒙心里懂这个道理,但也觉得磨叽不愿宣之于口。韦高飞懂不懂呢?另说。
出门,锁门,听门锁合好后咔哒的一声响,把挂着拨片的钥匙放进短裤的左侧口袋。这些东西已成刘西蒙不得不培养出的习惯,究其根本主要又来自韦高飞刚来那几天时,韦高飞手上笨没锁好门而导致家里招了贼。也是点背,刘西蒙旅游出远门,不锁门都不见得被偷,韦高飞一来倒还给他来了一场新经历。
刘西蒙在等韦高飞的过程中,头上戴了一顶黑皮的贝雷帽,韦高飞看见不乐意,说想和他戴一样的,要情侣款才好。刘西蒙照常对他无语,又在门垫旁磨蹭了多半个点,才找出来一顶棕色格子布的同款帽子。韦高飞阴谋得逞,戴上之后显得更开心,后脑勺的头发和名字一样高飞起来。
下台阶,廉价筒子楼的楼梯都窄极,仅由数块半个脚掌宽的石头砌成。刘西蒙鼻梁上松垮顶了一副圆框墨镜,是随意一顶或一高抬腿就会掉下来的程度。但其人仍浑然天成的不在意,在楼道门口点了一根烟,放嘴里叼着慢悠悠下楼梯,侧眼瞟着一步一颠笑呵呵的韦高飞。
好像傻子,刘西蒙撇撇嘴,真的像个傻小狗。刘西蒙对自己心里的想法微点点头。傻小狗乐得跳下最后两级台阶,问他刘哥是想到了什么高兴事。刘西蒙照常保守国家机密一样故作神秘地抿嘴,右手细长的食指摸在唇边,第二颗指节轻轻抵着。
和韦高飞带点肉的手相比,刘西蒙的一双手更显出瘦,就像是干巴巴的一层塑料皮紧绷在粗大的骨架上。韦高飞时常怀疑刘西蒙那手指上根本套不住一枚枚戒指,他却常干左右无名指各套一枚金银戒指作常驻嘉宾,然后其他几根手指时不时招待残余顾客的鬼事。韦高飞想到了,他刘哥他不该弹吉他,该去弹键盘。韦高飞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他真问了一嘴,刘西蒙没甩开他的手,只闷声笑自己学不会,把小时自己家里没钱的真正缘由巧妙略过,并不加什么打趣,话尾是哼哼着上扬的语调。
刘西蒙自小就在钦州的这座三线小县城里生长,是原生家庭里竭力依托风流长起的烟柳。父亲做些小生意,积累些财富后好赌,犹记乘着日落在小学放课回家后,推开门需走进烟雾,尽力地拨散,才可看清门口贴着异域美女日历海报的房门。刘西蒙在这房间里接受自己被判给父亲的事实,第一次听摇滚乐,第一次明白恋爱,第一次接受自己所有的失败,再后来得到自己母亲被车撞死的通知。
得到消息前后,正是钦州雨水重的时候。刘西蒙听到消息后起了湿疹,说不定是天气环境使然,还是他对生活无端起了过敏的病症。且离高考这场所说改变命运的考试没有几天,刘西蒙带着发痒的皮肤胡乱考了一通,最后得出的成绩勉勉强强,一个一向向往大城市繁华自由的人进了农业大学学种牛油果和插花。
一度为理想破灭而失望,且没有收入,更要每日去麦当劳酒吧各种地方打工,刘西蒙怀着如此心情浪费掉半年多光阴,最后在大一上学期挂科后重新拾起摇滚乐。生活并没有起色,但刘西蒙还是怒斥自己攒了大半年的工资,给自己单独买了一把价格在中上水平的电吉他,事后证明被坑了,吉他音色很差,完全值不上这个价钱。
但他甚至还是给它起了名字,叫西蒙,自己姓名的土话谐音,和他一样是黑色的,在琴枕绷着六色的弦。他开始每晚只在酒吧里唱歌,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喝酒,抽烟,所有小时见到的事都做过了。再到后来连着两天把吉他弦弹崩,他暗想,以后挣到钱,一定要买一把好点的琴,不能再被骗了。
楼门口的保安是个一只眼睛白内障的老头子,地中海,爱听老式收音机,刘西蒙这种门外汉都隐约觉出,那应该是被时代淘汰了很久的老货,和什么武器都不会用,只会啰嗦唠叨的老保安一样。刘西蒙之前从传达室门口经过,老头没有开收音机,但大概是因为刚才有人来传达室用闽南语播报一则没几个人听懂的寻人启事,广播的麦克仍开着,许是某几个插头不稳,以至于音响里还可传出嘶啦的响声。
其实也是,下雨天时,小雨不至于,但大雨老头不会打开收音机。打这些以后,刘西蒙就明白了,老头听不懂收音机,更听不懂广播,只是小房间里若有一点响声,独身的人可不至于太寂寞。老头不像刘西蒙有什么文艺的癖好,耳朵不好,小雨声听不清楚,只有大雨声才听得明白。
钦州的天气奇怪,刘西蒙经过时零星听到一些,“钦州市气象台今天傍晚六点十四分发布暴雨红色预警,未来三天,钦州市还有50毫米以上强降水,重点防范泥石流等灾害。 ”刘西蒙掐灭烟头,甩进垃圾桶上的一层湿烂卫生纸里,推推墨镜。现在也不过早上九点钟,新闻里说傍晚六点,大概是一些过期的天气预报也未可知。
墨镜遮不住眼皮上的痦子,仍可让半只眼睛看见绵密雨丝遮住的太阳。一边挂着太阳,一边还下着雨。刘西蒙经历的事多到一定程度,也就觉得所有东西都是滑稽又合理的。韦高飞笑着拍他肩膀,说什么:“刘哥,有太阳的时候下雨,彩虹会出来哦。”
韦高飞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他刚看到刘西蒙在这样的雨天里非要去盯着那片太阳发呆,自己也好奇地盯了会儿,实在搞不明白他想什么之后拿出手机查百度。韦高飞看到一个回答,出太阳的时候下雨,雨停了之后会有彩虹的。刘西蒙他该会喜欢这样的回答,可韦高飞笑着说完,也只见刘西蒙勾勾眼眉,手指弹他耳朵,某根指头上的戒指碰到了他右耳上的耳环和耳骨钉。
话说回来,耳环又是刘西蒙第一次注意到韦高飞的标志。刘西蒙第一次见他是在朋友开的酒吧,那老表图个情调,每天登广告在外面招人吹萨克斯,到最后只有个长头发小伙子,特别认真地说你这酒吧招这个不行,得找个弹吉他的,您看看我怎么样。刘西蒙记得那是个半阴的夜,街上的路灯还坏了,柜台上一盏木纹灯罩的灯也暗沉,片片光粘在他脸上,只把白净脸上几块照得很亮。
韦高飞不知所措搓手摸吉他包带的时候往身边挪脚步,正一下碰到刘西蒙的手腕。坐着喝酒的人向他抬了抬眼皮,那时他大抵喝醉了,但灯也看不清,也不觉怎样,且韦高飞脸上稚气拘谨的笑也还能记得。他鬓角出了汗,一滴滴顺着发丝下来,让耳环底也轻盈挂着一滴水,迟迟不落下来。由此刘西蒙去摸他耳朵,也是因着灯光不明朗,刘西蒙并没有看到韦高飞烫红发红的耳朵根,除了一些和他手指一般烫的感觉。
回春丹的歌曲适合在夜间演奏,这于夜间的livehouse来说是必然得天独厚的优势,同时也间接催化刘西蒙更喜欢在晚时看韦高飞弹吉他,或贝斯,但都一样,他的手都一样。每根指头都比他要短小半个指节,掌心还带点小肉,也就在昏暗灯光里,又有他吉他弹得高超,才能给歌迷一种手也精巧的错觉。
但刘西蒙曾牵过韦高飞的手很多次,是在所有歌迷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厨房门口,刘西蒙看韦高飞惺忪的眼,和刘海整个翻到后脑勺而露出的大额头,在辣椒酱和原味鸡肉肠之间抉择,最后考虑到他那一言难尽的肠胃,嫌弃地拍开他的手,给他把火腿肠掰碎加进泡面里,辣椒酱呢,塞进他外套口袋的深处,预备自己一个人带出去拌进肠粉里吃。
又在浴室旁,隔着一层如同把身体糊了一团马赛克一样,完全起不了什么遮挡作用的塑料布浴帘,刘西蒙能看见韦高飞什么时候在在水流淅沥的小莲蓬头下转身,挡着眼睛递给他一块肥皂。一抓,他的手上都是水,还小孩子一样要把刚刚才好不容易擦干身体的刘西蒙重新拽进去。
刘西蒙一巴掌呼在韦高飞脸上,两个人这么打着磨着,最终还是前者不敌手脚招数都满无章法的后者,手腕被他一只手箍着动弹不了。刘西蒙眼上看得清,韦高飞眼睛是笑的,双手是胖的,指腹的皮肤被泡得发白起皱,可看清同树木一半的年轮。稀疏,圈数要比刘西蒙的少不少。
或者,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其实就是韦高飞喝多了,最为迷糊的那晚。刘西蒙趁他昏醉,想要捉弄他时还是迟疑,偏又在玩笑着将口红涂抹在他唇边时,意识堪堪微醺,恰巧够让他记起绿皮火车旁背包戴帽子的韦高飞,像个听话的顺毛大学生,虽然之后熟了才发现这家伙纯是一个不老实的小狗。
话说回来,刘西蒙觉得这么长时间韦高飞没变样,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晃把他拐回来快一年,何时看他,都好像他耳环上永远坠着汗,有条擦不干净的铜绿锈渍,贴着摇滚贴纸装着二手电吉他的琴包,也还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所以最后刘西蒙也仅仅是在韦高飞双唇上画出一个不轻不重的蹩脚唇印,太重了会让韦高飞记得住,太轻了又会让刘西蒙自己记不起,意识实在是要被酒精抽干了。这样的力道足够他记得,自己抬起头时,眼前是一个故意把眼睛闭得很紧很紧,睫毛都随着一颗心微颤的韦高飞。这样的力道也让刘西蒙记不得后面发生的事,也许是他放开了韦高飞的手,没一会儿又被他紧紧攥回去,再就真忘了。
第二天,刘西蒙不知道韦高飞什么时候醒的,只知道自己半梦半醒时,就依稀可见托腮揉头发的那个狗狗一样的影子。刘西蒙躺在用不着动弹,伸手就能摸到韦高飞皮带扣的位置,两个人现在都倒在沙发底下那块忘了有多长时间没收拾过的地毯上。衣服虽发皱,甚至粘着碎纸屑和短绒毛,但都还老老实实穿在身上,不至于让刘西蒙误认为自己又一次身处一个无谓的事后清晨。
地毯是长绒的,比韦高飞的头发要软一点短一点。刘西蒙鼻子埋在里面,闻到那种潮湿刺鼻的水产店里的味,便扎着猛进去,打着挺出来,好像在卷着臭鱼烂虾退潮的海水里游,只是韦高飞没同他一起游而已。刘西蒙抽湿纸巾抹了一把脸,小心地拭去右眼角的眼屎,没精打采地听韦高飞有一搭没一搭循着困意讲话。
第一句话是说,“刘哥,你睫毛好长,扎着我眼了。”
第二句话更莫名,“刘哥,结束了吗?”
刘西蒙懒得回答他,顾自起身换滚脏了的衣服,左眼的睫毛因润湿而束在一起。他转脸揉眼睛,自己换好后,见韦高飞也难得勤快着穿戴好,将刘西蒙昨晚在他脸上的玩笑之举都洗干净,站在门口老老实实等他,却比平时都要更沉默,一点不言语,狗狗耳朵都像耷拉下来。可刘西蒙还是没带他,自己一个人下楼买肠粉,和平常一样,一份麻辣一份酱油。
关于韦高飞的手,刘西蒙已经看过太多遍了,各种各样的,都算看过很多遍了。当看见找韦高飞合影的歌迷,或者是主动来要韦高飞微信号的男的女的,刘西蒙都会哼笑着把他那双手再回忆一遍,可每一次都将那晚的事不经意避开,不管当时用了怎样大的力气,都不情愿再让那个唇印的情境在自己脑海里再发生一次。
给他画得实在太丑了,刘西蒙自己想想都会笑,画得真的好丑啊。会在有朝一日哼笑着向群众卖关子,韦高飞的手不是瘦的,是胖的,而且韦高飞一点都不瘦,韦高飞是个小胖子,是小的,胖子。
刘西蒙又想,韦高飞兴许真忘了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印象里那时韦高飞所佩戴的廉价耳环,当真如同少年衔水的舌尖,时至今日仍在刘西蒙眼里心里发着亮光。
后来回春丹终于挣到了演出钱,刘西蒙许诺的五百块钱到底是空头支票,但铁公鸡却也算为他拔了一次毛,特意拉着韦高飞走进街角最不起眼的一家首饰店,挑了最便宜的一双银耳环买给他。韦高飞原来那副耳环都长锈了,又黄又绿,难看的很。
韦高飞苦笑,说,“哥,你这对耳环,都没我高中地摊上买的那对钛钢的贵。”
“行,这么说来咱高飞品味特别好,是从小就好的哟~”
刘西蒙笑时鼻子皱起来,眼睛嘴巴都往脸中间聚。他这样笑着,抬手招呼店员把最便宜的那副银耳环包起来。包耳环时用了个做工精细的镶金银穿凤丝的盒子,看着比耳环本身都贵,让韦高飞凭着自己有限的文化知识,一下子想到一个词,“买椟还珠”。
他虽然没文化,但也知道这词的意思,也在心里想,他刘哥是不是就爱干这种买椟还珠的事。先是他韦高飞,然后是这一对耳环。
此后盒子同耳环一起,被韦高飞掖进他花两块钱买的那个化妆品收纳包里。纯黑的,有哥特风的锁链挂坠,当时网上做活动,且韦高飞看中了其骚包的卖家秀,才脑子一热下单,买完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什么化妆品。到了货之后,更发现,小包靠近拉锁的地方都开线了,且大小上,连平时用的摩丝香水洗面奶小梳子都放不进去。韦高飞评价里打了一星,照着刘西蒙发过来的差评模板写了一两百字的小作文扣上去,就是对于高中时期痛彻心扉的那场失恋,也没有写下过这样发自肺腑的文字。
韦高飞由此捞着了店家一个十块钱的补偿费,可能是因为白赚八块钱,也可能是因为借刘西蒙的小作文模板时翻到了他的剪切板,有几个看着就不太正经的链接,韦高飞偷偷地从刘西蒙的微信上发给自己了,晚上打开却发现是葫芦娃。但他那天被坑得挺高兴,一个不装东西的劣质小包,之后一直这样带在身上,后来嫌太空,买了个吉他木雕放进去。刘西蒙送他的耳环,不管多便宜,都更比一副木雕重要的多。所以韦高飞把它放到更深一点的地方,一点不舍得戴,再者毕竟实体店里卖二十七块九的银耳环,韦高飞盘算着,再给自己十个耳朵都不够戴。
吉他和贝斯是韦高飞高中时候学的。韦高飞高中没学什么正经东西,除下几门乐器,也就是一堆想起来会发笑的非主流家族历史,一个人抽烟喝酒练得娴熟,真心谈了个学妹想修成正果,之后还被人家绿了。兴许是这场打击,让韦高飞决心给自己找些除了学习之外的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所以韦高飞一个学期能翘掉一半时间的课,每周没几天时间呆在学校,学着弹吉他,学着修琴,南宁的这个吉他圈子里混得脸熟,周边的琴行老板没几个不认识他。
韦高飞成长在大城市的小康家庭里,上面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在各自领域做出了卓越的成就,自己,已然近乎一个不愁衣食前途的教育弃子。但小时见过的东西越多,越会对未来感到迷茫。韦高飞没考上大学之后也没心思复读,更不愿学着哥姐做生意,反倒背着琴包扛着俩音响,身体随着眼界一同在外面流浪。南宁、柳州、桂林、钦州,广西各处都去逛过,更在两人都未知的过去,与刘西蒙有着素未谋面的相遇。
刘西蒙时常感觉这世界上的人太多,这也是那也有,挤挤攘攘让他闻不见雨后的石板味儿,更让他错过不少应得的邂逅了。车流所划过的风从正面亲吻眼睫,十字路口的信号灯让他镜片下的一角晕上红色。肠粉摊正开在路边,相邻着从刘西蒙幼年时代就没见有几个人进去的花店。
但花店还是一直开到这样久,门口的塑料桶随意塞了几把透明伞供好心人取用,摆放的花盆更是四季不重样,夏天水仙秋天满天星冬天杜鹃花,都是上个季节遗留下的存货,因此春天没得摆。没得摆呢?就摆玫瑰,红橙黄绿蓝紫粉白都有。大概店主市侩又浪漫,想赚钱,且晓得爱不分季节。
脸上的墨镜让刘西蒙有些微微地看不清花团的颜色,他发笑的同时摘下墨镜,放在领口上擦了擦镜片上薄薄的一层雨水,想戴回去,可看见韦高飞轻手轻脚从自己背后摸出来,猫着腰要往花店门口凑,他又觉得挺有意思,想看看小狗一样的韦高飞,又能整出来怎样一出。
刘西蒙身上的薄外套是藏青色的,且早就该洗,也就不管什么脏不脏,在墙边站住脚就靠下来,发呆的时候随便什么都入得了眼,比如自己的皮鞋尖,比如盲道旁的井盖,上面有掉在地上和雨水含混成一团的抹茶冰激凌,原本该算是韦高飞喜欢吃的甜东西。
刘西蒙不太喜欢吃甜,说喜欢吃苦也不对,大概可以说是喜欢吃苦味的东西,每天用来续命的东西是冰美式,普通的什么小料都不加的冰美式,他能一顿一杯,仅靠这三杯勾兑的加冰的黑颜色的苦水捱过一天的白日。对于甜味的雪糕,刘西蒙的印象主要出在小时候极便宜以至于他都买得起的老冰棍,吃起来像兑了白砂糖的水制成的冻块,除过卡在喉咙里的劣质糖精味,口腔里剩不下什么值得回味的好东西,如同刘西蒙飘摇洒脱的学生时代。
韦高飞则很喜欢吃甜,就是长到二十多的年岁,也仍对各色各味的雪糕冰淇淋种种避不开。小时候为了吃口三色杯,还干过把父亲的某个皮夹揣走,在巷尾便利店店主的注视下,看着包里的一堆小卡片手足无措的蠢事。哈哈哈,刘西蒙眼角皱起鱼尾纹,两手臂不自觉地抱起来。这都是韦高飞亲口和刘西蒙说的,诸如他或年少或喝醉后干过的傻事,他说得太多了。韦高飞的心太浅,总是什么都藏不住。
“表哥,下雨天怎么不打雨伞咯?”
伞张开在刘西蒙头顶的贝雷帽上的时候,其人刚刚回过神,伞柄将伞面张开,弹出零星的水珠,溅到韦高飞唇边和他手里那副刚擦干的墨镜上。他笑着,一口广西腔说这话才难得显得不突兀。刘西蒙又不合时宜地回忆起浴室里的拉扯,和那夜酒后沙发上同样湿漉漉的玩笑,他突然很想再揉揉韦高飞的头发,直播还有演出时都看别人说,高飞长得好像一只狗。
“怎么可以骂人呢?怎么可以说我们家高飞是狗呢?”
但韦高飞怎么不像小狗呢?刘西蒙眼皮上的痣扬了扬,回答过之后在心里反问自己,又合情合理地向韦高飞那边瞟一眼。他分得出哪句话是真心的讨厌,哪句话又是网友的玩笑,脸上当然也不觉得被冒犯,好像也快默默接受了。甚至有一次刘西蒙当真逗引狗一样冲他嘬嘬嘴,韦高飞顶着一张睡肿了的脸也还挪过来,由着他摸狗一样揉头发,笑眯眯,然后抬脸比一个中指。
本来要到肠粉摊就是两步路的事,但韦高飞又耍性子,要吃加麻加辣的螺蛳粉,差点连撒娇的口气都要用上。刘西蒙扶着脑袋,边想下一步怎么忽悠他,一边拉着韦高飞避开公路的车子,把他一直往自己这边倾斜的伞面更多地推到他那一边。
“刘哥,我这次再说一遍我一定要吃辣的。”
“哦。”
刘西蒙听进去了,回来的时候把嘱咐店家精心准备的清汤螺蛳粉推到他手边,剩下给自己的一碗猪脚粉,放眼一看全是红的,还带了一瓶冰啤酒。
韦高飞突然也就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到麻辣味的螺蛳粉了,伸手抓着啤酒瓶拎过,瓶盖是用牙咬开的,然后护食一样把酒搂在自己这边。刘西蒙当个玩笑,索性也陪他玩起来,却不想对面的人真上了脸,自己手一要伸过去,他还真要耍横,一仰头把一整瓶啤酒都灌下去。
也许是因为韦高飞才清楚,刘西蒙是真的不能喝酒,他才是真的喝了之后最会上脸的那个。
“我为什么不让你吃辣你不知道?吃辣对肠胃不好。喝酒对肠胃就好咯?”
“那刘哥,吃辣喝酒就对你的胃好吗?”
刘西蒙会在抽烟上让让他韦高飞,再让他在喝酒上让让他刘哥?
倒也未尝不可。
“你啊,少用牙开瓶盖,对牙不好,下巴掉下来我不送你去医院。”
吃罢饭,韦高飞擦着嘴角的红油,打了个酒嗝,继续问刘西蒙明天再来这家店吃粉好不好。刘西蒙闭眼笑得很无奈,将自己那碗没吃两口的粉汤倒进塑料盒里,笑话广西专坑你这种赔钱货的间隙,边将二十多块钱给摊主用微信转过去,说的是高飞总听不懂的钦州土话。那又怎么样呢?韦高飞想,他也会说刘西蒙听不懂的壮话,凑在他耳朵边两句“够贼蒙”“够贼蒙”,无疑给刘西蒙反将了一军。
“什么意思啊?”
“就是你的名字啦。够贼蒙,刘西蒙。”
——就是“我爱你,刘西蒙”的意思啦。
今天是阵雨的天气,刘西蒙看这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一点都不准,天气里说十一点就会停,可这场白日雨却并未间歇停在这样的午后。韦高飞迈着蹒跚步子在刘西蒙旁边悠悠转圈,把他当成个钢管来环绕,刻意完成着来时亏欠的撒娇。他的西装袖口宽大,刘西蒙扯着他袖子来把整个人往伞下面拽,这货再转来转去的,不止会被毛毛雨浸透,刘西蒙还怕他会飞到天上去。
“高飞,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这是个有太阳的白天,却下着雨,雨丝飘零疏摇,让街上的人到底比平时零落些。这让还清醒着的刘西蒙想到他和韦高飞都喜欢的老电影,王家卫的娄烨等等的老文艺片,刘西蒙喜欢剧情,韦高飞更喜欢影片的色调,例如一部《春光乍泄》,他两个人都夸了好久好久。
这令刘西蒙突然又想起来那天喝酒的前因后果。两个人想蹦迪又不愿意去夜店,遂窝在公寓里喝酒微醺。韦高飞连上了自己带过来的音箱,连他自己都没想过,音箱是会在自己蹦迪的时候派上用场。他拉了窗帘,四下门关着,卧室里忘记关的木纹灯透过房门没合严的缝隙,将锯齿的花纹和栗色的暗沉照在刘西蒙手指夹着的烟头上。
客厅昏暗,刘西蒙只看得清韦高飞的嘴唇和耳朵上发出清脆响声的新耳饰。韦高飞放什么歌,刘西蒙跳什么舞,只有他自己觉得舞种不同,但动作总是跑不出甩手扭腰之类。刘西蒙喝醉了,开始祸害音箱旁边抱着吉他喝酒的韦高飞,要拉着他一起扭起来。一只手捧他的脸,一只手摩擦耳饰下发光的石头,垂下的半长头发给他搔着痒。韦高飞心是浅的,藏不住东西,闻着刘西蒙的呼吸,却破天荒的第一次忍了许久。等刘西蒙拿口红祸害完自己的脸,耳朵鼻子掐了一顿后倒下睡去,尽力忍着喉间的酒气在他鼻尖下试探许久,最后还是抽了抽脖子,离得离他越来越远。是本意浅薄的触碰,最后还是一点浅薄的动作都未曾做出。
“我和刘哥第一次见面呀……在琴行呢。刘哥,刘哥你都不知道,是不是?不是在那个酒吧的,还要在那前面,就是你大学,去买那把叫西蒙的吉他,就那个时候。
“刘哥,那个琴行老板当时找我去修西蒙,就那把琴,他明明是把破琴来着。但他要拿它坑别人钱,所以让我修,一直修一直修一直修。我好不容易修个大概,然后有一天问他琴怎么样了,也没想到,他说把它好价钱卖了,就把刘哥你给坑了。我当时,我当时特别想找到你,我想找到刘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对不起你,我想给你一把好一点的琴。我问过很多人,走过很多地方,可最后见到你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了。
“刘哥,我说这些其实就是想跟你说,就是咱们,我们,我们我们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面了,比大多数人认识你之前,都要很早很早。”
——是个刘西蒙意料之外的答案。
刘西蒙总以为是自己捡到了韦高飞,但他早在稚嫩的少年,就已经一点点拼凑着有关自己的碎片,只为了偿还一句没来得及说出的和他无关的抱歉。
能遇见,就已经算有缘分了。
“刘哥,那天,那天晚上,你和我,我们结束了吗?”
“开始都没开始,怎么结束了呢?”
刘西蒙开始笑着拥抱韦高飞。这次二人虽同上次一样醉意满怀,但感觉又不一样的很。他伸出手掌去盖住韦高飞的双眼,另一只臂膀去搂住他肩头,且不用再顾忌所用的力气,想记住就记住,不想记住也没必要提起。那把用作简单避雨的伞,被刘西蒙颇觉碍事地一同搂着,并向韦高飞倾斜过去大半,直到听见两个人混在一起的呜咽,听见雨伞摔在砖块地面上时的沉闷响声。
他穿得太少了,太少了。这样想,刘西蒙短暂地将自己和他分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从前面裹住韦高飞真空西装底下裸露着的胸腹,而后又一次恋恋不舍。他不愿意去捡伞,只愿把拥抱再持续下去,微踮着脚尖,把手伸到他头顶,更加深刻地把他拥进自己的怀抱里。韦高飞好像被各种东西都勒得喘不过气,除此之外庆幸自己没有患上感冒之类传染的病症。他有意无意睁开眼睛,却见刘西蒙淋了雨,旁边一圈眼睛也是红的,这时候,韦高飞更想舔舐掉刘西蒙长睫毛上挂坠的雨水。
“现在,开始了。”
“是春天了,高飞,花店外面,都摆上玫瑰了。”
“开花,开花了,刘哥,我们开花了。”
一场白日雨还在下,可太阳下的光圈里,确实出现了一道彩虹,同韦高飞讲的一模一样。刘西蒙弯着眉眼,仍保持着同他相拥的姿势,靠在他肩头上,用手机拍了一张雨中彩虹的照片,故意将韦高飞右耳的耳环拍进去半只,在彩虹底下用作铺垫的石头。韦高飞把自己缩成不大的一团,贪婪地吮吸刘西蒙胸口的酒气,一时间只想钻进他的衣袖里。
回家,一直到黄昏,房间里都在放刘西蒙最喜欢的那种粤语慢摇歌,堆叠某种暧昧甜蜜的味道。刘西蒙偏爱把自己的心思和本意都藏得隐秘,微博和朋友圈都常常一句不到十个字的牢骚,无论谁问起都回一个捂嘴的小表情来犯贱。
“我很喜欢。”
“我再说一遍,我很喜欢。”
刘西蒙洗完澡,躺回床上摆弄手机的时候连发了两条朋友圈,第二条里附赠一场白日雨中所拍摄的天空,有太阳,有彩虹,有韦高飞,有刘西蒙。韦高飞洗过澡晾头发,裹着被子等他回来之后,在他身边靠下来,在网游连跪两把后彻底懒洋洋地不愿意拿手机,一把抢过刘西蒙的手机翻着朋友圈看。看见刘西蒙谜语人风格的朋友圈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手腕,别别扭扭用刘西蒙的账号点了两个赞。
“刘哥,刘哥,彩虹真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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