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定跳远

立定跳远

莫莉:

老朋友，你好！

今天的天气真好。窗外天空一片蔚蓝，几条细薄的云轻轻飘动。楼下的梨树结出青果。路两旁的合欢花如绒扇，开得跟做梦似的。

不知怎的，在这个可爱的五月早晨，我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儿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我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今天不知为何又重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感到些许伤感，又有一点……

那年，我读初中三年级。临近中招考试的时候，学校忽然接到上面的通知，说今年考试新增了体育加试，让三年级的所有同学抓紧时间练习。

那年的体育加试包含两项:短跑、立定跳远，都是必考项目。

我们学校从没上过体育课，甚至连一个正儿八经的操场都没有。只在东门前面的有一个篮球场，紧挨着一个巨大的垃圾堆。这个篮球场供学校里的男老师打篮球用，又小又破。两个篮球框总是摇摇欲坠的。

整个三年级300多名学生就开始在这个小篮球场上集中训练。时间紧迫，每个班都很重视，练习短跑和跳远成了最重要的课程。

我的短跑还不错，800米我只需要3分30秒就能跑完。让我头疼的是立定跳远。

跳远练习时，一个班60多名学生按个子高低排成整齐的一排，一起从篮球场南头跳到北头，再从北头跳到南头。尽管同学们跳得有近有远，可整体上动作还是挺整齐一致的，尤其是在刚开始跳的时候。

我真羡慕他们，此刻在我眼中，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同学都如鹿一样灵活，优雅，因为他们都会立定跳远。

我站在人群中，不停地向四周望望，期盼着能找到第二个不会立定跳远的人。我没有找到。大家都会立定跳远。连邻班的那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女孩都会像袋鼠妈妈一样跳来跳去！

我不会立定跳远。我不愿意跳。大家一起跳，从这头跳到那头。我不跳，我走，跟着他们走，从这头走到那头。

为什么我不愿意跳？因为我不想让余鹏飞看见。

莫莉，好朋友，在这里，我有必要向你介绍一下余鹏飞。他是我们班里的一位男生。长得算不上十分英俊，可很干净。他的头发稍微泛黄的，卷卷的，柔柔的，像云朵一样。

他的作文写得很好。有一次老师把他的周记当作范文在班里传阅。那篇文章描述了他背着妹妹在村头等待妈妈回家的场景。很感人。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他背着我站在村头，站在一棵开着花的桃树下面。

从此，我再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看他就我的脸就会羞红。

那时，我把自己跳远的样子想象得特别难看:动作笨拙，像个傻瓜。我不想让余鹏飞看到我难看的样子。

怕什么来什么。我越怕在他面前丢脸，却越在他面前丢脸。

跟着跳跃的队伍走来走去的我，很快就被班主任盯上了。我的学习成绩本来就不好，人又木讷，现在自然成了老师眼中不听话、不争气的坏学生。啊，我忽然成为篮球场上的一个另类！

一天早晨练习结束后，老师走到我面前说:“走路很轻松吧？明天早上你再不跟着一起跳，以后就不用来练习了，中招考试你也不用参加了。”

那天我是在极度的忐忑不安中度过的，我知道自己要毁了完了。白天上课时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就想着自己不能参加中考，连高中都上不了，我上不了大学了……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起床铃响了，我才下定决心，今天早晨无论如何我都要跟着他们一起练习立定跳远。动作难看就难看吧，被余鹏飞看见也没关系，被他认为我跳起来的样子天下第一难看也没关系……

于是，我躺在床上在心中一遍遍练习立定跳远的动作:双臂后摆，双腿弯曲，双臂前摆，跳……

临走之前，我关上厕所的门，在里面练习了一遍，没问题，就是这样的动作。

可是，来到篮球场，在队伍里看见余鹏飞的云朵一样的头发，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和天亮之前的那一丁点儿的勇气，全都消失了。我又跟着他们走了起来……

“停下！”班主任大声地命令大家停了下来，“张小雅，你过来！”

听见班主任喊我的名字，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完了，我完了。”我边朝班主任走去这样想着。我的腿开始颤抖。一想到那么多人在注视着我，一想到余鹏飞在看着我，我就想哭。

“站在那里！”班主任说。

我停下脚步。

“站直！”

我站直。

“跳！”

我不跳。

“跳啊！”他大吼起来。

我还是不跳。我只想抱着头，变小，变成一缕烟，钻进脚下的水泥地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就不会有人笑话我。

“跳啊！最后一次机会，不跳，走人！”篮球场上鸦雀无声，班主任的叫声震耳欲聋。

我不能走。走了就完了。这样想着，我开始双臂弯曲，双腿弯曲，双臂前摆，跳……

咚的一声，我摔倒了。

后脑先勺着地，整个身子摔在水泥地上。那一瞬间我什么都听不到，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眼前一片黑。我感到很静，感到这个世界幽幽的，越来越远，幽幽的，幽幽的，消失掉了……

一分钟后，我才感到头疼、背疼、屁股疼，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才听见周围的哄然大笑……

我双手撑着地面，试着爬起来。我爬不起来。我只好摸着自己的头傻坐在那里，我感到手上湿湿的，是血。

我在这时想起余鹏飞，我连忙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脸，他在笑！他跟着同学们一起在笑！

莫莉，我的初恋就在那个傍晚、那个篮球场上，就在那个叫余鹏飞的男孩的笑声里结束了。

莫莉，你的朋友这辈子遭受过不少苦难:亲人的离世、生意的失败、骨肉的分离……这些大风大浪我都经历过，可却没有一件事情像这件事情给我致命一击。简直快把我打垮啦！

或许，人的成长就是这样的:影响一生的往往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反倒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儿，一点一滴地渗透我们的血液里，让我们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大概因为再大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者我们的承受能力的增强，都能慢慢地接受、淡忘。反倒是那些小事儿，就像一把细长的剑，在我们的心上留下细长的伤痕。这伤痕平日里被忽视，却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隐隐作痛。

好了，莫莉，你或许想知道后来我有没有学会跳远吧？告诉你吧，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春季运动会，我代表班级参加三级跳比赛，夺得了冠军！哈，你知道，其实我的腿比较长，跳起来姿势其实还蛮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