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

    还记得我么？这恐怕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伦敦下雪了，漆黑的天空上不见了往常的那几颗几颗媚俗的星星，街道上是黑色风衣和长柄伞，面色冷淡的人群拥挤着走过有霓虹灯粉饰的天桥。

    实际上，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下雪，冷到寒心，冷到彻骨。我竟没想到，在这北纬51°的城市里，居然有了一种南极的感觉。

    你告诉我，南极不下雪，有的只是到处的冰，寒冷的冰，坚硬的冰。一群群企鹅站在冰上抱团取暖，心脏与心脏之间贴得很近。

    而我的那颗心，它一度拥有可以融化冰雪的火热，而现在却退却了激情，失去了它本应有的温度，冰封在某个遥远寒冷的地方。

    你瞧，时间真的能让人改变很多。

    但是，你好像从未改变过：你已经离开故乡到伦敦十多年了，我从你的身上，还是能看到那个在大洋彼岸，古老而美丽的国家的影子。和我看过的小说里描写的中国姑娘一样，典雅矜持，温和而包容。

    快要到中国的春节的时候，你都会到ChinaTown找那个有着好看的黑色眼睛的年轻朋友，从那个姑娘那里买来一堆中国风格的窗花贴纸和精巧的小饰物，你说那样做会让异乡有一丝家的气息。每次拿不定主意时，你都会问我：

    “戈多先生，哪一件旗袍比较好看？”

    实际上，我想说，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很动人。但是，我还是会笑着告诉你：“印有牡丹纹的那一件。”

    但现在，谁来问我呢？

    一个人走在ChinaTown，满街的红色灯笼和“福”字还是那么喜庆，却失去了曾经的意义。

    我无数次穿过伦敦繁华的商业街，看灯火流溢，车水马龙。但是我知道，我的世界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没有人能再走进我的世界，全部的时间和全部的空间都留给你，因为那扇门，只为你一人开着。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湮没了足迹和车辙，你留在我身边的温度已经被这些年的风雪带走，只剩下指尖落了雪花的一点微凉。

    你的痕迹一点点地消失，想要把这些回忆留在身边，最终却发现，回忆像手中的一把沙，握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你刚刚离开时，只需半秒我的脑海中就能浮现出你的身影。后来渐渐变成五秒，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我的记忆就像被打碎的玻璃碗，再也拼不回去了。

    只有你的一条粉红色棉质围巾，有浅浅的海棠纹饰。还放在我家玄关的一张低脚凳上，还残存着你的气息。

    或许，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后，我会忘了你，忘了Bellinsky这个名字，忘了有这样一个人从我的世界经过，忘了你给我全部的吻和温暖，忘了你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只是，看见玄关低脚凳上的那条海棠纹饰的粉红色棉质围巾，心口还是会莫名地抽痛，却再也记不起，那个我曾放在疼痛处的名字。

    你一字一句地教过我中文，只是我始终发不准音。

    “新年快乐。”

    “⋯⋯兴年快乐”

    “是‘新年快乐’啦。”

    ……

    当我初离开你的时候，我拼命地用中文给你写信，每封信都在我的文档里备份，我把那些信用短信发到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号码里，一封接着一封，词不达意。

    不敢给你打电话，是害怕失去我那微小的希望，害怕在那长长的“滴”声之后，听不到你那熟悉的一声“嗨，戈多。”

    后来，当我发到第98封信的时候，我收到了空号的通知。原来这个号码，你好久没用，全部的用户信息被删掉，再没了任何痕迹。

    ——其实这些信，你一封也没看到。

    于是，我那未发出的267封信，就尘封在过去的回忆中了。选中了所有的备份文档，点了“全部删除”。

    自你离开后，我习惯了抽烟，这是个不好的习惯。但是，我不是瘾君子，我只是一个避世者。在云雾缭绕中，在迷离的烟气中，世界貌似不再那么虚无。我渴望着从雪白香烟的尼古丁和焦油中，得到那么一星半点的满足。

    我承认，我是个生活在幻象中的人，沉沦在关于你的回忆中，偏执卑微，而又殷切地盼望着，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着叫我：“Hi, Mr. Godot .” 我也会像往常一样对你招手：“Long time no see, my dear Bellinsky. ”然后彼此心照不宣地微笑。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冰冷的"不可能"。

    因为我们相隔着比一个首都城市的繁华，比夜晚流动的霓虹灯和车水马龙，比伦敦的KingStreet还长的一段距离——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完完整整的世界。

    今天是除夕，去花店买了一束红色的玫瑰花，走到那个寂寞安静，无人驻足的地方，轻轻放在那块覆盖了雪的冰凉石刻上，花瓣炽红如火，燃烧了冬日的寒冷，热情洋溢。

    每一年的除夕，我都会送你一束红玫瑰，但第二年的除夕，却看不到去年那干枯的花瓣。它们是被风吹到哪个遥远的国度了呢？抑或是被鸟儿叼走筑巢，被红松鼠藏在窝里面。或许，它们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带着我全部分量的，关于你的回忆，像一帧帧黑白色影片，悄然腐烂在泥土里面。

    你要记住，在这一年的除夕，有一个人在你的坟茔前的雪地上，放下了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年年如此，以后也会这样——直到我也安静地躺在这里的时候。

    ——其实，我知道，你看不到的。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记不记得过往的那些时光？你的眼睛透澈而明亮，可以从中看到绽放的烟花和过往的岁月。从你的肩上可以看见整座城市的灯火。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记不记得我们共同走过的那条街？在残存的记忆中，我还记得那条路左侧从北至南第十九盏路灯坏掉了，路右侧就是挂了红灯笼的ChinaTown，我记得你买的那件旗袍有两颗纽扣，记得店里的白酒只要四小杯就会让人头晕，记得那家店门口红纸上的人物有三只眼睛，记得一幅春联加上横批要十八个字，也知道你的那位中国朋友生在1986年。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悲伤是一根尖锐而隐秘的倒刺，每当我想起你的名字，那根深深植入我身体的倒刺就会被扯动，那块我本以为早已愈合平息的伤口又被绝望地重新撕开，痛到彻骨。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我们都会错过：错过一次考试，错过一场流星雨，错过一个美妙的梦。而在我的无数次错过中，最令我痛苦的是，我终究错过了你。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你说过你不信神，我也不信。但我上个星期在教堂作了礼拜，希望神明能够庇佑你，上帝能宽恕你，使你不至于背负着沉重痛苦的十字架。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不知道哪里有这样一个古老的传统，每到节日，如果你的亲人或心上人还活着，就在胸口别一朵红玫瑰，如果那些人已经故去，就别一朵白玫瑰。所以，小姐，不要问我，我的那件西服胸口为什么绣着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拜托。

    ⋯⋯

    亲爱的别林斯基小姐，今天是除夕，是距你离开我六年三个月零四天的日子。我走过ChinaTown，对着天空，用你教了我无数遍的中文，小小声地对你说了一句“新年快乐”，发音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标准。愿你能听见，愿你幸福。

    ——永远，永远。

                                              你的，

                                                  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