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绝处寻生
清晨，耀眼的白色半球一边朝四面八方射出光箭一边冉冉升起，将笼罩大地的夜幕不断往西驱逐，清凉的风扑打到伶瑶的脸上，让她忍不住又连打几个喷嚏。
伶瑶揉揉鼻子，裹紧了開送她的貂绒披风，驱策着傀儡鸾鸟向北飞去。
俯眼望去群山连绵，宛如一条条青色的巨龙俯卧在广袤的大地上。偶有群雁结伴北行，伶瑶兴致一起，便驱策傀儡鸾鸟冲入雁群，与它们一较高下。群雁发出愤怒的警告，伶瑶却将鸾鸟一沉，躲进白云中，飞快地逃走。
这是她在玉山上常玩的游戏。
承载了她整个童年的孤寂之山，一个像家又不像家的地方，曾是她一度极力想要摆脱的地方，可如今疲倦至极的她却不可抑制地想要回去。
然而，想起曾对王母发下的誓言，玉山，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伶瑶用力摇摇头，又使劲搓搓脸，决定把所有沉闷的情绪丢在风里，以明快的心情去迎接即将到来的重逢。
鸾鸟平安地降落在欧丝女儿国的城门外，伶瑶走进城中，充满世俗之气的喧闹声顿时让她有了一种回归人间的感动。
伶瑶在人流中穿梭，一会儿看看新上架的丝绸长裙，一会儿戴戴新打造的珠玉宝钗，一会儿买块刚出炉的桂花饼解馋，一会儿又喝杯新酿造的果子酒止渴，等她一路吃喝玩乐走到梓晨宫前时，已经日薄西山，夕阳西下了。
回忆被勾起，伶瑶正暗忖着要不要再翻一次墙进去，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伶瑶殿下，是伶瑶殿下吗？”
伶瑶回过头，只见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正惊喜地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在她银白色的铠甲上反射出深橘色的光辉。
“英……阿英？”
“果然是伶瑶殿下！”未等伶瑶看清她，女将军一个箭步冲上前，一个大大的熊抱将伶瑶揽进怀中，“好久不见了，伶瑶殿下，这几年你都去哪了，想死我们了！”
伶瑶差点被她的热情勒死，两人一边叙旧，一边向西陵霞的寝宫走去。
阿英道：“正好你来了，帮我们劝劝国主吧！最近我们这帮护卫都要被她折腾死了！”
“发生什么事了？”
阿英苦笑着叨念，“一会儿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西陵霞的寝殿。阿英刚引着伶瑶进入，就见两个黑影伴着一声咆哮向两人飞来。
阿英习以为常，灵巧一闪，避开。可伶瑶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黑影砸个正着，紧接着一堆熏满香味的锦衣华服纷至而来，瞬间就把伶瑶淹没了。
隔着衣服，伶瑶听见一个熟悉而愤怒的男声，“西陵霞，你别想逼我穿这些破衣服，老子一个大男人，只有娶妻的份，没有嫁人的命！”
西陵霞霸气十足的吼声随即响起：“不嫁就不嫁，你以为老娘我非你不娶吗？你给我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哼，滚就滚！滚了你别后悔！”说完，男子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经过那堆被用来出气的衣服时，一只小手唰地从衣服堆中伸出，一把抓住他的靴子，一张粉嫩如莲的小脸随即露出。
伶瑶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昊英葵，果然是你！”
昊英葵没有想到，温婉柔顺的伶瑶会是霸道跋扈的西陵霞的妹妹；西陵霞没有想到，伶瑶竟然揣着个孩子独自一人跑来找她；伶瑶也没有想到，一直暗恋云宓王姬的昊英葵竟然和流连男色堆的西陵霞凑成了一对！
三人围着一张桌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千万个疑问想要打听，却不知该谁先开口。
最后，西陵霞想了个办法一一摇色子。谁的点数大，谁就提一个问题，剩下两人作答。伶瑶本来觉得没必要那么麻烦，可见昊英葵一边骂她这个主意烂到家，一边已经摇起了色子，她心领神会地闭了嘴，决定陪他们一起玩。
一轮下来，三人大致了解了彼此认识的过程。伶瑶听说昊英葵与云宓王姬决裂，很是好奇，不由地往深处问：“你不是一直都暗恋她吗，怎么会和她决裂？”
西陵霞提高了嗓门叫道：“什么？你敢喜欢我妹妹的情敌？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
昊英葵连忙头手并用摇个不停，“那都是过去的事啦！我现在已经和他们决裂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被蚩尤打成那个鬼样子！”
西陵霞对伶瑶说：“那倒是，我发现他时，他的确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要不是我救他，估计他现在早就嗝屁了！”
伶瑶问：“蚩尤为何要致你于死地？”
昊英葵叹了口气，道：“云宓想要向天帝和敖绍复仇，拉我入伙，但经历了明阳一事，我已无心复仇了！而且，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我也不想杀了敖绍，害你伤心，这也算是我回你的恩情。但我没想到，云宓竟然让蚩尤杀了我，要不是蚩尤当时在鬼方洞里受了重伤，恐怕我是逃不掉的！”
伶瑶愕然，“能重伤蚩尤？谁干的？”
昊英葵更愕然，“你啊！你不记得了？”
“我？”
“她？”
伶瑶和西陵霞异口同声地问道。
西陵霞大笑着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凭这丫头的本事怎么可能伤的了蚩尤？别开玩笑了！”
昊英葵急忙将鬼方洞中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伶瑶听完，沉思许久才道：“其实，这也是我来找霞姐姐你帮忙的原因！我发现我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我想看看能不能通过浮丝幻境想起来！”
西陵霞蹙眉，“可倒是可以，只是你是怎么知道浮丝幻境能看到记忆的？”
伶瑶苦笑着把当年在浮丝幻境中看到敖绍对云宓的回忆一事告诉两人，西陵霞懊悔不已，抱着伶瑶，声音哽咽：“难怪你那晚会跑来找我，原来是这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伶瑶安抚她，道：“心里有个准备总比一直蒙在鼓里要好吧！”
昊英葵叹道：“我竟不知敖绍对宓儿竟有这般心思，若能早点挑明，那两人也不至于错过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西陵霞一听，顿时怒从心起，即刻赏了昊英葵一记爆粟子，“一口一个宓儿，叫的还挺亲密的嘛！老娘告诉你，错过就说明他们没缘分，什么狗屁再续前缘，这个小骚浪蹄子敢觊觎我妹妹的男人，看我不宰了她！”
昊英葵道：“可照伶瑶说的，敖绍对她也是有情的，难道你要一起宰了吗？”
西陵霞柳眉一挑，“有何不可！他若敢负我妹妹，我必将他碎尸万段！没得商量！”她狠狠一瞪昊英葵，“怎么？你还想帮你那个小骚浪蹄子不成？我连你一起砍！”
“不敢不敢！”昊英葵连忙头手并用要个不停，“你要杀的人谁敢救啊！对了，伶瑶，你这次想找回什么记忆？”
伶瑶道：“当年在凫丽山时，纯狐老夫人一直要把孙女云华嫁给敖绍。初见时，云华竟然幻化出了云宓王姬的样貌，苏芳猜她是假，约我找出真相，可是我却失了那一夜的记忆。结果第二日起，我就没见到苏芳，后来我受伤苏醒，仲卿才告诉我苏芳被害了，却没有告诉我原因。我猜一定和那夜发生的事情有关，我想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陵霞敏锐的捕捉到伶瑶话中“受伤”二字，硬逼着她把详情道出。听完后，怒不可遏，若不是昊英葵和伶瑶一个拉一个劝，恐怕早就提枪去杀敖绍和云宓了。
对于西陵霞动不动就爆发的愤怒，昊英葵满是无奈，而伶瑶却对她无条件的维护感到十分温暖。
西陵霞在千丝万缕洞中布下阵法，带着伶瑶和昊英葵一同进入。
西陵霞递给伶瑶一块闪着荧光的绿色石头，道：“握着它，凡你眼中看过的东西都会被它读出，无论你记不记得。你只需想着想知道的人或事，它就会把影像呈献在这洞中。”
昊英葵惊讶道：“那么神奇？”
西陵霞瞟了他一眼，“我西陵霞的宝贝，自然是最好的！”
伶瑶握住萤石，把记忆回溯到与苏芳相约的那夜。很快，洞中出现了苏芳那令人怀念的娇媚笑容，西陵霞不禁感慨，“我果然还是最爱苏芳这张漂亮的小脸蛋！”
见昊英葵不悦地哼了一声，西陵立刻反击，道：“哼！就许你心里有个初恋的小贱人，不许我有个忘不了的前任吗？”
昊英葵暗暗嘀咕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萤石开始呈现伶瑶的记忆。
随着那夜消失的记忆一点点呈现在众人眼前，洞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没人能想到这段被封印的记忆竟是如此不堪。
云宓和苏摩的淫乱之举，她对伶瑶的残忍之行，让蛇蝎美人这个词有了活生生的例子。
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昊英葵惨白了脸，却将西陵霞气得牙痒痒。
待伶瑶完全记起时，整个人已经支持不住地瘫坐在地。
西陵霞一边忙着替她注入灵力，一边对昊英葵发难，“看看，看看，这就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初恋小情人！我西陵霞虽然放浪形骸，但跟这小淫妇一比，可真算的上是取色有道的正派女子了！”
昊英葵惨白的脸上透着铁青，双唇哆哆嗦嗦地吐出不可思议的呢喃：“宓、宓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西陵霞狠狠瞟了他一眼，问伶瑶，“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伶瑶却已要崩溃，苍白的唇中不断挤出四个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原来我才是多余的那个人！”伶瑶神思恍惚，强颜笑道：“我与仲卿初见时，他正好救了假冒朱镶柔嘉的云宓王姬，若不是我在那时突然闯入，他们应该早就相认了吧！原来我才是那个闯入者！难怪她如此恨我……她这次来，恐怕也是要报复我，是我连累的仲卿，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他们两人应该会幸……”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昊英葵脸上炸开，拉回了伶瑶的自怨，却打得昊英葵叫嚷起来，“你干嘛打我！”
“不打你，难道打我宝贝妹妹？！”西陵霞啐道：“妹子，你听我说，敖绍若心里只有那个小贱人，又怎么会和你好？你要知道，男人对初恋总会有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但他真正需要的是那种能陪他天荒地老的女人！他如今不过是鬼迷心窍，等这个新鲜度过去以后，他就会知道你才是那个能陪他一生的人！”
“可是……可是……他已经决定要娶云宓为龙王妃了……我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呀……”
“那又怎样，你做不了他的第一任龙王妃，可以做他的最后一任啊！”她一指昊英葵，“就像他，老娘我之前好了多少个男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娘愿意让他成为我最后一个男人！而且，你还怀了敖绍的孩子，就算你要放弃，难道你要这个孩子也放弃有爹的生活吗？”
“不，不可以！”伶瑶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找回一些神智，“我已经没有爹娘了，我不可以让他也失去父亲！”
“对了嘛！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就算为了这个孩子，你也要把敖绍抢回来！”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一向只懂付出，只懂谦让，从不知道要如何去与人争抢。
“这还不简单！”西陵霞得意一笑，“把这段记忆给敖绍看看，让他看清这个小淫妇的真面目，他自然不会再被她迷得团团转！”说罢，她手一挥，所有的影像化成一到白光飞进绿色的萤石之中，“只要驱动灵力，它就会将刚才的影像呈现出来，你拿去给敖绍看！”
伶瑶捧着绿色的萤石，仿佛捧着自己的人头，小心翼翼道：“真的……真的有用吗？”
西陵霞道：“只要你会用，这世上就不会有没用的东西。”
经过西陵霞三天孜孜不倦的洗脑，不，应该说是教诲，伶瑶终于和自己的恐惧握手言和。
她发现，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直面它，当熬过那些锥心蚀骨的悲伤、羞耻、畏惧之后，便不会再恐惧了。
这也让她有勇气去争取想要的幸福。
她决定前往跂踵国找西门宴使探寻她的身世之谜。
毕竟只有知道了她是什么人，才能知道天帝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这是她唯一可以和天帝青流谈条件的筹码。
西陵霞不放心，准备陪她同去，阿英则更不放心没有她的欧丝女儿国，于是昊英葵自告奋勇，陪伶瑶同去。
西陵霞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绝不是替她分忧，也知道他的目的地绝不只是跂踵国。他想要的，是去与他的少年梦做一个了断。
所以，西陵霞并未阻拦他，反而给了他够用一两年的财帛宝贝，叮嘱他千万小心。
临行前，西陵霞对他说道，等他回来，她便立他为她的王夫。
在一个与来时同样晴朗的早晨，伶瑶和昊英葵辞别了西陵霞，驱使着傀儡鸾鸟向西南方向的跂踵国飞去。
想起上一次与他同行还是敌人，这一次就成了准亲人，伶瑶不禁感慨世事无常，也让她坚定了，过去发生的事虽然会影响现在，却不一定会决定未来。即便云宓是敖绍心心念念的最初爱恋，也不代表他们会终爱一生。而她与敖绍之间的经历与回忆，亦是云宓不曾拥有的。
比起她的轻松，昊英葵却沉郁许多。
伶瑶刻意挑起话题，“去完跂踵国后，我打算去趟凫丽山，你要一起去吗？”
“凫丽山……”昊英葵思索了半晌突然警惕地问：“你去那里干嘛？”
“祭拜故人。”伶瑶说道：“苏芳救过我，但我却连他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从未能好好祭拜过他，所以趁此机会去看看吧！”
“可若不是他硬要让你帮他，你也不会看到那些东西，更不会有后面的受伤了！难道你不觉得是他害了你吗？”
“你不也曾经恨我骗了你，却依然救我吗？我不也曾被你所掳却也救过你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和云宓王姬决裂，而和霞姐姐好呢？”
“的确没想过……我也没想过，曾经那么高傲圣洁的宓儿，会有那般……那般……”昊英葵露出艰难的表情，不只要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不合适的行径。”最后他终于选择了一个听起来不是那么刺耳痛心的词。
“霞姐姐曾对我说过，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女人，在这个乱世中，她们必须比男人变得更快、更适应这个世界，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如果你坚持想知道原因，不妨去见她一面，亲自向她求证吧！”
昊英葵盯着伶瑶，虽未出声，但他眼中的坚定已经给出了答案。
伶瑶在心中轻叹，真不愧是当年号称四海八荒第一美的女子，惹得那么多的英雄公子将她魂牵梦绕、朝思暮想，只是在她心中又有谁能占有一席之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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