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䍺｜食尽人间难再欢

有人说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

可是对于南齐和我，则是我抓住他的心，他抓住我的胃。

南家祖先曾是京中御厨，因做菜手艺高超绝伦，被当时万岁赐金匾，上书：“天下第一绝”。告老还乡后，便将一身手艺传于其后人。南家后人凭着家传的手艺在镇子里扬名，众多食客纷至沓来，想尝尝这皇帝都赞赏的美味。

作为南家的第十代传人，南齐十四岁就从父亲手中接管了天香楼，南家因此欣喜若狂，说南齐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福星。不知为何，天香楼的生意虽好，但南家子嗣并不兴旺，尤其是到了南齐这一代。南家老爷纳妾无数，却只有一个嫡出的长子，其余的要么是女儿，要么早夭，要么胎死腹中，所以南家上下都将这小少爷呵护得如同明珠一般，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月儿，我三岁的时候就能背出八百多道菜名。”南齐将剥好去芯的莲子放在我口中。

我用扇子拍了下他的脸，打趣道，“我的夫君，你这么好的记忆，不做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却做了这围着锅碗瓢盆的厨师，太可惜了。”

他笑着走到我身边，从身后抱住我，温情脉脉地说：“月儿，我愿意给你做一辈子的菜。”

他坚实的臂膀让我内心感到暖暖的，现在又有哪一个男人愿意为自己的妻子一辈子做饭呢？

小时候爹爹教导我，女子要遵三从四德，对丈夫百般顺从，孝敬公婆，针织女红、下厨做饭必须都要拿得出手。前面我都做得到，可是唯独这下厨做饭我却不喜欢，每次都离厨房远远的，非得娘亲硬拉着我才进去，后来勉强也学会做一些吃食。

偶尔，我会被爹爹逼着去做几道菜，每次吃完，爹爹都黑着脸对娘亲说：“这......怕是月儿入不了南大哥的眼啊。娘亲也摇头，劝慰父亲不要介怀，或许南大哥对此并不在意。

他们口中的南大哥，便是南齐的爹爹——天香楼的第九代传人。当年爹爹独自一人来镇子里谋生，不料却被别人偷光了钱财。当时寒冬腊月，爹爹无处可去，又无钱吃饭，落魄至极，从小读过几年圣贤书的他又不肯与他人讨要，最终晕倒在了天香楼的门口。

是南齐的爹爹救了他，知道他的情况后，给他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又赠与他一定银两。爹爹再三谢过，带着这些银两从小生意做起，最后成了镇子里的富商。他曾带着银两去南家致谢，南齐的爹爹婉言谢绝。爹爹日后便时常去天香楼吃饭，一来二去，俩人就成了好友。

十四岁的时候，南齐的爹爹带着他来我家拜访，当时我正在花园里把秋千荡得老高，银铃般的笑声四散。突然发现旁边的男孩子，长身玉立，看着我微笑不语。我当时玩得正高兴，就对他说，“喂，小哥哥，你能帮我把秋千推得再高点吗？”他说好，然后就过来帮我推秋千。秋千荡得更高，我笑的更欢。

许是乐极生悲，秋千到最低点的时候，我的手突然松脱了绳子，然后从上面给甩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倒是不怎么痛，我本来不想哭，可是反手一摸额头，却摸到热热的献血，完了完了，要毁容了，我要成丑八怪了，以后嫁不出去了，眼泪滴答滴答掉下来。男孩子见此也慌张地跑过来，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掏出素色的锦帕覆在我额头上，一边大喊来人。

娘亲帮我处理了伤口，心疼地说：“还好是摔在草地上，伤口不深，不然就留疤了，嫁人都不容易，看你以后还这么顽皮。”

男孩子看着我额头上的伤口说：“妹妹你别怕，这伤口与我有关，不管以后留不留疤，我都娶你。”

爹爹和南齐的爹爹听到此哈哈大笑。

南齐的爹爹把他叫过去说：“齐儿，你可是真的喜欢你苏月妹妹？”

“是的，等月妹妹及笄之年，我就来娶她。”他眼睛笑得如新月弯弯，语气坚定不移。

“哎呀，我不要.....”我娇羞地说着，然后跑进了自己的闺房。

爹爹和娘亲说我娇羞，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原因。我想嫁的人不是南齐，而是春日里遇到的白墨。

那个时候我跟丫鬟偷偷跑出城郊玩，回家的路上却遇到一个酒醉的登徒子。那个人围着我胡言乱语，不准我们离开。这个时候，一个青衣男子拦在了我身前，他身材羸弱，面对健壮的登徒子却态度坚决地维护我们。结果当然是我们走了，他却被打得像个猪头一般。

我要带他去医馆，他却说不妨事，最后把我们送回了家。

这青衣男子就是白墨。

此后，我便经常偷偷出去与他幽会，我的丫鬟为我放风。白墨刚及弱冠，喜穿白衣，总是拉着我的手带我去见各种不同的风景。后来，我得知他是我们镇隔壁柳林镇的人，他爹爹是欢喜楼的掌柜。同行是冤家，欢喜楼也算名噪一时的饭店，但与天香楼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加上几年前，他爹爹与南齐比试做菜输了，对，是南齐，但是他只有十三岁。四十岁的大叔输给了十三岁的少年，这件事传开之后，欢喜楼的生意越发得差了，而天香楼，日日高朋满座。

白墨说：“月儿，等我赢了天香阁第十代传人，血洗父亲前耻，重振欢喜楼，我就来娶你。”

我心里有一丝悲哀，输赢和名声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知道爹爹跟天香楼的关系，本想断了与白墨的联系，可是心里却总是想起他的样子，忍不住和他幽会。

爹爹把与南家定亲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跪下来求爹爹，并将原委告诉了他，求他成全我与白墨。

爹爹大骂我胡闹，砸碎了手里的青花杯子，吩咐下人把我看管起来，南家娶亲之前，我不得离开府内一步。并吩咐下人不准泄露一丝关于我与白墨的事情，否则，乱棍打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不是我抵抗得了的。另外，我难以抵抗的还有对白墨的思念，最终思念成疾，一病不起，并有逐渐病危之势，所有的大夫都说我病入膏肓，已无药可救。

父亲见我如此，要与南家取消婚约，不想耽误南齐，南家没有明确的表态，只有南齐，说即便我殁了，也要娶我回来。

随身丫鬟不忍见我如此，便替我偷偷联系白墨，我拿着那一张张纸条，笑得微弱。娘亲病急乱投医，居然请来了家乡的巫师为我做法，或许这样真的有用，做法完毕后，我的病居然一天天好起来。在及笄之年桃花芳菲的三月，我坐上了南齐的花轿。

看得出，南齐是真心喜欢我的，他知道我不喜欢下厨，就一顿饭都没有让我做，反而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类饭食。南家二老对此也无怨言，觉得只要夫妻和睦，不需要在意这些细节。

娘亲说我上辈子烧高香才摊上南家这样的好人家，若是别人家，怕是老婆婆这关我都过不了。

我不服气，便与南齐说，我想学习做菜。

南齐笑我与母亲置气，我嘟着嘴不理他。

他没办法，就把我拉到了天香楼的厨房，他说：“月儿，这里才是我的天下。”

其实，南家的手艺是不外传的，可我现在是南齐的妻子，也是未来的嫡主母，南家人也就没有阻拦。

南齐很细心地教我每一道菜，他说，做菜除了火候，调料，时辰，还有就是要用心，哪怕就是煮一锅水，只要加入自己的感情，味道就不同。

我笑他胡说，水本来就是没有味道的，怎么可能因为有感情味道就不同。

他说你可以试试，开心的时候煮一锅水，它的味道是甜的，不开心的时候煮，它就是苦的，和眼泪的味道差不多。

我当然没有拭，傻子才会在开心或者难过的时候煮一锅水。

学了一段时间，我回到家里给爹爹和娘亲做了几道拿手菜，他们尝了觉得赞不绝口。

爹爹甚至激动得直拍南齐的肩膀，说真是贤婿你的功劳啊。

我挽着爹爹的胳膊撒娇道：“爹爹，做菜的可是月儿，怎么就是他的功劳了。”

爹爹说，“你的手艺，为父和你娘亲可没少尝试过。”

南齐憋着笑，我却偷偷在衣袍下掐他的胳膊。

一日，我正在给南齐打下手，一个小厮突然跑过来说：“少爷，夫人，有人在楼下要见少爷。”

我与南齐对视一眼，跟着小厮下了楼梯，看见一个青衣男子坐在楼下中央的八仙桌边，腰背挺直，目光凛然。我的心猛得一跳，这人，不就是我许久不见的白墨么。

看见南齐下楼，白墨说：“南齐，我明日要与你斗菜。就做一道八宝烧鹅，就请我们两个镇子最有名望的人做评判。”他的眼光又转向南齐旁边的我，我匆忙低下头。

“欢喜楼如今已大不如前，白墨公子，你拿什么和我比？”南齐淡然地说。

周围的食客已经被悉数吸引过来，有人低声窃笑，有人悄悄说白老爷子当年输给还是个娃娃的南齐，现在让儿子来报仇了......

白墨脸色涨红，“我自知我欢喜楼的一切你看不上，除了这些，我压上我的命，你刚不敢和我比。”

“若是不比，外人定会说我天香楼胆怯，好，我比，明日午时，我在此静候白墨公子。我就拿我这天香楼的一切为赌注吧。”

白墨拱手，然后转身离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撞了我一个趔趄，他伸手扶住了我，低声说：“对不起，南夫人，鄙人走得太急。”

他的目光里似乎有淡淡的悲伤，我不敢与他对视，南齐赶紧扶着我，“月儿，撞疼了没有？”我摇摇头。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为南齐绾发，梳子一下下滑过他的三千青丝，我却有些心不在蔫。

“阿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可不可以不和白墨比试。”

他笑笑，"月儿，你还怕我输了不成。何况那么多人都听见了，如果我不比，日后我天香楼如何在镇子里立足呢。何况男人之间的事情，你不懂。"

我咬着嘴唇，“我是不懂，但是我只是为你担心。”

他摸着我的手说：“等中午比试回来，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芙蓉糕。”

南家侍女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少夫人......不......不好了，少爷他......他......他输了。”

“什么？阿南输了？”，我跳起来，“他人呢？”

“少爷输了之后，就跑了，现在我们派人到处都找不到。”

我推开她，跑出了南府。我一遍一遍喊着阿南，从日上中天喊道暮色四合，却一直没有人回应我，最后我在城郊的一片小树林里发现了他。

他已经是一具挂在古树树枝上冰凉的尸体了，我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哭得伤心欲绝。

“阿南，你醒来啊，你为什么要寻了短见......”

"阿南，你不是说中午回来要给我做我最爱的芙蓉糕吗......"

“阿南，你不是要给我做一辈子的菜吗.......”

白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对着南齐的尸体流下一串串晶莹的泪。

“月儿，跟我走吧。”他伸出手，我没动。他干脆将我横抱起来，“我会好好厚葬南齐的。”

我把头倚在他的胸口，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白墨，为什么？”我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没有回答。

因为南齐的死，南家老爷和夫人双双重病在卧，又在一日之间相继去了。几房小妾和南家叔伯们为了分家产吵得不可开交，天香楼改名欢喜楼，里面的老板和伙计很多都听白墨的话了，于是，一夕之间，偌大的南家，散了......

我被白墨接到家里，给予夫人的身份，很多人都笑我贪慕虚荣。甚至有的丫鬟背地说，你看那个女人，前不久还跟南家少爷情比金坚，现在却对咱们老爷投怀送抱，真是不要脸。爹爹来白家讨要过我，我却坚持留下来，爹爹一气之下，宣布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白墨待我很好，和南齐一样，每日给我做各种菜品，我总是吃着吃着就掉下眼泪来，这菜是南齐的味道，可做菜的人却不是他。

自我跟南齐学习做菜以来，就让贴身的丫鬟将南家做菜的秘密偷偷交给白墨，只希望他有一天能来娶我，因为我爱他，我只想嫁给他，可是却没想到结局如此惨烈。

比赛前一日，白墨撞我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月儿帮我。是我偷偷调换了南齐比赛的两味调料。

我日渐消瘦，每每想起南齐，便心痛不已，归根结底，南齐还是因我而死。

有一天，白墨说他要给我一个正真的名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欣喜若狂，但是现在，我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白墨，我们是不是错了。我每日心里都难过，脑海里都是阿南的影子。”

“月儿，你难道.....”

"或许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南齐吧！对不起，白墨。"

“不！”白墨走过来抱着我，“月儿，你不是心里只有我一个吗？”

我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眼泪缓缓落下来。

突然，我感觉背心猛然一痛，推开白墨，看见胸口一截亮晃晃的刀尖，鲜血顺着剑锋滑落，我被扎了个对心穿，疼痛如烈火灼烧般扩散开来。

“白墨，为什么？”我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有点站不稳了。

“月儿，对不起，现在除了我，便只有你知道南家菜谱的秘密，我决不允许有超越我欢喜楼的做菜秘方，何况，你已经不爱我，所以，你必须死。”

我笑，笑得绝望，原来白墨一直更爱的，是他自己，最爱我的人，是南齐，那个要一辈子给我做菜的男人。

“白墨......我......我只问你一件事，阿南是怎么死的？”我熟知南齐的脾性，即便输了，他背后还有偌大的南家，还有我，他一定不会去寻死。

“我把你和我的事情告诉了他，包括你将南家做菜秘密泄露给我的事，还有你调换了他的调料包。”

随着白墨的嘴一张一合，我知道了南齐自杀的原委。

他是在绝望，愧疚，万念俱灰的情况下自杀。

他失败

他丢掉了天香楼

他的枕边人居然为了其他男人出卖了他

一口鲜血喷出来，我倒在了地上，白墨奔过来，我听到他说对不起，可是世间最没用的就是这三个字。就算说千万个对不起，我的阿南也回不来了......

后记：

苏月死了，我看着她的尸体，觉得这个女子很可怜。

白墨对着她的尸体哭了好久，眼泪纠缠着她的血液在地面上慢慢散开，如同一朵绚烂的红花。

我有隐身术，白墨看不到我。

其实苏月早就死了，死在十四岁那年那场大病里。我不是苏月，我只是洵山一只报恩的䍺，苏月前世的时候，在猎人的陷阱里救了我，并给我包扎了伤口。

待我修行成人的时候，便来寻她报恩。

可我寻到苏府，苏月已经在弥留之际。我对她说明来意，她说，我真的好想嫁给白墨，然后，就香消玉殒，我看到她手里，紧紧攥着白墨给她的纸条。

我上了她的身，有了她所有的记忆，便决定帮她实现自己的愿望。所以，苏月爹爹来白家讨人的时候，我执意要留下来。我要完成苏月的愿望，嫁给白墨。

可是，如果她知道她的白墨是这样的人，会不会后悔？

我转身离开白府，背后传出了白墨的尖叫，他眼前的月儿已经化为了一堆枯骨。

没有我的法力支撑，苏月的肉身早就散了。

回到洵山，我专心修炼，不敢再想其他事情，人间的这一趟让我切实感觉到人心的可怕，可是南齐的影子时常蹦出来，我泪流满面。

几天后，一片祥云从天边飞来，上面站着天上的仙吏，手执招书。

我急忙跪下，听候宣旨。

报应不爽，因果循环，我受到了天帝的惩罚。

南齐是天上的食神，下界历练，本应将天香楼一脉发扬光大，功德圆满返回天界，却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命运，早早过世。

而苏月并非他命定的妻子，她的寿命只到十四岁，与南齐不过是露水情缘。

我以为自己帮助了苏月，却不知道一切早已注定。

玉帝让仙吏废去我千年的修为，用法术封住我的嘴，赐我无尽寿元，别人也无法杀死我，让我永生永世忍受饥饿的煎熬。

唇边闪过一道灵光，我再也说不出话，也再也无法吃东西......

终于有一日，我因饥饿的折磨晕倒在一个山坡上，五脏六腑如灼烧一般难受。

朦胧间，我看了南齐，他笑着说：“天帝终究还是对你惩罚太狠，你只是为了报恩，却不料遭受如此劫难。也罢，我已了结尘缘返回天庭，今日路过于此，就助你一把。”他的手里泛着一缕红光，然后抚上我的肚子，饥饿的感觉瞬间消失。

他离开，我想叫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说，我不是苏月，可是当初对他，也是动了心的，想一辈子吃他做的菜。

醒来的时候，夕阳将一切渡上一层温润的粉色，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泪水氤氲。我现在已经是一只没有任何法力的䍺了，我只想重新修习，位列仙班之时，或许还能再见南齐一面吧......

（全文完）

《山海经》—《南山经》：又东四百里曰洵山。其如多金，其阴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