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我曾在广州的一处出租屋里,留下驻足过的痕迹。
在那条逼仄的小巷子旁边,歪歪斜斜地长着两排房子,乱牙一般,啃食着天空,发出令人不解的声响。狂野的,没有教养。
尤其是在晚上,空落落的城中村,飘荡着一股辗转难眠的气息。树叶经久不坏地摩擦着身体,听得人松动酥麻。街灯照在昏暗崎岖的路面,像一只装有威士忌与冰块的玻璃杯子,折射出翌日照常上演的剧情。
这宁静被一声不明来路的喊声打破。然后重新被淹没,又打破,又被淹没。似乎有股拧力,与黑夜缠斗的情绪。这情绪短促、嘶哑,但有力,从半空之中坠落下来,未及触地,便已化开。
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一带的所有室内和睡梦中回响,旁若无人的渴望。虽然摸不清这中间的距离,却可以感到,欲望充盈了她的身体,一直堵到嗓子眼里。然后从声带上方三分之一厘米处突围,就像磁悬浮列车。
偶然路过的车灯短暂地扫过墙面,那女人又总结性地“啊”了一声。一共67次,像一首单调晦涩的抒情诗。
- 2 -
我住在404,隔壁间住着一个年轻人,名字叫杨勇。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之所以知道他名字,是因为他有个女性朋友也住在这栋楼里。每天早晨,固定的时间点,那个女人就会从同一个方向里,操着突兀的普通话开始喊,杨勇!杨勇!好像整栋楼的人都叫杨勇。
这是一个偏僻闭塞的地方,就连靠路由器层层接力的wifi,也覆盖不了这栋仅有四层的租屋。可是女人的声息,令人吃惊的旺盛,如同肚子里吞了只猴子,嗓门借着如意棒直顶入当空。
可是我从没听见过“杨勇”回应她。一直等到中午,没有回应,等到晚上,也没有回应。这个人要么不存在,要么就沉在水底。想到这里,我所站的墙壁上,一股凉意从脚尖蹿上来,然后四处蔓延,迅速改写我的分子结构,身体开始紊乱,内分泌渐渐失调。
正值夏日,周围的一切都被抽干了血一般轻飘飘地耷拉着。只有这栋楼的第三层,沉重得即将塌陷。因为垂直方向上的一个房间里,灌着半屋子水。一个女人在门外叫唤着,声音汇入500米外的车流中。
她可能有钥匙,只是不敢开,或许她知道,在这清晨里的6点45分,有一个年轻人正漂浮在水面上,不停地做着一套动作。仰泳,仰泳。
- 3 -
广州有个地方,叫林和西。
如果林是一个人的话,西又是谁?
这个梗,足够给一个从小爱写小说的女孩子,创作三万字。
我就是在列车停靠过这个站之后,遇见了飞向凤凰座。他戴着黑边眼镜挤上车,四下瞅了瞅,最后独自倚在座椅旁的有机玻璃板上。
我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说,凤凰座。
你认识葫芦娃吗?
认识,但记不全。
七个葫芦娃都数不齐,怎么准确地飞去凤凰座?
不怕,凤凰座很远,很大,路上再慢慢调整方向就好。
地铁里,赶着去上班的男人们摇头摆尾,满身大汗。女人们则浓妆艳抹,像是在合谋唱一出咿咿呀呀的粤戏,却丝毫未曾察觉窗外舞台流转,行板快如冷颤。他们依然默默复习着各自的念白,为了即将到来的登场。
只有他,身前抱着一个很大的速写本,头发凌乱,如同一块面上撒了黑巧克力屑的方蛋糕。列车停靠了数站,又有几撮人涌上来。蛋糕缩进一处角落里,越陷越深,散发着安静的热量。
- 4 -
再一次遇见飞向凤凰座,是在天河体育馆。人群中,他的眼神游离,一直不肯望向我。我却远远地认出了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在人流的簇拥下走过来,坐在我的位置上。
我说,好久不见。
他说,好久不见。
恒大会赢吗?
会的。
为什么?
赢又不难。
你觉得什么最难?
写诗。
你会写诗吗?
会。
他摊开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巨大的白纸中央,歪歪斜斜地只写了几行字。
给我念首你写的诗好吗?
好。
他念了一首诗,一共67个字。除了“我”字自成一行,其它的都是工整的对仗。
- 5 -
房龙(H.W.Van Loon)在他的书里说:“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及拉伯雷有失大雅。的确,这家伙挺危险,我国还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天真的儿童触及他的邪恶著作。”
曾几何时在异国他乡,人们为一位文字的歌者立法。
诗人/飞向凤凰座,穿梭在这个有“小蛮腰”的城市里。这里,却从来没有为他改变什么。广州是个雷打不动的地方。这里经常打雷。
在雷声滚滚之下,诗人身子一矮,滑进自己的车中,油门一踩,却发现死了火。只能姑且闲坐,权当将息。车前大玻璃随着闪电的节奏忽明忽暗。车内,李斯特的《田园》催人如梦。诗人从后座摸出一个速写本,架在大腿上摊开。
我问,你还记得你要去的地方吗?
他说,是的,凤凰座。
你什么时候去?
在我听到它声音的时候。
它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可我,一定能够辨认出来。
我没有再问下去。车外水位开始上升,几乎漫过了我。一道闪电呼哧而来,打在我身上,凛冽的灼痛。我随着整辆汽车燃烧起来,在水面上开出一朵红莲花,于四周仓促的灰白中尤为夺目。
经过多年的游历,我早已是锈迹斑斑。这岁月写下的苍老痕迹,宛如本生灯的棉质灯芯,浸满了火油,随时可能引火烧身。这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沉浮之间,吸足了水,之后整个儿塌陷下去。那一瞬间,我恍然想起,那个曾经透过墙体漫溢过来的名字,仰泳,仰泳。
我孵出几串泡泡,试图询问诗人的名字。却看到一团白光从车子中腾起,一副巨大的翅膀挣脱了水面,发出坚实的呼呼声。水体由此划开一道口子,从此处,延伸前行。天空中又响起一阵狠狠的碎裂声,我则随之,沉到最深的谷底。
诗人没有跟我一起沉下去。我用浑身劲力绞紧身旁的合金板,为他锁牢了这凡间的宿壳。他则一如他说的那样,纵身一跃,飞向那个遥远的星座,精准无比。而我,只有我,在弥留之际,充当了黑匣子,记录下诗人最后的声音。呼呼作响,壮阔异常。
网友评论
杨勇和仰泳的谐音梗恰到好处,体现了作者对中文韵律感敏锐的直觉,亦看出作者对米兰·昆德拉式幽默的痴迷和追求。
然则我不禁要问,米兰昆德拉小说的精髓究竟在何处?究竟是其信手拈来的幽默,还是无处不在的夹叙夹议,亦或是如音乐般的韵律感,还是其哲学思考?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绝大部分米兰昆德拉的模仿者而言,都是难以确定的。或者换而言之,在这条漫长的模仿之路上,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答案。由是于此,每前进一步,就愈发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