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之下一碗面

       

丛林之下一碗面

        兴福寺守在常熟虞山北麓一处浅浅的山谷里，斜旁即有上山的小路。庙前庭院并不开阔，庙里中路每一座殿堂也不轩昂，可是随着山势竟也有五进，此外还有东西两路深藏着的园子，俱向公众开放。虽然同列江南四大名刹，这里完全不同于灵隐寺的人声鼎沸、烟火鼎盛，也完全不同于灵隐寺的每一进殿堂都修得巍峨煌煌。要我说，灵隐寺给人以入世大佬的姿态，而兴福寺则是位背身听万籁的内兄——还穿着青布长衫。

丛林之下一碗面

       绵延一千多年的古刹，当然积累了无数的传奇。传奇在石木砖柱间辗转，适宜慢慢为后人绕。老和尚背已弓成虾，小师傅跟在后边小心翼翼缀着走，时不时要伸手去虚扶下。庙里的清香长而敦实，燃香祈福的人自取去用，不必为这三柱香再添香油钱，叩拜的蒲团前也不是必有功德箱的，有居士在偏殿处为佛事服务，一切平平随缘。顺路往上转，最高一进玉佛楼，门前树稍结着祈福带子，密密的，无数颗心依着清香律动向好的愿。

丛林之下一碗面

       转下玉佛楼顺右手有曲折的廊，门楣上题“曲径通幽处”，发个愣，循着走，到处揣测千年前常建走过这里时吟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心情，妄图渡到片爪的空门禅悦。小学三年级时学作文，有次要写云栖竹径，有个同学用了“曲径通幽”这个成语，举座惊为天人，如今我居然站在它的出处中。人生的美妙不过是突然偶遇意外喜悦，对吧？曲径转转，引人入西园。兴福寺的佛殿虽不煌煌，可是却有两个不同凡响的园子。东路园林里尽是常建笔下名堂，还有米芾真迹（话说安琪，你习米派经年，值得来这里膜拜一下～）；而西园里，花木茵茵，叠蕊流翠，活泉号君子，雅室名廉饮，池中有团瓢，对岸设錽亭。很奇怪不是吗，这是个寺庙，却有着这样精美的园林。如在城里宅院，长成这样颜值的船坊，当是才子佳人抚琴对萧、月下相望的所在。可这里是个古刹，是处丛林。

丛林之下一碗面

        史志上说，翁同龢被革职回乡后隐息在这园子里“与方外交”。那团瓢此处，会是他闪回风云之所吗？春芽初吐时，是不是他会想起小皇帝稚嫩的回书话语？夏雷隆隆时，是不是他会通感到老佛爷的雷霆万钧？秋林层染时，是不是他会欣慰新学已立科举永废？冬雪皑皑时，冬雪皑皑时……是不是，他会彻夜长立坊头，听林叶间落雪簇簇，看白茫茫山谷下錽亭孤寂地撑起一瓮空寥，想起他的父亲和长兄，想到一门四进士三人历革职父子皆帝师依旧匐庭下？流传的历史总是历史学，只为人用罢了。胸中阡陌纵横，那些不能尽的势，是不是于此地都蓬勃成另一种生机，尽数返入了这片山谷，这处园林？这一处丛林，终究得了他的供奉。

       丛林就是这样，和人世间的生息相依相附，得供养，也滋养。坊间传说，翁同龢很爱吃兴福寺的一碗蕈油面。百年后兴福寺的这碗面已是常熟老饕的生活仪式，一天需要从这里开始。

丛林之下一碗面

         毗邻着寺院的山墙，是一溜儿面馆，店前一整片坡地缓缓地各种树，松，柏，槭，桂花，乘着这最好的时节，树树发散清香，更有桂子经一夜秋露开始吐露芬芳。店家把座椅排排置办在树下，人们相约来用早间的一碗面，沏上一杯本地白茶，约定俗成的搭子五六位，龙门摆一下子，两三巡后起身去上班——城就在身边。

丛林之下一碗面

        这一碗面，用的是松树下的蕈经油爆后熬成的底汤做调，佐切得细而薄的嫩姜丝，香菜，整棵的香椿，以及小笋雪菜。在寺外的，还有酥鱼和大排添彩。蕈虽经油爆，却愈发香嫩滑口，有独特的味道，不容篡改，那酥鱼取的是鱼腹，炸得酥脆，又拖了微甜的鱼露，泡进蕈油汤里再入嘴，满腔适宜。最妙是用冷冻冰鲜的香椿。春天后怎么能吃到香椿呢？这可是我的时令小爱第一牌！我肯定从没泄露过这么弱小的嗜好，只能说，此地有此食，当是我的注定。友人极耐心，细细与我讲此面的奥妙，逐一加佐料示范，并隆重推荐了大排给我。可是我故意地放弃了大排，因为它长得就象是我妈做的。我妈是扬州人，喜欢把大排敲得薄薄的，红烧得极入味。大学时代，闺蜜蚊子每次同我回家就狂吃我妈的大排，并靠这华山独一技获得了我妈的真心喜爱。如今我妈心爱的胖丫头蚊子，历经二十年变迁，同我交换了体重……

       还真要喝两巡茶，才能送那一碗面的尾韵入胃。林间花间浅语软语吴侬细声此起彼伏，杯里碗里茶香蕈香佳肴醇汤相得益彰，一碗面而已，一碗浇头独到的面而已。可就是吃碗面，就要这么独到，就能做到无处可复制。也许就是这种无可复制的张力，温和的，但独到的，让人沾了欲罢不能的，给了此间的人独有的魅力吧？翁同龢当年于两宫皇太后驾前讲授《治平宝鉴》，得两宫信赖，先接了父亲的班，给同治帝授业，后又为光绪帝启蒙，我想，这一定和他的家乡给予他的学识涵养与文化自信有很大的关系吧。此地古来尊周礼，又有编《论语》的言子传世的教育主张源远流长，难怪翁同龢会是能说动慈禧同意废科举办学校的主要大臣。无论历史怎么成为历史学，帝国的末日里，慈禧、光绪、翁同龢，总归有一件事情是合力做下的：废除科举，兴办学校。这件事，功绩可与统一文字度量衡相比肩。

       兴福寺的蕈油面，友人说，常熟人叫它的谐音“幸福面”。如今现世安耽，更愿它就是幸福面。 一座丛林，一碗面，此地民生安然静好，不愠不火，不紧不慢，有自己的节奏且由自己的节奏，连寺里的香火也这样，不急不躁，还要传百千年的悠悠然——墙里墙外，一个世界。

        与友共进一碗面，然后各自江湖，续写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