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情，曾经义无反顾，后来徒劳无功----读《胭脂扣》

文|江晓白

读完李碧华的《胭脂扣》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写点什么出来。虽然明知道这很不利于吸收和内化，但惰性当前，我也只能对自己听之任之。

这两天天气不好，心里也堵着一些事，不适合做系统性、连贯性的深度阅读，于是就重新翻起了冯唐的杂文。

没想到如此有才，又自恋无比的“冯金线”，居然也喜欢李碧华。他说他到了南中国，在香港和深圳两地跑，在MSN上问朋友，香港有什么作家可以见？朋友说黄大仙和李碧华。

我猜，十有八九，是没见到吧。这位被称作是“天下言情第一人”的香港文坛才女，才格高绝是真的，行踪神秘也是真的，低调示人惯了，哪能见到真面目呢？

于是趁此契机，重读了一回《胭脂扣》。其实故事不复杂，它主要讲了在三十年代的香港，石塘咀名妓如花和纨绔子弟十二少之间的感情纠葛。

就算没看过原著小说，套用一般的言情小说来想象，大致情节无非是：烟花女子爱上富家子弟，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以为热情永不褪减，后来却因种种原因缘份消散、各安两边，陪在陌生人身边了却余生。

这部小说区别于一般言情小说的妙处之一，就在于作者善于铺陈的功底。故事的行文线索非常多，但前情后续、一因一果，衔接得严丝合缝。

上面说到的“两人因种种原因缘分消散”，在这部小说里，被作者大篇章渲染，甚至对后来两人的结局起了决定性影响：

如花和十二少深情相恋到谈婚论嫁时，因身份悬殊，遭到了十二少家人的极力反对。无奈之下，他们以胭脂扣定情，一起吞鸦片殉情。先行去往地府的如花没能看到自己的爱人，折了来生阳寿7年，换回7天时间，到人间寻人。

在“我”淘沥过千万条线索之后，当日殉情真相拨云见日。分手当日，两人半夕欢娱之后，如花偷偷在十二少的酒中放了40粒安眠药，殷勤劝他服下，然后，她当着他的面，吞下一份鸦片，且留给他一份，神情肃穆地交代后事：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是的，那个男人，如花要据为己有：如果你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就死于被杀。

但后来的情节是，十二少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意欲夺门而逃，却昏倒在地，后经陈家倾囊施救，捡回一条命，苟活于世。

是了，所谓的生死之约，莫不是讽刺：他苟全性命于乱世，“阳火”大把，与人成婚，儿孙绕膝；她殷殷眺望于阴间，全盘落索，无所依仗。

如同小说中所说：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碟。并无想象中美丽。

一言以蔽之，这部小说的故事本身，只不过是一个富家少爷苦恋妓女，却未得善终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不仅在善于计算、讲求合理化、效益化的现代社会说不通，就是放在了古时候，大概也只能存在于“聊斋志异”中吧。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以色事人，色衰爱驰。一个妓女，再怎么容貌无双，再怎么“红牌”，又如何？真的会有男人甘心抛下万贯家财、锦衣玉食以及门当户对的娇妻，来迎娶她，或者说，来和她求个一时快活？此处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因此，要想这个故事讲得通，讲得让人信服，人物的形象刻画就显得尤其重要。

李碧华不愧是名家，在“痴男怨女”、“情天恨海”的常见故事内核之下，把如花的形象描摹得非常具有逻辑性，这是这部小说的妙处之二。

且看作者是如何“描摹”的：

当她以“鬼”的形象出现在现代男人面前，诉说前尘往事、请求帮助时，虽然穿戴是50年前的打扮，但仍然让人产生“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的错觉，足见其身姿曼妙、气韵独特，身处烟花地，却毫无脂粉气；

当她听“我”讲现代香港社会，某些讨生活的菲律宾女孩“一叫便肯过夜”时，表情惊诧，在被反问“你们不也一样时”，深感受辱。----这可见她的自尊自爱。

当她得知“我”的女友要来过夜时，怕女友误会，她便坚决不肯留宿；当她作为鬼魂明明可以穿墙而过时，每每来访都必按门铃，以示“我来了”；当“我”的女友不信她是鬼时，她脱掉衣物，让身上缠绕的裹胸证明她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等等。这些小细节里，全是她的知书达理和分寸感。

种种事例，都指向了如花的可人之处：有大家习，无青楼风。这样的女子，还兼具痴情一片、温柔敦厚，试问，哪个男子不为之倾倒？

如花的形象刻画到这个层次，使得故事丰满合理，圆融完整。

只是，完整的是故事，不是她的人生和爱情，正如李碧华在书中所说：世间女子追求的都是一样的滑稽。

滑稽吗？如果痴情是滑稽，那这滑稽，无药可解。

“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一副对联花牌，是十二少为讨她欢心刻的，后来，他还给她送过绣花鞋、胭脂匣子等，甚至还有一张铜床。

我相信这个男人是真的爱过，否则，他为她离家出走，放低身份学艺，要怎么解释？他成婚后抛妻弃子，混沌度日，难道不是因为负却佳人，人生虚空的自我放逐？

小说末尾，如花查清楚了十二少在电影制片厂跑龙套，她找了过去，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知道在电影制片厂，是怎样一副情景？如花认出昔日少年郎了吗？两人是无话可说，还是他说了，但话不对心，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走时，是释然了，前尘往事都谅解了，还是含恨带泪，就此委顿了？

我不知道。

一个赤诚女子的生死之约，是一场义无反顾的豪赌，只是这豪赌，没有成全她的爱情，仅仅见证了一场徒劳无功的遗憾。是是非非，对对错错之间，不过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