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鱼

臭鱼

五月柳絮和花粉齐飞，我过敏了。说实话这是第二次这样严重的过敏，脸上长满了红色血丝，又痒又疼。第一次是吃了半个芒果之后，嘴巴和喉咙瘙痒。我想没事，至少过一阵子就会消下去，喝了口柠檬水，才想起来干柠檬片已经放了一星期，味道又苦又涩又酸，像是海水。

我没喝过海水。

到是见过一次海。那是高中毕业的第十四天，去找住在海边的老师帮忙填志愿，事成后他请我们玩了一圈。那个时候高考分数还没出来，但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坐船，是靠脚蹬才行进的天鹅棚顶不大点的那种。老师与父母聊着报考的事情，老师说：不必担心，事儿准成，爸妈说: 孩子未来拜托给您，咱们放心。

那是我第一次进到海中，天不蓝，海不蓝，沙子不黄，海鸟也不叫。他们都在看我们的热闹。

当船离海岸最远时，我往海里面瞧，看见一条半死不活的大鱼在翻腾，把水底的沙子都卷起来，脏浑一片。鱼像是在打滚，一会把白花花的肚子露出水面，一会又把黑溜溜的脊背浮出来。我伸手一摸，它马上把鱼脑袋对着我，半张着嘴，这让我一阵恶心。

它像是从海底相反的世界被赶出来，像我妈杀过的那条鲤鱼，半死不活，锤了几棒子还在扑腾。我感觉它正冲着我叫。

“我到底死没死？”它跟我说话了，吐着巨大恶臭的腥味。

我看天空，又黄又绿，盖上了一层灰尘，分不清太阳月亮和云。天一直往下压。我觉得要下雨，晕乎乎的。

他们还在健谈。老师说：孩子努力以后就没问题，这个专业就业广。爸妈说：以后找个工作，安安稳稳的就可以了。妈妈跟我坐在一侧，她没看到鱼：“海风吹得太舒服啦！”

我低头小声问臭鱼：“我怎么知道你死没死？”

鱼翻身都比刚才慢了一倍。它都开始翻白眼了：“你看我的鱼鳃，还动不动？”

我心想这不是条傻鱼是什么，你能喘气能翻身，鱼鳃怎么可能不忽闪？“ 动呢。”

它又问：“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我怎么知道你能活多久？”顶着它身上迂腐的尸体味道，我真的要吐了，真的，此时此刻就好像我也泡在这福尔马林里面。这缸水跟我爷爷的茶缸差不多，内壁长满青斑和茶垢，他还若无其事的喝得痛快。

“我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十八年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死呢？”

“你身上恶臭，搅得这水也浑得不成样。还想让人捞你炖汤不成？说句难听的，你有点痴心妄想。”

“胡说八道！不是我搅合了水，是水本来就膈应。在这缸里泡了十八年，我还能香？” 臭鱼说着说着又努力翻了个身，把缺鱼鳞的肚皮露着，尾巴吃力一扫，跟在船后头。它总是剩了半口气似的吊着，要死不死，要活不活。

“诶你喜欢嘛？”

“喜欢什么啊？” 我真的在憋着气跟它对话。

“你会游泳啊？”

“我不会。到海边是第一次。”

“感觉怎么样？”

“电视里也不是这模样啊，什么‘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什么蓝天白云，海风徐徐，碧波荡漾。还拍海底世界纪录片，到处建海上乐园海洋馆，都他妈的瞎扯淡！骗子！”

今年我十八岁，上个星期十八岁生日刚过。这是我被骗的第十八年。看到真相的我十分愤怒，感觉说不上什么有逻辑的话，也不知道要反驳谁。

我转身跟我妈说：“妈，我恶心。”奇怪的是，老师和爸妈都对我笑了，“第一次坐船，习惯就好了嘛”。

什么? 习惯就好了？我凭什么要习惯？我未来又不是渔夫出海打鱼，凭什么要习惯这破海？

鱼也笑了，“你不懂，你以后跟这儿有很大关系呢！”

天真的要塌下来了，可是这小船还吱嘎吱嘎往海中间游，船后头洒进来的海水早已漫过了脚面。我又说：“我想回去了”。他们又笑，像是笑一个小孩子似的，一脸宽容慈祥。“看今天风景多好看呐，天也这么好，水也这么轻，波光粼粼的！多转转，呼吸新鲜空气，不然以后未必有机会”，老师说。

哪来这么好的景？我是盘古附体了么？眼前像是刚开完天地一样混沌一片。

“这船不会要翻了吧？”我再问。这次他们都生气了，一下子变脸。

“胡说什么！坐船有坐船的规矩。不懂事！什么忌讳说什么，简直瞎胡闹！”爸爸吼我。我感觉委屈，不是我瞎胡闹的，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我扭过头去问臭鱼：“你不感觉这样吗？”

“船确实要翻，你也一定会掉下来。”

还没等我的惊恐、疑惑涌上脑袋，甚至连停顿的机会都没有，我真的掉下去了！

海水灌满了我的嘴巴，鼻腔，眼睛和耳朵，又苦又涩又酸，简直像我第一次用干柠檬泡的水。远不止于此，还是在我爷爷的那个该死的茶缸里泡出来的！

我死命地扑腾，扑腾，扑腾。没命地翻身，猛游，甚至把水底下的沙子都搅合起来。

船还在水面上漂，荡荡悠悠，上面的老师，爸妈居然都安然无恙在闲聊！

“妈！妈！救命！爸！救命！老师！救我呀！”我疯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头狠狠窜出水面，憋了一大口气，狂吼。

然而在我呼救的一刹那，我看见母亲身旁坐着一个我。一个有说有笑，眯眼睛张望风景的我！当她低头看向水面，伸手指向我，笑着跟爸妈和老师说：“看这条鱼多大！”他们也都笑了。

接着我就沉到水的最底，最底，不能再底了。停止咕咚咕咚呛水，四周都是泡泡和黄沙，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希望也不再有。只有冷，发自肺腑的冷，冷到骨子里，无力喊出来的冷。

无尽翻滚与挣扎，被冰凉的海水刮得伤痕累累，我显然变成那条臭鱼。

浑浑噩噩间，一股怪味从胃里涌出来，冲鼻子般上了头，又是那邪门的柠檬水味，又苦又涩又酸。上头劲过后，我猛然发现这味道变成了唯一的依赖，哪怕它让之前的我难以忍受，现在却成了茫茫无味中的调味品，成了无尽白纸的唯一涂料。

我害怕起来，躲在水的最底部。怕我正在爷爷的茶缸里，怕爷爷把我一口喝进肚。我更加憎恨，船上的我居然一脸享受，为什么让我掉下来？是我的落水才诞生了她！我想起刚才的臭鱼，没错，正是我自己，现在该怨谁呢？我生气到极点，心里剩下的唯有报复。

是的，报复！既然我的问题不能解决，就要转移苦恼——这是鱼脑子在我入驻前留下的唯一信号，剩下还要靠自己。我的遭遇同样是唯一的复仇方式。

报复需要等待，等一条船，等一个无知的人。他将接受这一遭洗礼，把我从这恶心的鱼身上替换掉，让我彻彻底底的死去。

大概要等多长时间呢？等下一个孩子亲眼看见海，他对海失望之时，正是我拉他下海的好时机。

这无聊无尽的等待中，我不断地翻滚，保持能把船掀翻的体力，却忘了自己是否还活着。总之我不要死在鱼身里，留下一口气来。有时候又觉得撑不住，不如直接死去来的痛快。煎熬，身处地狱。当适应了这末日般的世界，我便能战胜自己。

有时候真的忘了到底喝没喝过海水。我反而学会了游泳。

五月的大学校园让人过敏。妈妈把那天海边照的相拿给我看，风和日丽，我们笑得都很开心。我把照片细心收好，陪妈妈聊天。“最近学得怎么样？”“挺好的”“没有妈妈照顾，现在自己生活怎么样啊？”“嗯，妈，挺好的，就是觉得心里好像空落落的。”“有什么烦心事？和妈妈说说”“我……说不出来””长大了嘛，烦心事总是要有的，妈妈是过来人，生活总得适应。适应就好了。”“我努力了呀，但是没法完全适应啊！”我突然急了，满脸通红。“哈哈，瞧你急什么? 不得慢慢来。还是那句话，适应就好啦。”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猛然想起留在海里的那条我还活着，妈妈的那条大概早就死了。

　

臭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