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 山外山(一)
—— 百里卓川
那时你还是一座山,山上有大雪。
不知道那个时候到底算不算是故事的开始,峰顶上毕竟还没有对你来说最关键的那座湖。整个山风凛冽而刺骨,在山顶的空旷里四处冲撞。云是没有的,天是看不见的,但呼啸的风声仍然用浓重的雪幕遮挡了你所有的形迹。
那些没有被体验过的时间穿过你,就像无情的四季穿过荒芜的山峦,野兽的嗥叫里,春夏秋冬的变换对于你没有任何意义。
在你还不算真的存在的这个世界,漫长的乱世后,众生似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疲惫的骚动里依旧染满了血腥味,杀戮的习气在各种生灵间依旧肆虐传播。但弱肉强食的循环终究走到了强弩之末,即便最强壮的活了下来,这时也只能苟延残喘在羸弱的张牙舞爪中,充满恐惧的为下一次自己会成为谁的猎物而寻觅奔跑。
可是即便这样衰颓暴戾的气息,在你那里都是罕见的。你是一座生机败落的荒山,除了低地处还能攀附的松林,除了从那里传出的偶尔饥饿绝望的野兽的哀鸣,在你的山峰高处,又有什么样的生命,愿意在风雪的肆虐里,窥探你的容颜?
所以,如果那时你能看见,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正在当时还人迹罕至的,你的山峰中攀登,不惧割人肌肤的风雪,更不畏荒凉背后那莫名的恐惧,拼命的朝你山顶处还不存在的雪湖前进着。眼看就要登上峰顶,那勉强还能落脚的路,已经完全失去了痕迹,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岩石在近乎垂直的山体上,零落的突兀在风雪的白色里。可那人还是倔强的坚持着,拼命的在看起来已经无路的山石中挤出勉强可以落脚的地方,费力的挪动着身体,让自己一点一点的寸步前行。
那人的胸前好像还包裹着什么,这让他本身就难行的攀登,变得更加危险了。但不管如何,胸前的东西却是无比重要,再难也需要呵护,甚至即便明明知道把它移向身后,会让行进更容易些,也看不到他有任何迹象愿意去实施。
吃力的行进总算到了最后的关头,来者在强弩之末的喘息里,攀上了最后一块岩石,登上了你的峰顶。
如果这时你是醒的,相信一定愿意仔细的看看她——这个在未来你会非常熟悉的女子。如果你是醒的,我相信你会珍惜这次相见,会仔细的呵护她,与她温柔的促膝长谈。因为这注定了是你们最后的诀别。
可惜,你这时仍不是最初的你,而她已经是最后的她。你没有醒,而她却只是残留着仅有的坚持,才走到了这雪湖的旁边。
你会痛惜吗?我相信你会,如果你看到她这时的样子,你一定会怀疑这还是不是她?那曾经的灵华散去了,一头盎然的绿发这时候已经衰败成了灰绿色,无力而又凌乱的萦绕在那憔悴的脸庞上,皱纹在岁月的侵蚀下,蔓延在并不苍老的面容里,验证了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会是你无法预见的沉重。但她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虽然已经没有了那洞穿三界的明亮,却依然闪烁着不惧生死的光芒。
“彩衣,你果然来了这里!”一个声音从峰顶的风雪中飘来,不大,却清晰异常,这峰顶的呼啸的凛冽竟然模糊不了一个吐字,一点发音,“这地方……就是八鸣山了吧?如果不是因为《神明制乱勘》谁会来这里?”
声音不仅穿破风雪,实际上它正在融化着峰顶,突然间地面上长出了绿色的植被,那浸入骨髓的寒冷柔软成了温暖的花香,本身还没有的湖竟然就凭空的出现在了它以后会出现的地方,而声音的主人就站在岸边,背对着湖面,闭着眼睛体验着什么。
“假王的‘幻境’竟然可以收发到这样的地步,实在让人赞叹。”另一个声音又把风雪灌注了回来,就像在这如诗的画境中,撕破了一道现实的裂口,把一副美好的画卷褪去了三五分的颜色一般,“只是就这么轻易的把它显现在众生界,是否有些鲁莽呢?”
被称作假王的人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那画卷便褪去的一分颜色也没有了。但你的峰顶并没有恢复成它曾经的呼啸,另一个人,另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站在那刚才还是清澈湖水的风雪中,把一切的凛冽都驯服了。
如果你醒着,你会允许一个天君在你的湖面上施展他的仙法吗?你会看着他用九镜的力量去操纵你的风雪吗?可惜这样的预测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果他们能见到真正的你,还有谁敢在你的面前造次?
但这一刻,你只是一座荒山,一个没有任何特殊的,淹没在这乱世无尽荒凉里的荒山,这也是为什么上古阿修罗的假王会说如果没有《神明制乱勘》谁会来这里?显然,这时的你连八鸣山的名字都还不配有。
谁会为一座荒山起名字呢?谁又会想到这千百座荒山里的你,就是以后的八鸣山呢?
可她知道,刚开始她并不知道,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她还没有醒,但时间的轮回镌刻了一些注定的宿命,而她就是其中最深的一道。
“我什么也不会说,你们是知道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你们也比谁都清楚。”她坚定的说着,双手下意识的去保护胸前的包裹。
包裹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音洪亮的在已没有风啸的山顶中飘荡。一只小手不安分的努力想要伸出包裹,似乎想要为自己被束缚过紧的身体争取一些空间似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般危险的事……”天君仔细的审视着眼前的女子,困惑清晰的写在他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个孩子,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考虑考虑他的安危吧?”
“吴道业!别假惺惺!”假王冷哼着唤出了天君的名字,“你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不也是为了灭世的预言而来吗?不过她我是绝对不会让给你的!”
“虚满假王,你是想违背这个女子的意愿,从她嘴里获得什么吗?”被称作吴道业的天君微微一笑,温文尔雅里怀着几分挑衅,望向与自己鼎足而站的阿修罗的首领,“逼的她用尽了元气,竟然给自己施放了‘缄默’,恐怕现在就算她自己愿意,都说不出任何你想要的信息了。”
“你确定?”假王虚满脸上的肌肉轻微的抽动着,眼瞳在细小却锐利清晰的黑色眼线下,剧烈的收缩了一下,“你确定‘缄默’决不可打破?”
“你忘了我的身份了吗?”吴道业不缓不慢的说着,注意到虚满眼帘上的眼线颜色变得更深了,他知道这是幻术修持达到恒定境的标志,不仅心里一紧。如果面前的这个假王已经去过恒定境中的泥黎,那么他的行为随时都有可能制造出修罗场,这不知又要给这乱世的哀凉平添多少混乱,“作为一种仙法,我从来没见过谁能打破‘缄默’,一旦它被释放,就只能走到条件的终结。”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彩衣?我需要给你什么才能打破你的缄默?”虚满没有往彩衣的方向迈一步,却硬生生的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咫尺,就好像你峰顶的辽阔,这一刻竟然只是邻家的一隅小院,而他们两个人也只在这院子的一角一般,“这世间几乎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就算是让你的丈夫复活,我也一样可以做得到。只要你开口,我就会满足你,只要你开口……”
虚满的眼光从彩衣划向了包裹里的孩子,他俯视着,眼珠轻微的颤动了几下,片刻之后,又重新聚焦到了彩衣的脸上,“只要你开口,你们都会平安。”
“我的缄默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的死亡。”彩衣回望着虚满的目光,毫不畏惧的注视着这位震颤中洲的强者,因为她的回答,脸上升起的无法遏制的愤怒, “至于我的孩子,他今天绝对不会有事,不是吗?天君?”
“这么说,这老家伙真的是你叫来的?”虚满的声音刺耳的尖锐了起来,小巧安静的庭院破碎回了空旷的山峰,只是突然四面不再是空旷的被风雪肆虐的天空,而被不知从哪里涌动出的层层黑烟所包裹,黑烟里雷鸣滚滚,不时闪烁的光芒在浓重的诡谲里,将一个个奇形异状的形态,不停地映衬在了这不再祥和的空气中,黑烟如饥渴的怪物一般在边缘骚动,一个个全副武装的人影,划破了最后的隐藏,走了出来,“今天,就算是天君,也阻止不了我想做的任何事!”
“虚满假王,乱世受修罗场的残害还少吗?你难道还要在这里再制造一个?”久久没有说话的天君终于往前迈了一步,山峰上烟云滚滚的气势并没有惊扰到他的身边,一袭灰色的长袍依然柔顺的如在静谧的氛围中一般,不起丝毫波澜。
“修罗场?”虚满毫不退让的凝视着逼近的吴道业,“你可知道要是灭世到来,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时候,修罗场又算什么?”
“我没有《神明制乱勘》……”吴道业没有再往前走,而浓烟里走出的人影,在若隐若现的,拖拽在自身周围的烟丝里,慢慢靠拢到了他的附近,“灭世是你们阿修罗的秘密预言,一家的末日说词,我自然不会知道细节,但大道轮替,如果让修罗场继续在这乱世肆虐下去,何尝不是另一种三界的毁灭?”
“你自然不关心下来会发生什么!”虚满愤恨的大声吼叫着,成为假王后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失态了?可是最近糟糕的事情太多了,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把一个古老的预言再一次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中翻腾了出来,他多希望这真的是什么一家之言,真的只是阿修罗对末日的幻想,可如果神明制乱勘里都开始显现预言的征兆,那么谁又能忽略它?哪一个阿修罗能容忍它真的实现?
“不错!你不是阿修罗,你不知道灭世如果真的到来,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只不过是个注定要离世的仙人,一个逃脱世俗的胆小鬼,何苦要装的对这世界如此关心?来趟这个浑水?”
“我需要传世歌!我不能再等!”虚满在一种近乎疲惫的坚定中恨恨的说着,“如果预言注定要发生,那我一定要找到传世歌!”
传世歌,你的传世歌。为了众生,它会被传唱四千年,让落入灭世的世界,从末日的恐惧中走了出来,让一个注定了充满灾难与毁灭的低泣预言,成为了两个新世界诞生的啼哭圣歌。为了谱写这部传世歌,八鸣山上会有多少人的生死离别。有多少人来了,走了。又有多少事,发生了,结束了。悲剧,喜剧,痛苦的呻吟与胜利的凯歌会在你的山峰上,会在岁月的回响里,重叠往复出多少个春秋……。
可这一刻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不该有人知道,即便是彩衣,也绝不能扰乱宿命的史诗,一切必须发生,必须一丝不苟的发生在它应该发生的时空。
所以,彩衣向自己释放了缄默,她天命里拥有的灵华在觉醒的一刻,就让她看到了传世歌里的你,让她明白了自己的来由。
“传世歌!我需要传世歌!我不能再等!没有阿修罗能等得起这样的结果!”虚满没有再吼叫,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力量如失控巨石从高空中被蜂拥的抛下,黑烟带着凄凉的呼啸,将魑魅魍魉的绝望挣扎倾倒向了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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