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很大,早上起来,天和地都被涂成了白色,一脚下去,厚厚的雪都能埋住小腿。
我的狗母亲从被雪埋住的狗窝里伸出头,她用头顶开了堵住窝口的白雪,一只头伸出来,她看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白色的,和她身体的毛色一样,她扭回头舔舔自己的毛,一双眼睛又直直的盯着窝外。她想出去在雪地里跑,让干净而温暖的雪落满自己的背上,让白色的雪融化在自己舌头里,那种感觉,让她真正觉得自己活的像条狗。
母亲的胆子非常小,经常被别的狗欺负,但她有着所有狗都没有的对大自然美丽景色的敏感,别的庸俗的狗整天无所事事,在腐臭的烂肉和骨头上浪费生命,而自从母亲有了自己的单独意识后,她就对所有美丽的事物怀有难掩的情愫表达,她经常会目光直视着新奇的东西,用她不灵活的爪子抱住让她感觉快乐的东西,有时她甚至对着主人大喊大叫,这让她的主人觉得她有毛病,有几次都想把她卖出去,还好母亲温顺的性格得到了女主人和小主人的喜欢,才不至于成为别人桌子上的狗肉。
我出生的时候,大雪刚过去不久,我的八个姐妹在一个月内先后死去一大部分。那一年是我经历过最冷的一年,藏在母亲的身子下面都感觉不到温暖,我的姐姐和哥哥们就在半夜偷偷跑去猪圈里钻进猪大叔的身子下面取暖,猪大叔半夜翻身,一下子压死了四个。母亲早上跑过去的时候,猪大叔的头伸出猪圈,一直向主人要吃的,看见母亲却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母亲沉默着把他们从猪圈里拉出来,主人叹口气,把他们四个埋在了地里。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含义,原来它和睡觉是不一样的,睡觉会做梦,会醒,而死亡不会。
我惊吓的呆住了,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缓解过来,尤其是当看到那头杀害我兄弟的凶手,他无比的丑陋,满身的猪油,让我恶心。我曾经很多次幻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头,让他的肉体在刀子下被剁的稀碎。由此,我发现我突然满怀了仇恨。
我还是摆脱不了一只普通狗该有的素养,无法像我母亲那样,虚怀若谷,包容万物。但我也知道,作为一只狗,素养并不能当骨头吃,我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不能成为一只没有能力,毫无用处,只会汪汪叫逗主人开心的狗,我必须设计或者巧遇一些足以改变我命运的事情。我警告自己,我可是要成为霸王的公狗。
这件事情很快就到了。有一天,主人夫妻俩一大早就出去了,那时我还没睡,因为我和我的其他两个兄弟要轮流值班看门。他们走的很急,应该是生意上出了事,他们甚至都没带着刚两岁的孩子。
我慢慢的起来,心里怀着担忧和害怕。主人从不让我们进屋,他说我们这些东西身上脏,会给孩子带来传染病。我的母亲却从没嫌弃过我们,也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我站在门口,伸头朝里面看,屋中央还有昨晚剩下的饭菜,香味很浓,引得我两腿发抖,我把自己的爪子在门口甩了甩,甩掉从猪圈里带着的猪屎。我看到,大桌子上的锅里还在煮着食物,散发出来的热气,一股一股的冲在屋脊上,而在里屋的大床上,小主人安静的躺着,我能听到他平缓的呼吸。
那时,天气还不是很热,一张毛毯盖在他的肚子上,四周谁都不在,安静的可怕。
我恍若无人的踏进屋里,在沸腾的锅旁边嗅了嗅,无奈,个子太矮,只能享受一下香味。
我努力伸展开自己的身体,两只爪子趴在桌子腿上,我觉得我的鼻子此时已经张开了最大的角度,我的心跳猛烈的跳动,这剧烈的香味像一条美艳的母狗吸引着我。
我想,如果我能稍微高一点,就算主人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要义无反顾的把它吃到嘴里,至于,主人会如何处置我,杀了我,卖了我,拴住我,一棍打死我,这些都不如饿死我更难受。
我发现我居然如此没有出息,长着狗的样子,有着一只猪的胃口。
我慢慢的下来,直至冷静的思考。我想,我不能丢失作为一条狗的尊严。
之前,我在街上看见人类打架,他们很凶,把一个人的头踩在脚下,像捻一根吸完的香烟一样捻来捻去,脚下的人却一点都不敢动,只顾哭泣着求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打架,我们狗之间打架无外乎两个因素:食物和母狗,我觉得人类应该也是如此。可有一点我不会和他们一样,如果我是一个人,我绝对要以死拼到底,誓死也不能被别人如此侮辱。
可是,我毕竟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条不能说话,尖牙利齿,被看作危险和下贱的物体,我有生命,却总被当做木头,当做没有生命的皮球,被人踢来踢去。
最终,我得到了尊严。我从屋里出来,早晨的太阳越升越高,此时已经散发出烫人的光芒,我走到一处阴凉地,身体不听控制的重重的倒下。
我是被一阵噪杂声吵醒的。我的兄弟们四处的乱跑、乱叫,圈里的猪大叔伸出他那可恶的长鼻子朝外面不停的哼哼。
面前的房屋里冒出很浓重的烟雾,他们几个都在门口不停的叫,却没有一个敢进去。我跑到门口,发现不止有烟雾,还不时的从里面闪出刺眼的火花来,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起来应该做什么,我跑到大门口,大门被锁的严实,我用尽力气的叫了几声,希望会有邻居听到。而后,我又跑回来,这一次,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我的小主人还在里面睡觉,我应该去把他救出来。
我朝着我的大哥们叫了几声,一头闯进了烟雾里,背后的他们仍在叫着,我的眼前是像黑夜一样的浓烟,还有到处燃烧的火光。
我没敢想太多,小主人的哭泣声越来越小,我不能有任何耽搁。我直奔小主人的房间里,这间房间还没有太多的火花,小主人被烟雾呛的不停的咳嗽,他被毛毯裹着,漏出白皙的小脚,我上去用嘴咬着毛毯,牙齿也不敢太用力,怕伤着他。
等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有点眼花缭乱了,门口围了很多人,大门被砸的咚咚响,有年轻人从墙头上翻了过来,给大家开了大门,邻居们来了好多,他们先去控制电的地方关了电闸,其他人拿着盆从厨房里端来水,把门口的火花浇灭了,而后,一点一点浇灭了所有火。
我在乱嚷嚷的人群里感到头昏脑涨,小主人被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坐在旁边不停的安抚着,看小主人的样子,应该已经没事了。
主人回来的更着急,一回来就抱着小主人不停的亲,我们在旁边围着,抬着头,一声也不敢叫。
后来听说,这场火灾发生的原因是电线着火了,我想到那锅沸腾的美味,原来竟是它制造了这可怕的灾难。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这次事故之后,主人再也没有把小主人单独放在家里了,而他们知道了我的事迹之后,对我的待遇和态度也180度大转弯,男主人经常摸着我的头,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真是一条忠诚而又聪明的狗。我这时往往不说话,抬着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主人的头发白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像海面的波浪,我见过很多陌生人,而他是最丑的一个,可我却不能说。
但我的女主人确是非常漂亮的,在我眼里,她就像村尽头的那条花斑母狗,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纯洁的又像一朵花。
她在县里的棉花厂上班,是厂里的销售部经理,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有好多次我都没认出来她而对她大喊大叫,她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浓郁而又熟悉的香味后,就知道她是谁了。
在结婚之后,生孩子之前,男主人经常和她吵架,说她太漂亮了,把外面的男人都勾引过来了。女主人后来就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但事实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更加有女人味,也更显成熟,男主人经常会不放心。他有一次在和我独处的时候向我倾诉道:
“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像很多人一样,最喜欢漂亮性感的女人,为此,我夜以继日的奋斗、努力,几乎用自己的生命去挣钱,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家有红颜,最令人不能安心。”
我非常不理解这段话,我的男主人也算是成功人士,有车有房,人又长的帅,娶一个漂亮的女人带出去多有面子,为何却愁眉不展呢?要是我娶了如此美人,估计睡觉都能笑醒,哪还有时间去愁苦。
但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主人的苦衷。
我喜欢的花斑母狗,在一个凉爽的早晨,和一个从外村来的狗行了苟且之事,而且,我还亲眼看到。我想以她是被威逼而不得不就范来说服我自己,可我还是伤心欲绝。
她足够美丽,我足够贫穷,这就形成了天壤之别。
我带着兄弟们去揍了那条狗,在一场撕咬中,我咬掉了他的一个小拇指,而他则把我漂亮的尾巴咬掉了半截。
花斑母狗后来来了,看到她,我整个心都碎了,再无心恋战,我想,就这样吧,为你丢了尾巴,已经付出了代价,别说我没有为你努力过。
在这之后,我理解了主人所担心的。有时候,漂亮可以拿来炫耀,也可以成为炸死自己的炸弹。
很久以后,我和猪大叔的纠葛几乎在时间的磨合下毫无踪影,在我愁眉不展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他解开心结。猪大叔其实不善于说话,他只是一个倾听者,而且他实在是太懒,有时候吃饭都懒得张嘴。
我们兄弟几个经常和他开玩笑,把他的圈门打开,让他跑出来,在院子里自由自在,主人回来就大揍他一顿,以后,他就再也不敢随意的出来了。
等我在这样欢快的生活中度过大半年之后。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开着车,把猪大叔从圈里赶出来。我们在旁边看着。几个人把他摁倒在地,用绳子拴住他的四条腿,猪大叔一直可怜的叫着,他一辈子说的话都没有今天一天多,可没有人可怜他,他被拉上大车,带走了。
我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母亲曾说过,任何生物在来到世上之后都在无形中朝着另一个地方走去,那就是死亡,猪大叔就去了那里。那一天,院子里谁都没有说话,连杂草树木都静止了。
圈里再也没有一个庞然大物了,我的生活好像缺少了很多。
说实话,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极讨厌猪大叔的,觉得他在家毫无用处,却又被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可我总算知道,每一样东西的价值和用处是不一样的,也就会受到不同的待遇,主人要的是猪大叔的肉,而要的是我的看门的本领。
随着小主人的逐渐长大,我在家里的地位也略微有一点变化,以前我是和我的兄弟们一样,作为一只看门狗,需要夜以继日的看守好家。可后来,我却成为了保姆一样的存在,当他们忙碌的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男主人就摸着我的头说:
“你是一条聪明能干的狗,要好好保护孩子,知道吗?”
我不能拒绝,就只能以沉默表示应允。
有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做的,有些你做的事情是你必须做的,因为那关系到你的生命和存在的意义。
花斑母狗后来怀孕了,听说生了十几只胖胖的小狗崽,我偷偷的去看过,那些小狗崽的毛色还是有一些和我的是一样的,这已经足够令我欣慰。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真爱,每一条狗也是一样。
在我足够成熟和勇敢,在狗界闯出威名之后,来了很多的母狗,她们排着队等着我优秀的基因,渴望拥有我的一点精血。
我知道,即使我在这方圆几里普遍撒种,也不能太过分,很多居心不良、嫉妒我的成功,对我怀恨在心的狗都在暗地里准备整我呢,所以我还是要低调做狗。毕竟,明枪易躲,暗狗难防。
不过,虽然如此,往往还是少不了一场恶战。有时候,想置你于死地的狗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我和狗头帮的掌舵约好了一场单挑,单挑的起因很简单,他说我侵犯了他的情狗,一只小黄母狗,刚满十九,我当然说没有,可他死活不信,还说从她情狗的身上闻到了我的骚味。
我一笑了之,要他把那条狗带过来当面质问,他不愿意,说是如此丑事,怎好再把她带过来。
这条狗长的很高大,他是死活要和我决斗了,说我侵犯他的情狗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岂能示弱,当即对着身旁一棵大树,撒尿示威,以示决心。
那个晚上,月色很好,我来到约好的地方,狗头帮的那家伙来的很晚,而且看他的精神也不是很好。他站在我的面前,两眼放光,毛色却有点暗淡。
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如果可以,我宁愿道歉,背上这个欺辱良家母狗的罪名,也不想和他决斗,因为只要决斗,结果都会是两败俱伤。而我还没活够,不想就这样死的窝囊。
他不同意,上来就和我厮打在一块,我被他强壮的身体压倒在地,他的嘴想要咬住我的脖子,我用后腿蹬他的肚子,他一个踉跄翻倒在地,我趁他起来的时间,一口咬在他的右腿上,狠狠的撕下一块肉,他痛的大叫一声,夹着尾巴滚动着到了一边,而我的耳朵也被他一口咬伤,地上流了一片鲜血,不知道是谁的。
我用爪子挠了挠耳朵,直到后来才知道,我的耳朵在这一次被他咬穿了一个花生仁大的孔,过了很久才长完全。
虽然如此,他也付出了代价,这次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久都没再见过他。后来听说,他的主人把他给卖了,那天晚上他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与我决斗。他也真是一条言而有信的好狗,就是命里该如此,活不了长久,不然,我非与他结拜为患难兄弟不可。
有些时候,经历了别人的死亡之后,就感觉自己也活够了,爱过,恨过,哭过,伤过,这短短的一生也就无憾了。
可我又总觉得少了点东西。每当和小主人在院子里玩耍,他颤颤巍巍的走动起来,抱住我的脖子,他的个子比我高,我的头刚好可以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还不会说话,小手抓到东西就不愿意放下,他经常抓住我的皮毛,一双小眼睛爱恋的看着我,仿佛在说:“和我一起玩吧!”
我很久没有遇见那种天真的眼神了,纯净的像天山流下的雪水,给我安慰,给我温暖和尊重,好像我和他是站在同一个阶梯上对话,只不过他说不成话,我说不了话,但我们都明白彼此要说的。
我想,有一天我的结果也会是那样,而我的小主人也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到那时,他应该就不会用眼睛和我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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