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百十一五章 乍见之欢
群山是很浅的灰色,天空是很深的灰色,连绵无尽,交汇在不知名的远方。
铁珩仰面躺在地上,比柳絮还要柔软的雪花,缓缓落在他脸上。
融化的水滴微微发咸,还含着一种如铁锈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叫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尝到过。
为什么天空的颜色比山色还浅?
铁珩无暇想这个问题,因为有人在叫他。
“哥,你要一起来吗?”岳朗骑马跑在前面,回头笑着对他说。
他当然要一起去。
不管多么奇怪的梦,里面有岳朗,总是叫他高兴的。
“我们去哪?”
岳朗并不说话,马蹄敲打在地面,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洪水,像狂风,又像金铁交鸣……
山峦间的荒原无边无际,不知指向何方。
他纵马向前,想抓住岳朗问个究竟,岳朗的衣袖却忽然变成又冷又硬的铠甲,黑色鳞片般瞬间长满全身。
地下传来隆隆的声音,焦枯的大地裂开越来越深的缝隙,把他们二人隔开,越离越远。
“小朗!”
铁珩一下坐起来,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远去的马蹄声。
明明才初秋的天气,他却觉得已到了冬天,从头到脚凉成一片。
铁珩揉着眉心,想脱开这个梦给他带来的不适。
“大人!”屏风外传来李立清的声音,语声带着急切,好像一点也不能等。
“什么事?”铁珩披衣从书房的小床上起身,“进来。”
李立清急冲冲走过来,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大人,官家宣靖北军节度使进京述职,小朗就要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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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桓帝昭武二年冬十一月,岳朗终于再次回到汴梁城。
时值岁暮,远山早已卸去了春夏的颜色,枯黄的草木挂起了一层灰白的霜花。
五丈河入冬之后,苍茫如练,波涛不兴。
城郊十里的长亭里,铁珩早就在等着他的到来。
岳朗跳下马,一把将毡笠和披风甩在身后,快步迎了过去。
那年别后,汴京的花树开了又谢,关外的星斗几度流转,他们才终于得以相见,近在咫尺。
岳朗想说:哥,我回来了。
这句话他在路上已经练了无数遍,配合过每一种表情,每一种语气。但今天见到铁珩,嗓子却一时发紧,怎么也说不出来。
“回来了?”铁珩脸上是极其愉悦的笑意。
岳朗晃了晃神,上前一步,伸开双手使劲抱住了他。叫他欣喜的是,铁珩双臂回抱得和他一样紧,几乎把他抱得离了地。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分开,互相端详,分辨着四年多远如天涯的距离,在彼此脸上和身上留下的痕迹。
“来,先喝杯接风酒。”铁珩捧过一杯酒,他的声音很稳,手更稳,可微颤的酒面还是泄露了些许心情。
“好。”岳朗接过酒杯喝了一口,眼睛溜着向周围看了看,“光有酒么?汴梁城不是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吗?”
一句话说得左右都笑了出来,铁珩也忍不住破颜。
还是那个熟悉的惫懒样,却也让铁珩看到,这几年相隔的欢喜与忧伤,令岳朗在亲昵信任之外更有了别样的气质。
那是一种独立的,更加自信的风情,叫他迫切地想了解更多,甚至想去拥有。
傲气仍存,却又把全身的锋芒都敛藏得好好的,铁珩只觉无端一阵心疼。
他顿了顿,才问出句最要紧的:“上次我们平谷别后,你没再受伤吧?”
“当然没有,”岳朗信誓旦旦,“一次都没有。”
铁珩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貌似不信。
“真的!不信,你大可以亲自验一下。”岳朗抻着领口往前凑,大有一副“要不我马上脱衣服给你看看”的架势。
刚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题就急转直下,变得如此离谱!
铁珩一时顶不住,败下阵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李叔知道你回来,光好吃的就准备了好几天。快走吧,别叫他等急了。”
见铁珩转身走了,岳朗低下头,舌尖舔着牙齿,暗自笑起来。
没想到首战就如此轻易告捷,运气!
势头不错,值得一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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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得得,车轮嶙嶙,马车朝繁华的汴梁城驶去。
“北疆如此大捷,大将军得胜回朝,按说该有个郊迎仪式,满朝文武一起出城来接。但你这次入京述职半为私密,官家和朝中都不想大肆宣扬,所以只能和我一起坐车进城了。”
“我知道,我这次回来通州过县用的都不是真名。”岳朗撩起车帘,看着外面的风景,随口答道:“再说平白无事,要文武百官来接什么?”他眼睛往铁珩身上一溜,意思很明显:有你来接我就够了。
车中空间不大,两人相对而坐,双膝几乎碰在一起。岳朗放下了车帘,悠闲地问:“府里一切都好?”他并不急着乘胜追击,而是挑了一个最为稳妥的话题,拉起了家常。
“大家都好,就是芊芊……”铁珩也不知为什么,只觉这件事一定要当面叫岳朗知晓,语气虽然淡,胸口却有思绪翻腾,“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果然岳朗一听,连身子都坐直了些,“那小凯呢?我还给他带礼物了呢!”
“去年年初,带着小凯走的。现在他们在西京洛阳,我刚回京时,立清就拿一笔钱,在那边买了几处水旱庄田,还有几家铺面,正好送他们母子在那安顿下来,应该一切都好。”
“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走呢?”
铁珩不语,过了一会才说:“大概是因为我言语无味,住着太过气闷吧?”
岳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肯定是真的。”他静了片刻,忽然想到铁珩现在跟他说出这番话可能含的意味,忍不住一阵心跳。
笑容再次爬上嘴角,怎么也忍不住。
他只好把头转向窗外:“不对呀,这好像不是去报慈寺街的路?”
“我们是往第二甜水巷去,官家赐给你的勇毅侯府,就在那条街上。”铁珩解释道。
“什么劳什子勇毅侯府,我不去。”岳朗连连摇头,“那座房子那么新,连点热乎的人气儿都没有,肯定又大又阴又冷!”岳朗站起身冲车夫喊道,“哎,转向转向!不去勇毅侯府,去丞相府!”
果然统率三军久了,随便两句也有大将军发号施令的气派,车夫都没问铁珩,悄无声息地转了方向。
“官家因为你回来,特地赐了府邸,你不去不好吧……”
“不好?”岳朗笑嘻嘻地打断了铁珩,“要不然,齐景和吴为明天也该到了,叫他们去住,好好替我暖一下。”
铁珩眼波微转,摇头道:“你住到我那,就不怕人说你一个带兵的将军,与近侍大臣交从过密,居心叵测?”
岳朗仰天打了个哈哈:“那些言官们整天闲得没事,你上次穿的衣服袖子窄了点,他们就弹劾你身为宰辅,居然着胡服,变我汉家华裳。我是你从小养大的,就算我真住到甜水巷去,跟你私下一句话都不说,你觉得他们会发善心,饶过你我?”说着他一把拉住铁珩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再说了,为了那几个胡吣的御史,这么冷的天,你就舍得把我大晚上赶到那个又冷又没人的房子里去呀?”
一眨眼间,皇帝赐下的堂堂侯府,在他嘴里就成了个寒窑,不知李澈知道了会怎么想。
铁珩闭了闭眼,怎么办?
才多久没见,这小狐狸显然已经修炼成了人形,不光多了许多颐指气使的气度,撒娇卖痴的本事一点没丢下,反而更胜往昔。
怎么办?
好像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岳朗浑如不觉地继续问道:“哥,难道你每天上朝不是坐轿子就是坐车吗,那该有多气闷!不如咱找个时间一起跑马去好不好?”
铁珩揉着眉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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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樽定窑白瓷瓶中,插着两支红梅,色若胭脂,状如蟠螭。虽只是寥寥数枝,却是清逸横斜,香气氤氲。
床头的柜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纸包木盒,岳朗把它们一个个打开,里面是桂花千层糕,棋子酥,香糖面枣……一只建盏中,甚至盛着雪腴霜腻的酥酪。
他随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冰牙的酥酪,又拈起一块胭脂色的红消儿放入口中,糕点带着微微的热气,想是刚出锅就买回来放在了他的案头。只觉一口下去唇齿香甜,内里的枣泥绵软细致,又带着玫瑰花瓣的芬芳。
正是他在边关垂涎三尺也吃不到的味道。
费了这么多心力,想是安排了很久,看来他也不想他真的住勇毅侯府吧?
想到这里,岳朗忍不住脸上带了笑,凑到梅枝前,轻轻闻着那甘淡朦胧的香气。
“你莫不是想连花也吃了?”李立清笑着进了屋,“梅香最讲究个似有还无,哪有把鼻子凑上去闻的道理,粗鲁。”
“李叔!”岳朗亲热地挽住他胳膊,“这几年听不到你在我耳边唠叨,我还真挺想的呐!”
李立清把岳朗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感慨道:“终于长大成人,成了栋梁之才!第一次见你,你才十三,还没我个子高……”说到这,忍不住抬起袖子擦眼泪。
“李叔,”岳朗赶紧打诨插科,“我觉得你来了京城之后,简直越活越年轻,只怕再过几年,我就得叫你李哥了!”
“嘁,少跟我花言巧语,谁要当你哥?”李立清翻白眼道,“我可替你操不了那么多心!”
岳朗又从罐子里拿出一颗醉仙梅放在嘴里,呜哩呜噜地说:“你们在屋里放了这么多好吃的,不是把我当成贪嘴的小孩子吧?”
“这些都是大人特地点了名,叫人去买回来的。”李立清笑得似乎别有深意,慢条斯理说道,“你要是嫌孩子气,大可以不吃嘛。没必要吃个嘴角流油,再来跟我抱怨。”
“买都买了,岂有不吃之理?”岳朗又拣了块棋子酥吃了,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寂寂庭院,低声说,“这一座大宅子,离皇城近在咫尺,简直寸土寸金,翼之哥哥一出手,当真是豪阔无比!”
“是呀,”李立清接口道,“有时候夜里有急脚递送消息进皇城,这里都能听见铜铃的响声。”
萧瑟的冬阳透窗而入,落下些微弱的暖意,岳朗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李叔,在京城这两年,他的病……是否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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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热的水,从头顶的石雕兽头中不停流下来,浴室中热气氤氲,水雾弥漫。
岳朗懒洋洋地靠在宽大的热水池子里,舒服几乎睡过去。
在边关时,连洗热水澡也不方便,他打算在这里泡满一天再出去。
天色已经向晚,浴室内光影昏黄,叫人觉得温融而安静,好像一场好梦初醒。
水池中腾起的烟气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药香。
李立清对他说过,这是平时铁珩做药浴的地方,一想到他也曾赤身裸体,可能就靠在自己靠的这个地方,岳朗不由怦然心动。
还没等他做什么,只听门一声响,四个妙龄女子端着梳栉之具和换洗的衣物,鱼贯走了进来。
岳朗一愣,只觉煞风景到了极点,口气也有些不快起来:“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
“侯爷,”为首女子身穿玉色褙子,看样子是这几个的头目,“官家怕侯爷独居不便,派我等来身边伺候,勇毅侯府的管家听说您住在这里,特地把我们送过来了。”
岳朗听说是皇帝派来的,心气渐和,本想挥手把她们打发走,转念一想,说道:“既然来了,那帮我沐浴吧。”
几个女子各忙了起来,有的摸摸池中的浴汤,觉得稍凉,转身去提热水;有的用丝巾蘸取水晶碗中的澡豆,给岳朗搓洗后背;有的拿起浮石,给他磨着手指上泡软的老茧……
岳朗大大方方地伸手抬臂,由着她们伺候,在他记忆中,简直就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
直洗了小半个时辰,手足指甲都修洁齐整了,侍女们帮他擦干身体,涂了面脂手膏,穿衣系带,连发髻都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岳朗转身挥袖,只觉浑身清爽,有如转世为人:“谢谢你们啦!”
一个着石榴红绫半臂的女子容色最是出众,一直用亮晶晶的眼睛偷偷看他,此时听见他说话,不由满面生晕,如不胜致。
岳朗觉得很有趣,对她勾了勾手指,问道:“你叫什么?”
“侯爷,”女孩害羞地垂下头,敛衽为礼,“奴家叫……小错。”
“小错?这名字还真别致。”岳朗笑着吟咏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他对着其他三个挥了挥手,“你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女子们掩嘴嬉笑,经过时纷纷用手帕和袖子扫着小错,穿花蝴蝶一样出去了。只留下小错站在原地,羞得脖子都红了,头更是低得几乎埋在胸口。
这倒叫岳朗不忍心再逗她:“丞相府的酒都放在哪了,你可知道?”
“知道的,刚进府的时候,他们的管家李叔叫人带我们走了一圈。”女孩几乎声如蚊蚋。
“好,”岳朗温声吩咐道,“你去给我取一壶烧刀子,两个杯子,送到我屋里来。”
过了好久,小错才端着酒回来,脸色依然晕红如锦,玩着衣带不发一言。
岳朗碰了碰她的手臂,手指微转,递上一把缕金错彩的带鞘匕首,笑道:“拿着,今天换我把金错刀,转送给美人。”
小错接过匕首,愕然道:“这是……”
“这是北鄢来的,以前的主人是个鼎鼎有名的贵族,你留着玩吧。”说着他端起酒壶酒杯,转身就出了门。
夜凉如水,片云不染,天狼星寒光四射,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闪耀于西北的夜空。梅花的香气淡如浮烟,岳朗端着酒壶穿庭过院,一径走到铁珩书房门口。
推开房门,铁珩就坐在书桌前。
书桌上摆着红陶的小炭炉,炭花微溅,精致的铜锅里咕嘟着一锅带汤的肉,浓厚的香味四溢,令这冬夜的书房一下有了温暖销魂的感觉。
铁珩用团扇扇着火,他早脱下了白天繁复的朝服,轻袍缓带,更显得清贵闲适。泛着柔光的淡青色衣袖半卷,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白边。
谢郎衣袖初翻雪……
岳朗莫名想起一句诗来,靠在门框上不再往前,轻声笑道:“哥,你穿成这样……真是好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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