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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潮起潮落”。
一
沙尘飞起,头上的血黏着汗一起往下流到了他的脖颈上,他握着剑拼命向前冲杀,眼前几个冲上来的敌军已被他刺死,血顺着手臂流到手掌,又沿着手指滴滴淌下,他用剑支撑着似要倒下的身体,遍地都是尸体,血淋淋一片,灰尘漫天,他感到胸口疼得厉害,喘气也喘得急,突然,他瞥眼一望,战旗已被敌军砍倒,这时,有人往他胸口一踹,一把利剑便朝他劈来……
“公子,公子……”
他缓缓睁开眼,眼前一个容貌端庄、穿着素净的女子立在跟前。
他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昏死过去。
“对面可是淮安公的大公子江风白?”
“正是本公子。你们这些蛮夷之族,怎敢犯我国土!”
“淮国本就是我们的地盘,怎轮得到你们在此兴邦安国!”
“满嘴胡言!众将士与我一同冲杀!”
鼓声震天响动,乌云翻滚,风声夹着急促的马蹄声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两军战士交锋在一起,刀剑划过铠甲,刺入手臂、腰身、腿、咽喉,鲜血从一个个身躯里喷涌而开……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沙尘飞扬,往尸体上盖了薄薄的一层,血流到地上,和沙土混成红黄的一团。
有人砍伤了他战马的后腿,马长鸣一声便四蹄向前狂奔而去,他从马上被翻了下来,他还未来得及站起身,一把利刃便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一下便睁开了双眼,窗外打进来的光溅到了青色的帘子上,那个容貌端庄的女子又出现在了眼前。
“公子,做噩梦了吗?”她拿着毛巾帮他擦额头上的汗。
“安岭一战,是胜是败?”
“禀告公子,胜了。”
“好,好。”说完,他便一直咳嗽不止。
他侧过脸看了看她,“愁容满面的做什么?”
“公子……”
她抽抽嗒嗒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他想起身,但是略动一下身上便到处都疼。他艰难地抬起左臂,穿过胸膛,放到右肩上,往下滑下去,已然是空袖了。
“公子!”
“哭什么,不就是丢了一条右臂吗?”
他闭上了眼睛,脸部微微扭曲起来,身体的疼痛加上心上的疼痛。
“芷月,你先出去。”
“公子!”
“我的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是。”
芷月退了出去。眼泪顺着脸颊一点点淌湿他的发髻,他左手握拳不住地捶打床沿。
门外脚步声响,随后响起一阵敲门声。
“公子,您醒了吗?”
“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一个瘦高的、一身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还没站定他便跪倒在地。
“尹风死罪!没有护好公子!”
“与你无关,起来吧。”
他再次闭上了眼。
“尹风知道公子好胜好强,失去右臂对您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
他觉得心口痛,但又感到心里一阵安慰,终归是一起长大的,只有尹风最懂他。
这时尹风突然抽出自己的佩剑。
“住手,你想做什么!”
“尹风不忍看公子一人难受,愿和公子一同承受!”
“不准!把剑放下!我失去一条手臂还不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条吗?”
这一吼让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公子……”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息,尹风依然跪在地上。
“起来吧。”
“是!”
尹风起身立在门口,风白这才发现他的左右臂上都是绷带,脸上还有刀伤。
这时,芷月端药进来了。
“尹风,你下去休息,把伤养好。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擅作主张。芷月,把我吃的药也给他熬一份。”
“是!多谢公子,尹风先退下了。”
他一口一口喝着药,门外吹过一阵很长很长的风。
二
十几天后,风白伤势好转。
尹风迈步往风白的房间来,站在房外看见风白正站在窗前,地上映着疏密清幽的绿影,房间显得幽暗而带点墨绿色,尹风正准备叫一声公子,这时他看见风白左手拿着剑正往上抬,他心里猛得一惊,连忙跑向风白。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尹风上前想要夺风白的剑,一来二去,风白的剑咚一声掉在了地上,一绺青丝飘荡下来。
“不过是个无用之人了,拿剑都费力……”
尹风立马跪倒在地,“公子,都是尹风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公子。”说着,尹风立马抽出自己的剑,挥剑斩向自己的左臂。
“住手!”风白立马按住他的左臂,但是尹风的右臂还是被划了一刀,鲜血立马涌出。
“芷月!”
芷月连忙跑了进来,“公子,怎么了?”
“拿绷带和药来。”一看这情形,芷月连忙又跑了出去。
“尹风,你日后若是再敢违背我的命令伤害自己,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公子……尹风知错了,我日后一定尽心守护公子!”
“尹风,我知道你的用心,你放心,我江风白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公子……”这时芷月进来给尹风包扎伤口。
“芷月,你带尹风下去养伤吧。”
“公子,尹风要在此守护公子。”
“下去吧,我也休息一会。”
尹风这才随着芷月出了屋子。
风白就着床边坐下,透过窗子望出去,远处的竹林被阳光照得通亮,鲜亮的黄绿色细密地摇曳起来,像一片黄绿色的流沙。
他感到心中那股伤痛正在渐渐凝聚,凝聚成一团不再属于他的东西。
外面的阳光一点点挪移方位,光明变成了黑暗,黑暗依旧是黑暗。
“芷月,现在是几时了?”
“公子,已经是申时了。”
“申时,我还以为是辰时。”
“芷月,你扶我起来走走。”
“公子,大夫说了让您静养,不能随便走动。”
“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扶我起来吧。”
芷月只好照办。
“拿铜镜来。”
镜中的面容苍白、枯瘦,两鬓的发垂下来,两颊各有一处伤痕未愈,最明显的便是他那已然空缺的右袖。
他别开脸,不想再看,“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出现铜镜。”
“是,公子,芷月明白。”
金黄色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如烛火一般把地面烫出了亮莹莹的一块,只是静然不动,他忽觉得时间漫长而缓慢。
“扶我去外面走走吧。”
“是,公子。”
一步步跨出门槛,走到外面台子上,门口堆放着几盆花草,有紫薇、木槿、绣球、蜀葵、玉簪等。
“花都开了。”
“是的公子。”
“出征前还是一片碧绿,如今却已是姹紫嫣红。”他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好似有人往平静的水里丢了一枚石子儿,泛起圈圈涟漪,但却并不长久。
芷月搀扶着他走到栏杆处,青碧色的山林托举着一颗金黄的太阳,道道金光射向他,他忽想起昔日敌军万箭齐发的场景,战场之上本就危机重重,他站上去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金黄色的潭波像铸剑时融化的铁水,波波荡漾,闪着耀目的光。
这时尹风来到了他身旁。
“尹风参见公子。”
“起来吧。尹风,我说过,在这碧汐庄里不必行礼。”
“是!”
远处的竹枝被风吹得摇晃不定。
“公子,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安岭一战,我们的人马损失惨重,所剩不过百人,而那赵尉堃所率援军姗姗来迟,这分明是要致我们于死地,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当我得知援军是赵尉堃时便已料到结局。赵尉堃是弘翊的人,此事是曹皇后授意,还是弘翊的想法……”
“公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看这情形,即使您不去争那国君之位,那曹氏和弘翊也会想办法杀您。”
“我何尝不知情况的危急。我生母早死,父王另娶了财大势重的曹氏,她膝下所出不过弘翊一子,父王虽掌握国家大权,却不得不处处受制于曹氏,同为嫡子,我若去争那国君之位,只怕城内少不了一场恶战。”
“无论生死,尹风永远追随公子。”
“芷月也愿追随公子!”
他连忙搀扶起二人,看着他们说道:“我风白此生得一二人生死相随足矣。”随后望向平静的潭面,“明日便启程回城吧。”
三
翌日,风白回到自己的云璟府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带着尹风进了宫。
刚进去,淮安公江瑜正伏在书案上处理政事,大公子江风白只身进来,跪拜行礼,“儿臣拜见父王。”
淮安公连忙起身,将风白一把搀起,“我儿平身,让你受苦了。都是父王的过错……”
风白强忍着眼泪安慰自己的父王:“父王,不用难过,我只是丢了一条手臂,但是没把命丢了。”
过了好一会儿淮安公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又和风白说明晚给他和赵尉堃将军摆庆功酒,风白推辞说自己伤势未愈不宜饮酒,“可以茶代酒,不过这庆功宴你一定要来。”
“既如此,儿臣便遵命。”
从殿内退出,尹风已在门口站立多时。
“公子,现在回去吗?”
“后院桂花开了,去看看吧。”
淡淡的桂香沁入脏腑内,好似调养心神的药,让人魂魄突然从躯壳内抽出一般,有忘乎所以之效。
“弘翊,我新买的冰糖葫芦,分你一半!”
“哦!哦!有冰糖葫芦吃了!”
画面又一转。
“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弘翊,敢爬树吗?能爬上树的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瑜,你不知道风白那孩子有多坏,弘翊还那么小就让他爬树,你看这手都擦破了!”当年的他站在门外偷听到了很多曹氏贬低责骂自己的话。
眼前的桂树依旧挺立着,和儿时差别无二,金黄色的桂花繁密地洒落一地,铺在红色的土地上面甚是好看。
他蹲下身拾起一把掉落的桂花,“有些花,落便落了,一地残败反惹人伤怜;有些花,即便凋谢,花形尚好,而香味依旧如故。不知我江风白会有怎样的下场……”
“公子,茹夫人过来了。”
茹夫人是卫国公的孙女,天下有名的美女,比江风白大一岁,但是却被淮安公纳为妾室,淮安公金屋藏娇,日日找画工为她作画,还专门修建了一座楼阁,取名花影,陈放画作。
他连忙站起身,这时一个长相俏丽、浓妆淡抹的女子朝他走来,淡蓝色的华服衬出白皙的肤色,五官端正精致,小巧如花,让人赏心悦目,她身姿轻盈,翩然而至,仅是惊鸿一瞥,她的美便能在人心中久久驻留不散。风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立马躬身行礼:“风白参见茹夫人。”因右臂缺失,他只能左臂见礼。
“不用多礼。风白,婉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手……”风白见茹夫人的手朝自己伸来,便立即躲闪,这时茹夫人眼圈微微泛红,眼泪从柔媚的眼眸里流到了娇嫩的脸庞上,梨花带雨,让人看着无不怜爱。
“多谢茹夫人挂怀,区区小伤,不值得夫人为风白难过伤身,父王要是知道,定要疼惜夫人而责怪风白的。”
茹夫人身旁的侍女扶着茹夫人说道:“娘娘,我们走吧,君上还在熙妤殿等您呢。”
“风白恭送茹夫人。”风白再次行礼,“尹风,我们走吧。”
茹夫人转过身望着他们的身影越行越远,心里更添了几分惆怅与悲凄。
“公子,想那茹夫人亦是可怜人。”
“身处王室哪有容易二字,谁不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风白看着脚下绿潭中晃动的身影,摇曳不息,模糊不明。
“茹夫人对公子的爱慕之心尹风已然察觉,但不知公子对她是否有意?”
风白的脑子突然空了一下,随后又赶紧四下观望一下。
“公子,我已经看过了,这里没有人。”
“尹风,我知你向来谨慎稳妥,倘若他人听去,我在父王面前当如何自处?纵她芳华绝代,但只要是父王的人,谁都不能有非分之想、觊觎之心。此等事情以后休提!”
“是,尹风明白。”
穿过潭水他们便打算回去,风白忽听得假山后面有说话声,便抬起左臂示意尹风停下。
“他已经断了一条手臂了,还是右臂,无论如何,本宫都会劝服君上将王位传给弘翊,权力只能掌握在我曹氏一族手里!”风白一听便知是曹皇后的声音。
“雪儿,你托咱们的人将这封信交给我弟弟曹茂,叫他小心着点,别叫人看见了。”
“是!娘娘。”
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散去之后,他们才出宫回府。
回到府上坐在内室,尹风问道:“曹氏已然有所行动,公子,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无意于那王位,是曹氏要步步紧逼,弘翊未必想置我于死地,何况还有父王在,料他们暂时也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我们只需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是!”
风白站到院中,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摆设,楼阁、窗棂雕花、海棠树、身旁摇摆起伏的草……和他出征前没什么差别,但是当他再次跨入这庭院中,已然经历生死,还丢了一条手臂,前事已没,来事汹茫,他已然做到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下一阵风来时,他左手拿剑,从最基本的剑法开始练习,凉风呼啸,黑夜漫卷苍穹,只有微微点点的星斗略闪着,像风吹上天的尘埃,只是人见得分明;府上早已悬挂起了灯笼,风浅浅吹动着,风白一声不响地舞动着招式。
尹风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芷月走到一旁轻声说:“自打公子负伤回来我便一直心里担忧着,怕公子接受不了,现在看到他练剑我却由衷地替公子高兴。”
“换做任何人,不肯接受也只得接受,他前几日身体好些时便开始日日摸剑,公子这一世太过辛苦了,他自小便是如此,好胜好强,不肯服输,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肯同人讲。他那样看重自己的剑法,失去右臂对他来说肯定比死还难,我们只是不知他心里作过怎样的挣扎罢了。”
芷月望着风白苦练的身影不觉落下泪来。
“别哭了,风有点大了,你进去替公子沏茶吧,我陪公子练会儿。”说着,尹风左手拿剑,同风白一起练了起来。
四
是夜,王宫办起了庆功酒,由淮安公江瑜亲自主持,文武大臣尽皆落座。
“此次安岭之战多亏了我儿风白和赵尉堃将军联手破敌,这才得以保全我们淮安国,淮安国虽小,然有列位文臣武将尽心扶保,兴盛淮安国指日可待!让我们给大功臣们敬酒!”
众人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宴会便正式开始了,众人吃喝说笑,纷纷给风白和赵尉堃敬酒,风白以茶代酒一一回敬。赵尉堃喝得大醉,却仍一脸高兴地与众人谈笑战场上敌军怎样被打得惨败。
此时淮安公因不胜酒力,已被曹皇后扶去了内殿。曹氏一派的自然鼓掌喝彩,其余几位文武却脸有愠色,只是忍着不作声,他们纷纷看向风白。
尹风在一旁道:“公子,他们欺人太甚。”
风白只是摆摆手,“莫要惹是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嘴长在他们脸上,我们怎能管到?回府吧。”
说着便起身想要离开,赵尉堃一眼便看见了,于是便走过去伸手扯住了风白的黑色风袍,“大公子别走啊,我还没给您敬酒呢,这场战役您损失惨重,功劳最大了,我理应多敬您几杯。”赵尉堃故意用力把风白的风袍给扯了下来,这时刚好有风吹过来,风白的右袖被风吹起,“呀,我喝醉了,冒犯了大公子,还望大公子恕罪。”说着便笑着给风白施礼,尹风赶忙将风袍给风白披上。众文武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风白听着心里越加不舒服,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走了两步赵尉堃还想阻拦,尹风拿起剑挡在风白身后说道:“我家公子倦了,现在要回府休息,再有阻拦者,休怪我尹风不客气!”
说着,他们便离宫而去。
风白一路无言,只是骑马骑得很快,回了府便一直练剑不停。
“尹风,公子今晚是怎么了?不是去参加庆功宴了吗?”
“别提了,我真恨没在宴上一剑杀了那个赵尉堃。”
“公子被他欺负了?”
“何止是欺负,简直是凌辱!公子那样一个高傲的人如何受得了这般欺侮!”尹风握紧拳头,心里也是一肚子气。
这时走进来一个门丁,“报公子,二公子来府探问。”
尹风和芷月互相看了两眼,不知二公子来访有什么用意,这时风白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剑。
到里堂坐下,二公子江弘翊吩咐手下人拿过来一个盒子还有一坛酒,“哥,这是新做的桂花糕和芙蓉饼,还有一坛上好的蔷薇露,我知道你向来不喜酒宴,这是弟弟我单独为你置办的。”
“为兄多谢弘翊。”
“哥,跟我客气可就生分了!只是你这手臂……”
“不妨事!左手一样可以练剑。”
“唉,可恨那帮蛮夷之族如此猖狂,来日我们定要将他们剿灭干净!”
“弘翊,你还是那么狂傲不羁,一点儿也没变。我们喝一杯吧。”又回身叫道:“尹风,倒酒!”
芷月在一旁制止,风白却笑道:“不妨事,不和他们喝酒也该和弘翊喝上两杯。”
两兄弟对坐相饮,说谈一会儿后弘翊便起身离开了。
“公子,您觉得二公子此番前来有什么用意?”
“我刚回来,他来看我于礼数上并无不妥,其他用意便不得而知了。”
夜越加深了,烛火明暗跳动,投下一点孤清的黑影,来回上下晃动,风白直望着火熄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睡去。
五
风白一早便乘轿进了司徒府。
院内的海棠树开了花,风白正望着那一簇簇的白花。
“风白,来这么早,用过早膳了吗?”
“风白参见司徒大人,已经用过了。”
“好。来人,沏茶。”
司徒大人一身华服,正值中年,一派老成持重之气,他看了看风白便道:“安岭一战公子损失惨重,现在得胜归来可有何打算?”
“曹氏一族势力蔓延,恐祸及王权,我虽不欲争之,恐弘翊日后遭陷不测。”
“公子,依我之见,朝中大臣半数是曹氏之党,半数大臣或拥护公子您,或拥护二公子;二公子为人率直不羁,只是少些权谋,倘有高士谋臣辅之,未必不可一统朝纲。”
“大人此言不虚,我弟弘翊虽有勇志,做事却太过急躁轻狂些,胸无远虑,当有高人辅之,方可安定国邦。”
“恕老夫直言,公子您也并不比二公子差。”
听到这话,风白端起茶杯的手突然一停。
“大人何出此言?”
“虽有曹氏一族的势力在,然您与二公子同为嫡子,按理,国君当把位子传给您。”
“大人此言差矣,风白的生母不过是平民之女,即使我父王没有意见,朝中大臣也定要反对的,更何况还有曹氏一族的势力在,风白早已断此念想。”
“别人说您畏权懦弱,然我司徒允却知您忠厚仁爱,只是您没有那样的野心,更不愿与权贵相斗。”
风白连忙放下茶杯施礼道:“风白何以堪此誉!”
司徒大人又连忙摆手道:“公子不必如此,古人言‘旁观者清’,老夫此言并非恭维。不过还要一言需教公子知道。”
“何言?”
司徒允将身子凑近些,风白会意也凑过去,他压低一点儿声音说:“君王并未在任何场合否定您的地位而直言要将王位传给二公子,依老夫之见,倘若君上日后将王位传给您,曹氏那边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您便会身处险境,甚至处于被动。”
风白施礼道:“多谢大人此番智言,风白谨记在心。”
“公子无需多礼,世道不顺,人心难测,望公子早做谋划,若有用得上我司徒允的地方,必将倾尽全力,刀山火海、铜狱油锅,虽万死不辞!”
司徒允对风白行了一礼,风白连忙回敬:“大人高义,风白铭记于心!”
二人又喝了会儿茶,司徒允说道:“颜悦昨日来信,信上说不日将至,还问及你的情况,看得出,她非常担心你。”
“让她挂念了。”风白不再作声,只是盯着杯中浮起的茶叶若有所思。
出了司徒府,尹风走过来说:“公子,现在回去吗?”
“让车轿先回吧,尹风,陪我走走。”
“是!”
街道两旁林立着店铺、小摊,热闹的谈笑声此起彼伏,像萤火虫的微光一样在黑夜里分散前行,给人心安和愉悦之感,小时候的他最喜欢热闹的地方;身旁走过马匹和车轿,他仿佛看到了小风白穿过人流跑到了前面,后面小弘翊一边追一边喊:“哥,你小心点儿,前面有马!”小风白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回头:“知道了!你快跟上,那条巷子里有小野猫!”而跟在后面的侍从们则是满街跟着他们俩儿跑。小风白和小弘翊总是浑身弄得脏兮兮的,曹皇后却总是警告风白:“别总是带本宫的弘翊出去疯玩,要是遇到危险你担得起责吗!”现在一晃过去了十几年,弘翊似乎没变,但是风白却不是当年的风白了。
“终究是世事难料,沧海巨变。”
“公子您怎么了?”
“没什么,继续走吧。”
一个男子抱着身旁的孩子走过,那个孩子脸圆圆的,上面挂着天真的笑容,看得出牙齿还没长齐,他用力摇晃着手上的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咚咚声,抱他的男子显得非常高兴,就转过头看着他玩。这时一阵小孩的哭声响了起来,风白寻声过去一看,地上有个小姑娘一直在哭,一旁的大娘蹲在地上拼命安慰:“咱们家现在没钱,娘下回再给你买,下回给你买……”说着说着她也一起哭起来了。风白蹲下身轻声问道:“小姑娘,你想买什么?”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把手举起来,风白转头一看,是冰糖葫芦,“尹风,给这个小姑娘买一串。”小姑娘拿到一串红红的冰糖葫芦之后立马停住了哭泣,咧嘴笑起来,“大娘,剩下的这些银两您就拿着补贴家用吧,别委屈了孩子。”大娘立马下跪磕头,哭着说道:“谢谢,谢谢,公子真是大好人呀……”他们连忙把她搀起来。随后大娘便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前走去,小姑娘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递给她娘:“娘,你吃。”“娘不吃,你吃……”
风白的眼睛扫过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有老翁老妪,也有小孩少年,有说说笑笑的,有脸色平静的,也有一脸忧愁疲惫的,人来人往,穿梭不息,各人都在经历着各人的事,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热闹场所,如今看来,感受却大不相同。倘若没有战乱,他们尚可安居乐业,但一旦战乱,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又如何计数?风白在心里暗暗起誓,定不能让百姓遭受涂炭之苦。
绕到后街,景象却为之一变,两旁的屋宅都挂起了素白的丧幡。
“这是……”风白的声音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战死将士们的家宅。”
“抚恤金可有发放?”
“回公子,您在碧汐庄养伤的时候君王便已下令厚葬和抚慰了。”
“好。”
有一户住宅门大开着,里面的哭声穿云裂石般阵阵响着:“儿啊,你参军才两年怎么就没了!你才18啊!我苦命的儿啊……”
风缓缓吹过,条条丧幡被起伏翻卷,地面上的灰尘、落叶、枯枝都被吹赶着向前,还有几片黄色的纸钱也跌跌撞撞地翻滚着,一会儿飘起,一会儿坠落。
“百姓之祸,皆是我之罪也!”风白闭起眼,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公子,有战必有牺牲,这不是您的罪过,而是时代之殇,我们出战也是为了守护百姓的安宁。”
“尹风,你说的对。我们回去吧。”
三更时分,夜无星斗,唯有孤月高悬。风白提剑走到院中练剑,剑法虽不似右手娴熟,却已练出了一定的招式和力度,然而失去右臂的痛仍在心里长存着,那痛日夜啃食、消磨着他的心,而午夜惊醒时最是忧痛,他劳碌身心,以求消泯一二。
夜风呼呼一吹,树上枯黄的梧桐叶簌簌飘落,剑光如银,翻飞绕转,落叶也随着剑法的招式而起伏翻飞,嗖嗖和咔擦咔嚓的声音混合交织,成了天地间最喧闹的声音,这声音给空中的大风一吹便碎作沫屑,散散而去,而风白的身影成了远远的一个黑点。
六
“芷月,你在做什么?”
芷月一看是公子,忙放下手上的东西,“公子,我在晒您的字画。”
风白走过去拿起一看,确是旧年所写书法以及所绘的画,风白抽出一张,所抄正是《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虽千万人,吾往矣。”“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风白最崇拜之人便是孟子,那个有着“浩然之气”的伟大儒者,他常用孟子的话以自勉,立志做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坦荡君子,回想种种,他心中满怀悲凄与胆怯,曾经那个壮志凌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似乎已经是另一个陌生人了,当年的自己笑着望向他,而此时的他与那个他已然站到了不一样的道路,那年那时的热血早已被现实浇灭,不知空荡地剩些什么……他又翻看画,画上有大好山河,有城郭,有街道,有火红的灯笼,还有激烈的战斗场面,底下压着的是一些画像,有自己,有弘翊,有父王,有尹风,还有他画的侠客:曹沫、豫让、聂政、荆轲……
“晒吧,以后便再也没有了。”
“公子,未尝不可。”风白看着芷月的眼睛突然醒悟过来。
“芷月,替我准备文房六宝。”
“是的公子!”
尹风看着风白认真握笔的样子不觉心内一阵悸动。
突然门丁来报:“报公子,司徒将军来了!”
还没等门丁汇报完毕,司徒颜悦便走了进来。她是司徒大人的独女,从小习练剑法,为人豪爽正气,不拘小节,容貌佳俏,眉宇间有一股傲然英气,头发束起,垂落在脑后,一身红装,脚步轻快利落,自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她明媚的笑如一道暖阳,让空气都显得鲜活生动了几分,然而,这次进来的时候脸上却尽是担忧与愁绪,尹风给她施礼她也没管顾,只是冲过来寻找风白。
风白走出屋内,说道:“颜悦,你回来了。”
“风白哥哥,你的伤势如何?”她又摸了摸风白的空袖,一个劲儿地着急道:“怎么伤得这么重!你的右臂呢……风白哥哥,你的右臂没了……”她慌急得跺起脚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颗颗往下落。
风白在一旁不停地安慰,好似断臂的不是他而是颜悦一样。
尹风跟了风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司徒颜悦哭得这么厉害,他和芷月一见这情景便默默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颜悦和风白在这里。
晚上颜悦走后,风白便安排尹风去准备给父王寿辰的礼物,那是一柄宝剑,名为“龙吟”,上刻有神龙图腾,抽剑之时有隐隐的寒气,相传是春秋时著名铸剑师欧冶子所铸,风白南下伐蛮夷时偶然所得。
到了淮安公寿辰这日,宫内大排夜宴,灯笼四处挂起,烛火高照,文武大臣依次献礼;寿宴随即开始,乐师们身着长袍,手持各式乐器,奏起动人的乐音,另有舞姬穿着艳丽,翩然起舞,与乐音融为一体,众人无不沉浸其中。随着宴会的进行,大臣们纷纷向淮安公敬酒,淮安公回敬道:“寡人承蒙诸位厚爱,感激不尽。借此良辰,愿与诸位共饮此杯,敬祝我淮安山河永固,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万世无忧!干此杯!”众大臣齐声应道:“干此杯!”
饮完后淮安公又接着开口道:“今夜,在诸位的见证下,寡人想为我儿风白促成一桩婚事。”说着,他便将目光投向风白,风白心里一怔,众大臣纷纷议论不停,一位大臣拱手施礼,问道:“君上,不知是哪位大臣的千金?”
淮安公看向坐席上的一处说道:“白丞相。”
“臣在。”
“寡人欲将慕茜许配给风白,你意下如何?”
白丞相连忙站出来施礼道:“承蒙君上厚爱,大公子仪表堂堂,才智过人,若能与小女缔结良缘,实乃天作之合。”
“哈哈,还得是我的白爱卿,深谙寡人之心。让宗正卿挑一挑下个月的吉日,寡人想让他们下个月完婚。”
曹皇后心里气得要紧,她和淮安公说过多次要好好考虑弘翊的婚事,又说白丞相的女儿白慕茜才貌过人,让他给择一个良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淮安公把慕茜嫁给弘翊;司徒允心里有些复杂,白丞相忠于君上,是淮安公的心腹大臣,在朝中威信很高,连曹氏一族也要怕他三分,淮安公欲将白丞相之女嫁与大公子风白,说明他心里是更加器重大公子的,未来即便有曹氏一族势力相威胁,淮安公或许还是会将王位传与风白,这倒是一件好事,只是他的女儿颜悦真心喜欢风白,她若执意要嫁便只能为妾了……
此时风白却站出来施礼。
“父王,慕茜不能嫁给我。”
淮安公眉头一皱,脸色往下沉,“风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慕茜同你一块长大,你当知晓她温婉贤淑,才貌双绝,为何不愿娶她?”
“父王,慕茜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但风白已是残废之人,恐非慕茜良配,况且儿臣早已立下志向,誓除蛮夷,安邦定国。儿臣觉得,弟弟弘翊年轻有为,才德兼备,他才是慕茜的良配。”
曹皇后在一旁大喜过望,连忙劝服淮安公。淮安公本不想谈及弘翊的婚事,经风白这样一说,又有曹皇后在一旁催促,便不好回避了。
“众大臣以为如何?”
白丞相施礼道:“全凭君上做主。”
其余大臣齐声道:“臣等无议。”
“弘翊,你意下如何?”
弘翊连忙站出来行礼道:“儿臣一切听凭父王安排。”
“行,让宗正卿挑一个下个月的吉日,让他们下个月完婚。”
“君上圣明!”
众人又继续欢饮。
宴会结束后,服侍淮安公的李公公将风白叫到了僻静之处,“大公子,您今晚此举让君上很是不满。”
“风白明白,多谢公公提醒,风白定会去向父王请罪。”
“公子明白就好,今晚君上有些乏了,您改日再来。”
“好,公公慢走。”
身后的尹风开口问道:“公子您今晚是怎么了?您不是喜欢白小姐吗?”
风白、弘翊、慕茜、颜悦四人从小一块长大,除了慕茜,三人都爱习剑,常常比试剑法,慕茜不喜习剑,但是她的剑舞却最为出色,她和风白都喜欢书画,常在一起研习切磋,但是风白很清楚,他虽然喜欢慕茜,但是慕茜喜欢弘翊,她只把自己当作哥哥。
“但是她喜欢弘翊,我不能让她嫁给自己不爱之人。”
正说着,弘翊朝他走了过来。
“哥,你为什么让父王把慕茜嫁给我?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她。”
“既然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父王?”
“母后想让慕茜嫁给我,况且她是白丞相之女,父王的意图你能看不出来吗?我们俩必须有一人要娶她。”
“那你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受委屈。”
“哥,我喜欢的是颜悦,你不是不知道,我只能对颜悦好。”
风白垂着眼,低头不语。他感到自己似乎害了慕茜。
弘翊顿觉有些失言,又改口道:“说错了,我肯定会对慕茜好,但是我心里的人只能是颜悦。”
弘翊走后,风白等人立即回了府,风白让尹风替自己修书一封送去白府;另一日中午便来了回信,信中,慕茜对风白表达了诸多感激之情,她说她明白弘翊喜欢的是颜悦,但是她还是想嫁给弘翊,因为她非常清楚,颜悦喜欢的是他风白,不是弘翊,她相信,总有一天弘翊会放弃颜悦的,她还希望风白和颜悦可以终成眷属。
风白将回信放在书案上,倚在门口望着长天叹息道:“你不愿放弃,我又何尝放得下。”
七
“颜悦,你这是带我去哪?”
“我好不容易才躲开了弘翊,今年的生日我只想你陪我过。”
颜悦将风白带到了一处酒楼上,上了二楼的单间,酒宴已经摆下了。
风白拿出早已备好的礼物送给颜悦,那是一枚色泽温润、质地优良的玉佩,上面刻有祥云瑞兽,下面有红色的流苏。颜悦拿在手里开心不已,立马系挂在腰间。
“风白哥哥,我太喜欢这个礼物了,我也有个东西要送你。”说着,她便拿出了一个剑穗,是黑色的,沉稳庄重,富有典雅之气。
“我亲手为你做的,看看怎么样?”
“只要是颜悦做的,风白都喜欢。”
“那我为你系上。”
说着便将剑穗系在了风白的剑上。
颜悦越看越欢喜,说谈间便开始用餐了。
“颜悦,你别喝太多了。”
“风白哥哥,我心里有数。”
喝了几杯之后,颜悦突然站了起来,拿起她的佩剑说道:“风白哥哥,我给你来一段剑舞,你看看怎么样。”
“好。”
这时有人拿过琵琶来伴奏,随着乐音的一起一落、一收一合,颜悦的剑也随之舞动流转,自有一种英飒之气,乐音到了高潮,忽有花瓣从中飘落,旋转飞舞,与剑影交织错落,一柔一韧,一缓一急,有如云霞舒落,亦如山涧瀑飞,柔媚而刚劲,轻虚而力实,让人流连而不知止;随后乐音缓下,犹如溪水潺湲,泠然声缓,嘤嘤有韵,最后一剑如蛟龙入海,不知其踪,徒留一道剑影让人恍惚不定,追念回味。
颜悦的脸被酒气熏得红红的,衬得脸庞白而粉嫩,她笑着看向风白,问道:“风白哥哥,你可喜欢?”
风白忙回过神来,经她一问有些乱了手脚,又见颜悦一直看着他,急忙回道:“喜欢,喜欢。颜悦,你的剑舞又有了进步。”
颜悦收好剑回来坐下,“那可不,这套剑舞我可是精心准备好久了。风白哥哥觉得我今日的剑舞和慕茜妹妹比,谁更胜一筹呢?”
风白心里忽地一响,好似有人往潭里扔了一块石头,惊醒了因醉酒而昏昏欲睡的人。他一直记得,慕茜喜欢用古筝伴奏,而颜悦则喜欢用琵琶,慕茜的剑法柔美而灵动,给人一种清泉碧草、落花啼鸟的享受,很有感染力,让人不觉自进而不觉自出,有温婉神变的气韵;颜悦的剑法却给人一种婉转惊艳之感,刚劲中有柔婉,迅猛中有游缓,自带一种豪迈的英气,让人不觉震撼而心生敬意。
“依我看,论柔美,慕茜自更胜你,要论刚劲与技巧,在我们城中,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
颜悦听着心里高兴,她并不崇尚柔美,撒花瓣也无非是要个气氛,她想要表现的正是她剑法的刚劲和变化万端的技法。
“风白哥哥这话颜悦爱听。我们小时候还经常在一起练剑,现在大了,连聚在一起的机会都是少有了,等过阵子慕茜和弘翊结了婚,这往后怕是更难相聚。”
“确是如此。”
“颜悦有一句话想问你,风白哥哥。”
“什么?”
“你在父王寿宴上公然拒婚,是为了我吗?”
风白脸色复杂,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颜悦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连忙岔开话,“对了,风白哥哥,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便拉着风白下了楼,走至城外边郊一个开阔处,远远便见有人在那。
“颜悦,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放孔明灯许愿!”
颜悦拉着风白制作起了孔明灯,写许愿词的时候风白坚持要自己写,他握笔的力度已经能够掌握自如了,颜悦站在一旁偷眼看风白的侧脸,冷峻、孤高,认真且专注,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提笔写下自己的许愿词,她的心愿还是那个:等到天下太平之日,颜悦想和风白哥哥游遍山海湖川。
“风白哥哥,好了吗?”
“好了。”
他们一起点燃了蜡烛,孔明灯飘飘荡荡飞上了天空,明黄色的灯火冲上天空,好似他们的心愿也有了一个去向和着落。
他们一起望着孔明灯越飞越高、越飞越小。
“风白哥哥,你的心愿是什么?”
“山河永固,百姓安宁。”
“还有呢?”
风白笑着看向颜悦道:“愿我的颜悦妹妹永远开心快乐。”
颜悦欢喜地望着上空那个已经变成一个光点的孔明灯,嘴角不自觉地朝两边向上扬起。
“颜悦许的什么愿望?”
颜悦一笑道:“和风白哥哥一样。”
然后他们往城里走,路上行人来往甚少,走到飞云桥上发现河中飘着许多河灯。
颜悦看风白望着那些河灯出神,便说道:“风白哥哥,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颜悦,今日是你的生辰,放河灯或许不太合适。”
“风白哥哥,颜悦才不忌讳这些,我想放,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好吧。”
颜悦命手下人准备一些河灯,他们走下飞云桥,把一盏一盏的河灯送入黑色的流波之中,远处的河灯已经走得很远了,星星点点,像陆地的星空。
“我小时候便听得民间传闻,所有死去之人的鬼魂会寄身在亲人放的河灯之中,渡过阴暗的河流去重新投胎。”
颜悦在风白身边认真听着。
“颜悦,多放几盏吧。”
“好。”
“愿那些战死的将士可以投生到安稳之世,不必再受战争之苦与离乱之痛。”
“风白哥哥,一定会实现的,等我们平定了四方的战乱,天下太平,那时战士们便再也不会战死疆场了。”
河灯乘着风、顺着水势往下游漂荡而去,河边草色昏暗,摇曳低垂,似在轻絮无人知晓的悲伤;河灯一年年送走,草色一年年轮新,风白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安岭一战,胜利的背后却是上万将士血淋淋的尸首,百年之后,又有谁能一一记得他们的名姓?到那时,他江风白自己也早已湮于沉沙之中,生死荣枯,不过一瞬尔耳。
这时,河灯早已流到远处的暗波之中,被夜色掩住,再也看不到些许踪迹。
回到府上,尹风递上来一封密信,说是司徒大人派人送来的。
风白拆开一看,信上的内容非常简单:近来君上忽染疾病,事出有异,恐朝堂多有变故,望公子多加留心。
风白以为父王是因天气转凉得了风寒,自己前几日进宫探望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到今日仍不见好转,不知这病根究竟何在。他看完信后便引烛火将其焚烧,预备着明日一早进宫再去探望。
八
这天一早,风白正准备进宫,还没出府就被尹风拦住了。
“公子,宫里传出消息说,今天一早,朝里有一半的折子都是弹劾刘渊大人和韩涛大人的,这为首的便是曹大人。”
风白心里一惊,“弹劾他们什么?”
“说是贪污受贿,外加谋逆篡位之事。”
“谋逆篡位?具体情况知道吗?”
“说是有一封两位大人私通的信件。”
“我得赶紧去一趟司徒府,找司徒大人商量一下对策。”
“公子,司徒大人刚刚派人来请过了。”
“行,那我们这就前去。”
到了司徒府,司徒允早已等候多时。
“大人,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公子,据我们的人打探得知,曹茂联合曹氏一族上本,弹劾刘渊和韩涛两位大人贪污受贿,有账本为证;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件事,曹茂称有一封他们二人私通的信件,已经下令将两位大人关进大牢了。”
“看这情形,我得马上进宫面见父王。”
“公子先别急,依我看,曹氏一族已经开始动手铲除势力了,这两位大人尽忠职守、廉政奉公,平时最是痛恨曹党,倒是为公子您说过许多好话,贪污受贿、谋逆篡位之罪定是他们栽赃陷害,君上未必会信,但是,此事或将牵连到您。”
“那我即刻进宫,向父王说明此事。”
“那公子多加小心,见机行事,切莫引火上身。”
“大人放心,风白明白。”
出了司徒府风白骑马直奔王宫。
“君上,大公子求见。”
殿内响起一阵咳嗽声。
“让他进来。”
风白径直走入,“风白拜见父王。”
“我儿平身,你前来可是为了刘渊韩涛二人之事?”
“儿臣是特地前来探望父王的病情,不知父王的病可有好转?”
正说着淮安公又咳嗽了几声,“风白有心了,我这几日病情有所缓和,今日却险些遭受毒手。”
“父王指的是刘渊韩涛两位大人吗?”
“你看看这个。”
风白接过一看,正是那封所谓的刘渊韩涛私通之信,信上说要派心腹之人在君上的药汤中放砒霜。
“风白,你看他们二人所拥护之主是谁?”
“回父王,仅凭这封信判断,不是弘翊便是儿臣。”
“风白,你敢谋逆篡位吗?”
风白连忙跪倒在地,“父王,风白绝无此意,此事空穴来风,恐是奸人设计,要陷害忠臣!”
淮安公又接着咳嗽了好几声,“风白,你自小勤勉,寡言而忠厚,也很少同弘翊去争什么,对待百姓更是有一颗仁爱之心,安岭之战几乎命丧战场……寡人的儿子寡人最清楚了,岂容他人挑拨!风白,你起来吧,我已命人彻查此事。”
“谢父王!儿臣告退。”
风白起身便往外走。
“公子,事情如何?”
“我相信父王会还两位大人清白的。”
“那便算是有了着落,清者自清,公子您也不要过分担忧。”
“去一趟牢城吧。”
“是。”
来到牢城,昏暗的烛火插在四面壁上的铁烛台上,微弱得好似即刻便要被黑暗给吞掉,老鼠和蟑螂肆意地来回窜动,一间间阴暗的牢房中传来低低的哭泣声,让人闻声不觉悲戚。
风白问一旁的狱卒:“这里可有死刑犯?”
“回大公子,有七八人,明日便有一人要问斩。”
“所为何事?”
“公子,这人便是上个月杀了董县令的那个。”
风白仔细回忆,才想起尹风之前和他说的,一个汉子把渭桥的董县令给杀了,风白对这个董县令有所耳闻,据说和曹皇后的弟弟曹茂关系很好,凭着自己一点势力便到处欺男霸女、欺压百姓,董县令一死,曹茂便派人将这个汉子抓进了牢狱。风白心有触动,却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不一会他们便见到了刘渊和韩涛两位大人。
他们身穿囚服,坐在牢中的干草上连连叹息,昏暗的灯光让风白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刘大人,韩大人,你们受苦了。”
“是大公子!”
“刘渊,韩涛,”“参见大公子!”
“二位大人不必客气,我已进宫面见父王,他也觉得此事定有蹊跷,我相信父王定会查明真相,还你们一个清白。”
“有大公子相助,我们二人死也无憾!他日若是有需要我们二人之处,定效犬马之劳!”
“二位大人快快请起,我风白不过是一片诚心,不忍二位大人受此不白之冤。”
“尹风。”风白一扬手,尹风掏出两锭银子给了管营。
“官营大人多有辛苦,劳烦您好生照料一下刘韩二位大人。”
官营接过银子笑着说:“大公子您客气了,既然是您吩咐的,小人定会照办。”
“刘大人,韩大人,那风白这就走了。”
“好,大公子您慢走。”
回到府上,风白立刻修书一封,将事情告知司徒允。
到第三日,刘渊府中送私通之信的那位侍从在城河之中溺水身亡,淮安公让人彻查此事,定要挖出幕后指使人,由于淮安公对刘渊和韩涛两位大臣的信任,二人很快便从牢狱中脱身了。
司徒允写信告诉风白:“刘韩二位大人之事显然是曹党冲着大公子您来的,大公子近日须多加小心,恐生不测。”
风白烧完信便站在院中,许久之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高声喊来了尹风。
“公子,有何吩咐?”
“在宫中增派人手,有消息立马回报。”
“是!”
九
秋夜静谧无声,秋季的风异常干燥,从黑暗的遥远之巅,吹向黑暗的深处。
“公子,着火了,您快醒醒!”
风白从梦中惊醒,一阵呛鼻的气味让他不住地咳嗽起来,尹风递给风白一块湿手帕。
“尹风,怎么回事?”
“公子,有人纵火,现在火势太大,我们要赶紧逃出去。”
二人来到院中,这才发现所有的出口都已被大火吞噬,又来到后院,发现火势更大。
“尹风,现在救火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翻墙吧。”
“公子,这里有狗洞,我们可以从那里出去!”
二人来到狗洞前一看,原来的小洞已经被人挖得扩大了几倍,“公子,洞口被人用石头堵住了!”
风白非常着急,火焰越来越大,浓烟味越来越重,他的衣服都快被炙烤得融化了。
“公子,不用担心,我来推开!”
尹风探身下去,使劲全力向前推。
不一会儿,石头被推开了,尹风的两只手却鲜血直流。
“公子,你快从这里出去,我回去救芷月。”
“尹风,多加小心!把这个给你。”风白把手上那块湿手帕放在尹风手上,手帕一下就被染得鲜红。
“是!”
尹风离开了,风白连忙顺着洞口往外面爬去。
逃到外面,远离火势,风白重重地咳嗽了半晌。
火势冲天,黑色的浓烟滚滚而上,火焰蔓延吞卷着,照亮了半边天。
不一会儿又从洞里爬出了好几个家丁,风白一直盯着洞口,心里慌乱不已。
终于,尹风将芷月救了出来,出来时,芷月已经昏迷不醒,尹风也突然昏倒过去。风白赶紧吩咐将他们送往司徒府进行救治。
“风白,你的府邸失火定有蹊跷,此事与曹党定脱不了干系。”
“大人所言极是,今夜风白九死一生,差一点儿便为奸人所害。”
淮安公知晓此事后大怒,命巡检司彻查此事,并加派人手进行夜间巡查。
等芷月和尹风伤势好些,风白便决定先搬去碧汐庄。
“公子,不如暂且在我府上养伤,等你的府邸重建完毕,再搬回府上岂不是更方便?”
“司徒大人,我留在您的府上恐将祸及您,最好的办法便是我离开淮安城,远离朝廷,这样或许可以安保一时。”
“公子,此非长久之计,曹党未必肯善罢甘休。”
“司徒大人,风白何尝不知,有曹党在朝一日,我淮安国便无安宁之日,我风白死不足惜,可恨不能除掉曹党!”
“便是如此,公子也该保护自己的性命,引蛇出洞之举甚是危险。”
“大人,风白有分寸,那明日我们便动身。”
从练军场赶回的颜悦执意要跟随风白前去碧汐庄。
“颜悦,没有君上的旨意你不能擅离职守,听我的话,你留下。”
“那我便派五十名侍卫保护你。萧炎。”这时过来一个穿着严整、身材高大、手持佩剑的侍卫,“你替我守在风白哥哥身边,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颜悦,你的贴身侍卫我不能带走,他要留下来保护你的安全,我有尹风足矣。”
最后,风白带走了颜悦手下二十个侍卫,一行人前往碧汐庄。
日色缓慢,碧风摇曳,城中的喧闹延垂至碧汐庄,便化为了一片寂然不动之色,但是风白清楚,最平静的水面之下往往最是暗流涌动。
“回到这里也挺好的,碧水青山,白云红霞,没有大风大浪,没有嘈杂喧嚣,人与人之间不必互相猜疑,彼此也没有利益纠葛,忧喜无棱,不伤己心,随风飘游,行无所碍。芷月,尹风,你们以为如何?”
芷月回道:“芷月愿随公子常居此处!”
“尹风,你怎么不言语?伤势可有痊愈?”
“多谢公子挂怀,伤势好多了。依尹风之见,闲水游云固好安身,只怕公子您未必放得下心中所愿。”
风白不禁一笑,他年不过三十,却已见过太多争斗、杀戮与苦难了,他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个有浩然之气的人,后来才知世道复杂,人心莫测,他想要的安定繁荣仿佛成了浮在水面的气泡,极难维护而极易破碎,内有曹党,外有战乱,他又如何能内心安然地久居于此呢?
“尹风说的不错,国家动乱,虽有安身之所,却无安心之所。”
“尹风,你将我们带来的人分成四班,轮流巡查,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马回禀。”
“是!”
这夜风清月朗,竹叶缄默,湖水深婉静流。
“公子,有人闯入!”
“多少人?”
“大约三四十人。”
“摇铃发令,给我拿下!”
“是!”
尹风振动屋梁上挂着的一个铜铃,顿时整个碧汐庄都是铃声响动,风吹声愈响,惊得林中的鸟儿扑扇着翅膀接二连三地飞走了。
不一会儿,手下人抓来了五个人。
“禀告公子,活捉了五人。”
风白走到这五人面前问道:“说,谁派你们来的!”
尹风见他们都不答话,便准备给他们来一点苦刑。
风白摆了一下手,又说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诬陷刘韩二位大人、放火烧府,这些都是冲着我来的,你们都是曹茂的手下,目的无非是想立弘翊为王。”
其中一个为首的仰天大笑起来,“都说大公子江风白为人愚钝隐忍,懦弱无能,依我看此言差矣。不错,你分析的不差分毫。”
“我看你们的真实目的并非要立弘翊为王,而是要巩固曹党的势力,然后逐步占有淮安国!”
风白说罢,这人便奸笑起来。
“我江风白向来远离朝政,不欲争夺王位,你们为何苦苦相逼?”
“江风白,你既然远离朝政,为何还要请缨出战?你不就是想通过军功获取朝中大臣的拥护和君上的信任吗?处处和我们争锋相对,你挡了我们的路,更难保君上不会将王位传给你。总之,你活着便是一大威胁,曹大人势必要杀了你。”
风白仰起脸悲愤地说道:“我本不欲杀人,奈何人尽要杀我。曹党不灭,我江风白和天下百姓岂有安宁之日!”
“尹风,将他们押下去,明日一早押往城中面见父王。”
为首那人又说道:“江风白,既然我们已是将死之人,那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曹大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
那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就是……”
风白向前迈了一步,这时尹风赶忙说道:“公子小心!”
被绑住的五人将头一低,随即又仰起头,每人口中飞出一把小刀片,都朝着风白飞去,尹风看那人的眼神不对,立刻挡在了风白的前头,五把刀片全都插进了尹风的后背。
“尹风!”尹风嘴角流出血来,随即腿一软便向前倒去,风白和芷月二人连忙扶住。
“回公子,他们五个人都咬舌自尽了!”
风白头也不抬,只是望着倒在他左臂上的尹风。
“公子……”尹风一边吐血一边说,“尹风,你别说话,来人,赶紧给我叫大夫!要快!”
有人立马飞奔去了。
风白望着尹风,地上已经流了一摊血,芷月见此情景不由地小声哭泣起来。
“芷月,不准哭,尹风一定会没事的!”
“公子……”
“尹风,我在。”
“尹风自幼无父无母,是公子收留我,我才得以活到如今,”说着又咳出了几口血水,“尹风,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你伤好了,说什么都行……”风白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公子,你让我说完,我怕日后没机会了,咳咳……”
“好,尹风你说,我在这里。”风白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公子,尹风毕生使命便是守护您,我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牵挂便是您,恕尹风不能继续保护您了,咳咳……我知您心中的苦痛和未了的志向,未来的路更加艰难,希望您可以好好保护自己,有什么事可以和芷月说,我不希望您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承担……”尹风又一连吐了几口血,“公子,别哭,别替我难受,此生得遇公子,尹风足……足矣……”尹风的头偏向风白的左臂,感受到左臂力的冲击,风白的心顿时像被掏出般疼痛,“尹风!”风白吼出了他身体里所积蓄的全部力量,芷月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以后你便叫尹风,是我的贴身侍卫,明白了吗?”
“尹风明白,我以后再也不用露宿街头了,多谢公子收留!”
“不愧是我的侍卫,武功居然这么好,再练两招给我看看。”
“是!多谢公子夸奖。”
“尹风,帮我把佩剑拿上!”
“尹风,走了!”
“尹风,我在这!”
“尹风!”
“公子,我在!”
“公子,尹风在!”
“公子,尹风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不是说好了会一直陪着我吗?尹风,你怎能说话不算数?尹风,我让你立马起来,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尹风……”风白感觉心中的痛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呼吸,他几乎要窒息,这痛堵在身体里又似要冲出他的体内,把他的身体炸得四分五裂,突然,他口里喷出一股浓血,随后向后倒去……
外面夜色愈加凝重,黑暗里的景物若隐若现,冷冷的月光照到地板上,尹风的身体越来越凉,和地板的温度一样,和风一样,尹风也化成风走了……
“尹风,尹风……你别走,我来了……”
“公子!公子!”
风白恍恍惚惚睁开眼,“尹风在哪?尹风来了吗?我找不到他了,他去哪了……”
芷月用手抹着泪,“公子,尹风他……”
风白的眼睛自顾自地流下泪来,他的身体先过于他的头脑清醒过来。“尹风不在了,他不在了……”
风白起身下了床,“公子,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忧伤过度……”
“没事,我只是出去坐坐。”
风白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拿着尹风的佩剑一遍又一遍地看,他仔细回想着有关尹风的一切,把那些回忆一遍遍地翻找,一遍遍地回溯……
芷月站在风白身后,默默地望着风白的背影。风吹干了泪水,留下一道道痕迹,但很快又有新的泪淌下,连风也厌倦了这样的活儿。
三日后,风白选了一口上好的棺材给尹风入殓。
“公子,尹风的佩剑是否也一并放入棺材里?”
“不,把我的佩剑放进去,就当有我陪着尹风,我不愿让他一个人这么孤单地走。”
“他的佩剑,我就带在身上。”
“是!”
湖水依旧绿,天空依旧高远,在风白心中,好像没什么可悲伤,却又什么都很悲伤。
“禀告公子,宫里来报,君上病危!”
风白神情恍惚,头脑中一片空白,他骑上马飞奔进城,朝王宫的方向奔驰而去。
还没上台阶便听到一片哭泣之声。
“李公公,我父王呢?”
“大公子,君上,君上已经驾崩了!”
“啊——父王!”
风白走到里面一看,所有人都跪在淮安公的床前,风白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父王!父王!儿臣不孝,风白来迟了!”
这时曹皇后开口道:“君上已经驾崩,请各位节哀,现在我来宣读一下君上的遗诏:……我儿江弘翊继承王位,江风白任南安将军,带兵镇守边境……”
风白沉浸在悲伤之中,已无心力去听一份完整的遗诏内容。
淮安公在风白心中是神圣的,淮安公常常教诲指点他,却不常常批评他,常常沉默,却不常常和他与弘翊玩闹,常常低头思索,却不常常仰头大笑……在风白眼里,他的父王是一位明君,是一位励精图治、想要治理好天下的明君……那是一座立在他心里的大山,是一个旗帜,是一盏常在他身侧照明的灯笼……山崩了,心里空空如也,旗帜倒了,能时时相比照的方向变得模糊而虚无,灯笼灭了,长久以来习惯了的安全感一下被打破……
宫内到处挂起了丧幡,所有人都穿着白色丧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风白此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相继离他而去,悲伤到深处,不知悲伤为何物,痛到深处,不知痛是何感。
风白把头靠在淮安公的棺材上,外面的风灌满了整个大殿,也灌满了他的心,大殿有出口,进了还会出,可是他的心却没有出口,悲伤困在里面、痛困在里面,便再也出不来了。
时间像一盏打碎的琉璃,混在水中凌乱不堪,风白察觉不到它是什么样的形状,甚至觉得自己也被打碎搅进了其中。他的心像穿满了孔,风一吹便刮得生疼。
安葬完淮安公,风白便像丢了魂一样,什么事也不过问,也记不得自己要去做什么。
司徒允找机会将风白请到了府上。
“公子,尹风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君上又驾崩了,您要节哀顺变,不要过度悲伤,还有更重要的事等您去做,您不能被这些意外给重创下去,请您务必要振作起来,不然尹风和君上便白白送了性命……”
风白这才如梦初醒般,“大人,我父王病逝究竟是为何?”
“公子,我怀疑此事和曹党脱不了干系,他们可能给君上的药汤里下了药。”
“大人,此事您可有证据?”
“君上驾崩当日,太医院那名专门给君上熬药的太医被发现死在井中。最可疑的不止这里,公子,那份遗诏您可有仔细琢磨?”
“父王将王位传给了弘翊,封我为南安将军,让我镇守边境。”
“公子,近年来羌族频频侵犯我国,镇守边境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忧,依照君上生前对您的器重,臣以为君上是万万不会让您去镇守边境的。此举恐怕是将您调离淮安城、远离朝堂政事。”
“如此说来,那我父王极有可能是被曹党所害!”
“公子,我已派人秘密调查此事,相信不久便会水落石出。”
“若真是曹党所为”,风白将拳头重重地捏紧,“我们定要想尽办法将其铲除!”
“公子,等君上这件事查出来,我们所获取的曹党的罪证便差不多了,纵火、暗杀、谋害先王……他们一件也跑不了。”
“司徒大人,我只怕弘翊掌握这些证据之后,非但不能给曹党治罪,反遭曹党陷害。”
“公子所言极是,曹党的势力应徐徐除之,先斩枝叶而后拔根,不能操之过急。但我们势单力薄,而对抗曹党更非一日之功,其中若有变故,淮安天下便尽归曹党矣!”司徒允不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若借弘翊之力,荡除曹党大有可为也。”
“公子所言极是,但那曹皇后是二公子的生母,二公子登上王位之后,曹茂便是国舅,二公子会愿意同我们一起共灭曹党吗?”
“我很了解弘翊,他会的。”
“既如此,那公子便可以辅助二公子稳安我们淮安国!”
回到云璟府,风白便开始发愁,曹党那边随时都可能会有所行动,他必须尽快想出对策,然后进宫与弘翊进行商量,以防不测。
他正坐着苦思,忽然颜悦过府找他。
“颜悦,你怎么来了?”
“风白哥哥,我已经向上请示过了,刚从练军场回来。”说着,颜悦迈步跨进了门槛,“风白哥哥,尹风和君上都去了,你不要太难过,以后有我颜悦保护你!”
“多谢你颜悦。”
“对了,风白哥哥,杀害尹风的幕后之人可有查出?”
风白心想,不能将颜悦拉扯进来,只说:“暂时没有找到证据。”
颜悦皱了皱眉,又说道:“风白哥哥,尹风不在了,你身边不能没人保护,我将萧炎叫来跟着你。”
颜悦正准备回头喊萧炎过来,风白说道:“不行,颜悦,他是你的贴身侍卫,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见风白语气坚决,颜悦便不好再说什么,“这样吧,风白哥哥,我手下还有一名侍卫,名叫陈煜,他武艺高强、身手敏捷,而且反应迅速,有他保护你我才能安心。”
看此情形风白也不便推辞了,况且他也正缺少一名能时刻保护他的贴身侍卫。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侍卫便出现在了风白的眼前。
“陈煜,你以后便跟着风白哥哥,你怎么保护我的便怎么保护他,不能让风白哥哥受到丝毫的伤害,听见了吗?”
“是,陈煜遵命!见过大公子。”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颜悦便离开了。
看到陈煜站立在门前的身影,风白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尹风,他拿出尹风的佩剑又看了很久,随后拿至院中舞动开来,他心中有万千伤悲,万千愁苦,这些早已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了,唯有借舞剑方可释放一二。练了不知多少时辰,他觉得心里略微好受了些,这才停了下来。
三日后,弘翊登上王位,史称淮二公。
第四日傍晚,司徒允派人送信过来,风白展信一看:公子,请速来府上一聚,有大事相商。
等风白赶到府上,见司徒允脸色凝重、愁眉不展地来回踱步。
“司徒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公子,先王的遗嘱有问题!”
风白心中一惊,“大人,您慢慢讲来。”
“公子请坐。刘渊大人手下的禁卫军是负责保卫君上安危的,君上驾崩当日,他手下两名侍卫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想闯进去,还没进到里面便听到曹皇后命令说,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两人便退了出来,其中一人偷眼瞥了一眼,发现君上安静地躺在床上,李公公在一旁拿着纸笔正立遗嘱,一旁的曹皇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地上还有撕碎的纸屑。”
“此事甚为蹊跷,那遗嘱莫不是曹皇后逼迫李公公所立?”
“公子,我认为很有这种可能,前几天我碰到了白丞相,他私底下和我说君上的死非常突然,还说君上在驾崩的前一晚还私下告诉他要将王位传给公子您,让白丞相尽心辅佐,仅过了一夜,不知为何突然变卦,而且君上的最后一面连白丞相也未曾见到,更别说公子您从城外赶来了。”
“如此说来,定是那曹氏所为!此害夫弑君之罪,人人得而诛之,我与曹党不共戴天!”
“公子,若您要夺回王位,我司徒允定效死力!”
风白连忙摇头,“司徒大人,王权争斗定免不了一番风雨,现如今,我们淮安国内有奸佞之党,外有四方之乱,此时与弘翊争权,于时不利,再者,风白无意于争夺权力,只希望天下可以太平无事。”
十
“芷月,我们回碧汐庄吧。”
“公子,您不是要去镇守边境吗?”
“我已回禀君上,十日后再出发前往。”
“是!”
风白骑马在前,陈煜紧随其后。
山林里树木静立,只有些微枝叶摇晃低扶着,发出清远的沙沙声。树依旧是树,水依旧是水,天依旧是天,什么都没变,但在风白心里,又什么都变了。
这时的云阴阴地糊在上空,暗暗地高悬着,风白的视线突然变得细密、恍惚起来。
这时,芷月在后面喊到:“公子,下雪了!”
风白仔细看着,这些小点儿越来越明晰、越来越稠密、越来越白,一场雪便出人意料地到来了;地上没有风,雪悄无声息地落下,仿佛这是它自己的言语、自己的舞蹈,而不需要提前知会任何人来端坐观赏一般。
一场宁静的雪,一场孤独的雪,一场伤悲的雪。
“公子,进轿子里吧,雪下大了。”
“无事,我想看看雪了。”
雪不管顾他们,只是兀自落着、飘洒着、融化着、蓄积着。雪越下越大。
一阵寒风猛吹过堂去,风白站在门口向外望着。这时芷月走了过来,“公子,你在想什么?”
风白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可想的事太多了,却一件事都想不明白。”
不待芷月细细琢磨风白的话,风白又开口道:“芷月,你看那湖面的月影。”芷月便将目光汇聚到湖中,月光朦胧中照得湖面也越加凄迷,那粼粼湖面中月影像被人捏皱了一般,显出分明的凹凸感,不过依旧是流水缓缓,平而静,皱而淡。
芷月出神地望着湖面,这时风白说道:“我少时常怀侠甘义胆,想执剑走江湖,杀尽天下不义人,荡尽天下不平事,如今才知‘最是少年侠义重,人到江湖事事艰’;后来便幻想金戈铁马、上阵杀敌,到如今又盼望着早日太平。近来忽觉,人在闲时看水无情,可一旦遍历了人世沧桑,单是这水中月影便可感受出许多不同的情思出来……”
这时,又一阵寒风冷嗖嗖地吹了过来,惊得湖面褶皱频生。
“公子,外面冷,我们进去说吧,屋里的火炉已经备下了。”
风白轻轻叹了口气,“好,那进去吧。”
风白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尹风,他的许多心绪也许只有尹风能够理解明白了,尹风是他的影子,是另一个他自己。
另一日清晨,用过早膳后,陈煜拿过一封信给他,“禀告公子,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风白接过一看,还未拆封,封面上写着南安将军亲启,笔迹不甚熟悉,拆开一看,上面写着:先王遗嘱一事,曹太后逼迫李公公立二公子为王,又将您封为南安将军,远逐朝廷,按先王原意,大公子您才是新一任的淮安王,臣等愿扶保大公子登位,铲除曹党势力、兴复淮安国!后面署名中为首的是白丞相,接着便是十余名文武大臣的名字,他看到了几个非常熟悉的名字,有刘渊、韩涛,还有司徒大人,想来是白丞相和司徒大人两人商议妥当,然后私下会同了其他几位大臣,风白心中一动,涌起许多感念之情,但又预感到此事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他走到烛台边将信点燃,看着火焰窜上来,一松手,白纸很快便烧成了一小堆灰烬,略闪着点点微微的火光,像夜里一明一暗的萤火虫。
他背着左手,左几步右几步地来回走着。
芷月走过来悄声问陈煜:“陈煜,公子这是怎么了?”
“刚刚有人来送信。”
“知道是谁写的吗?”
“不清楚,公子没说。”
他们二人就这样望着风白来回踱步。
“芷月!”
“公子,我在!”
“帮我准备笔砚。”
“是!”
风白又走到窗前沉思了一会儿,这才坐到书案边提笔写回信,写一段又抬起头来思索,接着又低头下笔写,最后头也不抬,直握着笔写。
天光渐渐大亮,阳光也慵慵懒懒地挪移出来了,照得湖面粼粼地闪光。
风白写完之后便叫来一个他的心腹之人,仔细叮嘱几遍之后,那人拿着信匆匆走出去了。
“陈煜!”
“公子,在!”
“你午后随我去个地方。”
“公子,要备轿吗?”
“不用,我们骑马去。”
“是!”
冬日的暖阳晒得人心中舒朗,栏杆下几盆绿植翠绿得摇摆不定,引得那地上斑驳的影子也暗影幢幢,不能有片刻缓息。
“陈煜,我们出发吧。”
“是公子!”
山道两旁是郁郁的松树和竹子,底下低矮交错,丝缕纵横,青黄不明,丛丛簇簇,中间劈开一条敞直的石阶,牢牢镶嵌在山体中,横贯而上。
“就是这儿了,下马。”
“是!”
二人将马缰绳拴在一旁的大松树上,然后拾级而上。
天边出现一抹红光,淡淡地抹在一隅,和揉晕开的乳白的云连成一片,在山林罅隙间跳跃起伏,忽明忽暗。
行至半山腰,二人坐在石阶上喝水休息。
往下望,曲折的石阶深不见底,往上望,白色的阶石隐没在树木高耸所擎举的淡蓝天际之中。
“陈煜,你跟了颜悦多少年了?”
“禀告公子,有六年了。”
“六年,挺长时间了。”风白拿起水壶又饮了一口水,他想起尹风跟了自己十四年,这个数字不像陈煜的那样可以暂停,陈煜终归会回到颜悦身边的,它没有缩短的可能,但也永远不再有增长的机会。他忽然低头看见了手中这把尹风的佩剑,思路一转,不对,尹风会一直陪着我。
“公子,我们上去做什么?”
“见一位故人。”说完风白便站起了身,“继续走吧。”
“是!”
快行到山顶之时,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钟声传来,袅袅娜娜,像一圈圈的水纹,悠悠地向周围荡开去。
行至山顶,两人皆腿脚酥麻,抬眼望去,是一座寺庙,由青石和灰砖砌成,外墙略显斑驳,屋顶覆盖着青瓦,显出一种宁静古朴之感。寺庙的院中摆着石桌石凳,有一个小僧正扫着地上的落叶,二人走上前去施礼。
“小僧,打扰了,请问惠明长老在吗?”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找惠明长老有何贵干?”
“麻烦小僧通报一声,就说故人江风白来访。”
“既是故人,便容我进去回禀一声,二位稍等片刻。”
“好。”
小僧欠身施礼,随后放下扫帚进去了。风白环看四周,树林低矮下去,一眼可以望见远处的山和天,有飞鸟突然从树中飞出,又飞窜进另外一棵树中,杳无踪迹了,声音寂灭,浑然不动,倒让人忘却所有似的,是一个难得清净、利于修行的好去处。
这时小僧走了出来,“长老正在禅房清修,他让施主去后院一聚。”
“陈煜,你在此等候,我一人前去便可。”
“是!”
风白走近寺内,穿过回廊,绕到了后院,只见惠明长老身着袈裟,背对着风白,他正站在一株古松下,凝视着远方。这时,太阳正往西斜,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远处有渡鸦成群飞过,啼鸣阵阵。
“大师,江风白前来拜见。”
长老转过身微笑地看着他,“大公子,好久不见。你这手臂……”
“风白惭愧,于战场之上被敌人斩去。”
“大公子说哪里话,战场上刀剑无眼,老衲还能在此高峰之上得见公子,足见公子英雄之胆魄,虽断一臂,不阻伟志矣。”
风白看着长老脸上的金光,不觉心中释然,他心中的那块伤痛,到此时才真正放下。
“多谢大师教诲。”
“你有六年没过来了吧”
“对,是有六年了。”
“看大公子愁眉不展,似有心绪相堵。”
“大师有所不知,如今内有曹党乱权,外有四方战乱,天下不太平。”
“以你父王的个性,他不会去动曹党一族。”
“如今,弘翊新上位,他母亲是曹太后,曹党一族更加难以撼动。”
大师微微侧过身看着风白道:“哦,竟是二公子继了位。看来朝中多有变故。”
“大师何以见得?”
“以我对你父王的了解,他一定会把王位传给你。”
风白望向远处的云霞道:“风白无意于争夺权位。”
长老笑道,“那公子便同老衲一起在此修行,岂不美哉?”
风白一脸沉静,没等他回答,长老便已看懂他脸上的表情说道:“公子看似心中疑虑,老衲却断言公子定不能安守清净,你心有大志,却不在权位,执念颇深,不肯更改。正如老衲寺前的一株老松,三十年前被天雷击中而倒,众人皆误其死,却不想反而复生。”长老侧过脸望向他,“公子亦是如此。”
经长老这么一说,风白心中一下惊宠起来,不一会儿又变得坚定,他也曾怕自己会放弃,却没想到已经坚持到了这里,自己虽不争权夺位,却也不会隐退江湖、去过自己安闲舒隐的生活。
“大师所料不虚。只怕风白心中的志向要落空了。”风白望着落了半个山头的黄昏,忽感到这是一种行将败落的征兆。
长老说道:“二公子嫉恶如仇,颇有野心,只是胸无谋略,大事未必不可成。”
“大师所言极是,但苦于曹党势力太深,倘若不步步谋划,怎可将其一一铲除?”
“公子何不遍访天下谋士,寻一有才谋之人辅佐二公子?”
“我找大师您如何?”
“哈哈哈。原来这步棋你已经下了,不愧是老衲我所看重之人。”
“大师,你当初陪同我父王打下江氏天下,而后功成身退,隐居于此,现在江山再度陷入混乱局面,望大师您能以天下百姓为念,出师相助。”说着,风白给长老施了一礼。
“大公子,不是我老衲不愿救天下人于水火之中。纵观天下之事,即如反掌之间,亦如风翻树叶,正则反之,明则暗之,起伏不定,变化不息,老衲我已看透世间万变,脱出尘俗,不再插手。”
风白脸色暗下来,他俯视着山下的一切,顿觉不知何处是归路。
“大公子不必忧虑,老衲可推举一人,定可助大公子成其大事。”
风白喜上眉梢,忙问此人是谁。
“淮安南城有一个高县令,他所治区域,地无豪强,官无贪吏,百姓和乐,农商发达,人皆以为此人有奇才,殊不知,此尽为他手下一位名叫邹明的幕宾所谋划,老衲曾与此人交谈,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晓人心,善于谋划,做一个区区幕宾,未免太过屈才,二公子若能用此人,则曹党可灭,天下可安。”
“幸得大师教诲,吾志可成!风白这就回去谋议,待天下安定之日再来拜谢大师!”
说着,风白便施礼告辞,太阳全落下去了,惠明长老命小僧提一盏灯笼送他们。
淡黄的灯光微微地晕染着下山的道路,风白心中舒畅不已,感觉眼前的路也分外明亮了起来。
策马回去的路上,风白对陈煜说道:“陈煜,明晚我要在城中的明月楼设宴,你明天去帮我预定一下。”
“公子,整座楼吗?”
“不,就最高那一层。”
“是!”
十一
风白推开窗户,一阵凉风呼啸着吹打在他的脸上,放眼眺望,大大小小的灯笼在城中四处挂起,红黄一片,像挤挤挨挨的碎花,抹得模糊迷蒙,长在一片黑夜之中,开辟了一方光明的所在。楼下传来热闹的歌舞声,一片红红火火的气氛。
风白听见楼下脚步声响,知道赴宴的人来了,忙把窗户关紧,走到门口准备迎接。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刚上来,风白便施礼道:“风白拜见君上。”
“大哥,今夜是我们俩兄弟之间的宴会,叫我弘翊吧。”又转过身对身后的几名侍卫说道:“你们就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打扰。”
“是!”
二人双双坐下,一边吃喝畅饮,一边闲聊。
弘翊开口道:“风白,我原以为你会包下整座明月楼。”
“按理应当如此,但是那样动静太大,而且就我们两个人吃喝,包下整座楼未免太过清净。”
“我们儿时最喜欢来这明月楼了,经常背着父王母后偷偷跑到这最顶层来,站在这里,整座淮安城都一览无余。”
风白微微一笑,“不错,那时年少轻狂,不谙世事,被父王母后发现之后没少挨骂,后来便少有来了。”
“哥,你那时被骂胆小了,我可没有,我照样还偷偷溜到这里来,有时候还会捎一壶酒回去,只要我足够小心,就不会被他们发现。”弘翊说着便开怀得笑了起来。
“你啊你,一直都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哥,我没变,但是感觉你变了很多。”
“有吗?哪里变了。”
“变得沉默不爱笑了,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
“是嘛?也许吧。”风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接着说道:“人都是会变的,弘翊,你也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便要承担起治理天下的责任,不让百姓受苦,安定社会……”
听到这话弘翊便有些不太高兴了,“哥,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教我怎么治理好天下的吗?我的实力并不比你弱,父王既然把王位传给了我,说明他也相信我比你更能治理好天下。”
风白平淡地一笑,“弘翊,你误会了,我当然相信你能治理好天下,哥只是想提醒你,王位并不好坐,天下随时都会大变。”
“现在只有南方的羌族作乱,其余零碎的割据势力,以我国的能力,平定他们易如反掌。”
“弘翊,还有一件事你或许没有意识到。”
“什么事?”
“你身边耳目众多,我拿纸笔一写你便知。”
风白没有拿纸笔,反而拿出了一叠大大小小、略有褶皱的纸,上面写有名姓,密密麻麻地分条列满了。
弘翊看后把手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风白说:“弘翊,此事不宜透露,望你心中留有戒备。”
“多谢大哥,弘翊定不辜负你的这番苦心。”
二人没再继续往下聊,只是谈了些儿时的旧事,在弘翊的记忆中,过往的欢乐大于过往的悲伤,而对风白来说却恰好相反。
临走了,弘翊站起身准备走,风白拿出一张字条给他看,弘翊看完大喜过望,笑着把手搭在风白的左肩上说:“不愧是我哥,有你相助,天下岂有不安之理!哈哈哈……”
风白拿过那张字条,就着烛火点燃烧尽。
“哥,你放心,我定会照你说的那样去办。”
“来人,启程回宫!”
说着弘翊便转身往外走。
风白望着弘翊离去的身影心里想着,弘翊,我已将我们多年收集的曹党罪证尽数交付与你,良臣谋士也已为你寻来,我们淮安国的将来便在你之手了……
楼下依旧莺歌燕舞,风白走到窗前再次打开窗户,寒风袭面,城中一片安详。
“公子。”
“陈煜,我们回去吧。”
“是!”
回碧汐庄的路上,风白感觉风柔缓了许多,但是城中很快便会刮来一阵大风。
“公子,下雪了吗?”芷月迎着刚进来的风白问道。
“半路飘了点雪,不妨事。”
芷月帮风白扑打掉身上和头上的雪。
“啊!”
“怎么了?”
“公子,您有白发了……”
风白心中突地跳了一下。
“拿铜镜过来我看看。”
“是。”
一张沧桑的面庞映在镜中,眉宇间似有淡淡愁绪化不开。
“我何时变成这般模样了?芷月,将烛火拿近些。”
风白对着铜镜仔细观瞧,昏黄的烛光中有几丝银白的发丝闪得晃眼,从发根一直贯至脑后。
“公子,我看了一下,只有几根而已,我帮您扯断。”
“我今年不过二十六,何以至白发生?”
“想是公子近来忧虑过重所致。”
“或许吧。”
烛火被风吹得摇晃不止,像是随时要熄灭一般,地上飘落着几根银白的头发。
“芷月,把这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明日出城。”
“公子,我们出城去哪?”
“奉先王遗诏,镇守边境。”
第二日一早,风白一行人的车马便出发了。
风白骑马在前,出了城门又忍不住拨转马头再看一眼城中的景象,出了这个城门,他便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归途了。
这时,两匹白马朝城外奔来,风白定睛一看,是司徒允和他的一名侍卫。
“司徒将军,您怎么来了?所有的事情我都在昨夜那封信中解释清楚了,您应该已经全部知晓。”
“风白,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我曾说过,你想做的事,我愿效犬马之劳,只是为何你还要奉诏去守边境,只要和君上禀明一声,君上肯定会答应另授你官职,更何况,此时这种局面,你留下才是上策,莫要中了奸人之计。”
“司徒大人,我是奉父王遗诏去守边境,焉有不从之理,在风白看来,现在一切谋划已定,我留在城中已然无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正好去镇守边境,那里比城中清净一些……”
“可是……”
“司徒大人,我知道您的忧虑,我会谨慎处事的,况且,我已上禀君上,往边境增派人马,以防羌族再次侵犯。”
“唉,事已至此,我也便不再相劝,大公子您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司徒大人,您也多加保重,谨防奸人作乱,另外,替我转告颜悦,让她不必再等我了,风白希望她能找一个适合她的人。”
“唉,好吧,风白,那你的婚姻大事你不考虑了吗?”
“风白现在一心想要为国效力,先安国后成家,有何不可?司徒大人,就此别过。”
二人施礼辞别。
司徒允望着他们一行人越走越远,直到走过渭桥,再看不见踪影。
十二
1131年,淮二公拜邹明为右丞相,于1133年8月将曹党尽皆铲灭,曹太后被软禁于长乐宫中;1132年羌族再次进犯边境,南安将军江风白联合司徒将军司徒颜悦一举攻灭羌族,自此,南方平定。
1136年,淮安国平定四方割据势力。
1139年,北方的芝梧国大军南侵,历经十年大小战役,两国于榆岭关决一死战。
淮安城内,殿上,淮二公正焦急地等待战报。
“这一战关乎江山社稷,绝不能败!周瑾,给我再派人去打探前线军情!”
“君上,您别着急,已经派了十几路人马前去打探了。”
摆在殿堂内的漏刻静默无声,水珠缓缓滴落,滴答作响。
“报君上!这里有南安将军的密信。”
淮二公展开字条一看,只有五个字:月落松叶明。
周瑾在一旁问道:“君上,战事如何?”
淮二公仰头大笑道:“此战已胜!我淮安国终于一统天下!”他又转身问那个传来捷报的士兵,“风白现在何处?情况如何?”
“回禀君上,南安将军身中数剑,已战死于沙场。”
“什么!”淮二公颤颤巍巍地走下殿内的台阶,望天长哭道:“哥——天下终于太平了!哥——你为弘翊做的,为天下百姓做的,必将不朽于千古!”
军营内。
“风白哥哥,你放心,你祈愿的天下太平,我司徒颜悦替你守护!”
萧炎走进帐中,“禀告将军,南安将军什么也没留下,但是我在帅案之上发现了一张白纸。”
颜悦拿过一看,上面写有两首诗:
榆岭行(其一)
未至暮年生白发,不到半百多离难。岁月安可清闲度?待到清闲始尽欢。
江山何日可安平?青云长夜未忍观。愿将此身赴沙场,换取云霞满河川。
榆岭行(其二)
身苦早知世事艰,平生常遇心胆惊。丈夫誓守死沙场,不为私利唯兴邦。
关山难破关关破,潮起潮落山海平。寄我一点浩然气,沙场胡丘映刀鸣。
1149年,淮安国灭掉北方的芝梧国,统一中原。南安将军江风白战死沙场,被追封为烈侯。自此,天下再无战事,百姓修养生息、安居乐业。
1177年,右丞相邹明告老还乡,于1193年老死于西洲县。
1186年,淮二公病故,其子江舒彦即位,史称淮三公。
1235年,淮安国局势动荡,各地诸侯纷纷凭借自身势力,割据一方,自立为王。昔日统一的淮安国至此彻底瓦解,分裂成多个诸侯国,彼此间纷争不断。至1291年,许国势力发展壮大,攻灭其他诸侯国,天下再次出现大一统局面。
(注:以上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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