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的时候就不喜欢爷爷,他对我也冷冷的,庄上的小孩子也似乎因为调皮捣蛋后会挨他的骂而躲得远远的,再加之是他那严肃的冰川脸终年不化,说的话也少之又少。他平日会坐在我家门口的一个台子上,来往人群打招呼也就一句没事啦,再无它话。
爷爷通常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就开始为每年栽旱烟做准备了。那过程何止一个繁琐而费心。他通常选一小畦菜地,静心的把土刨了又刨,没有什么大的土块后,再用耙子过一遍后,就慢悠悠的撒那些比芝麻还小的烟种子,最后用一个小桶慢慢的提来一桶桶的水,轻轻的泼上去,水湿透后,播种也就算结束。爷爷的年纪越来越大,每年的播种做的越发的力不从心,到后来,几乎要跪在地上刨地了。
爷爷经历过最穷的六二年,也是常说的饿死人的时候,我从书中的描述中无法体会出当时有多穷,能把人饿死,只知道爷爷兄弟姐妹有五个,最后只有他和我姑奶活了下来,相依为命。过重的生活负担使得姑奶变得能干又好强,在爷爷适婚的时候,姑奶跟人换亲,让爷爷娶到了奶奶。姑奶也开始了她操劳一辈子的生活。奶奶是个贤惠自强的人,许是庄上的人不好相处,她受了委屈,爷爷不善表达,无从发泄,积在心里;许是日日的操劳过度,孩子的吵闹让她心烦意乱;又或许是爷爷真的不够体贴,惹她生气,总之奶奶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最后竟得了精神病。开始的时候,病情不算严重,奶奶很多时候都是清醒的,还能把帮衬着做些事,后来病情严重,常常发疯的乱跑,最后一次找到奶奶是在庄上的一口井里。当时的爷爷年纪只有四十多岁,不像我见到的那样的已经老了。姑姑说,爷爷年轻时候很英俊,我不知道,爷爷一个人是怎样度过那一个个半夜起来寻找奶奶的日子的,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样拉扯大他的五个子女的。我知道的只是,他没有跟我提过这些,一次也没有。
旱烟种子撒好以后,在万物生长的春天,没几天就长的绿歪歪的一片,新长的旱烟和大豆刚长出来一样,只有两片叶子。要是天气不好,爷爷就会提着他的小水桶,用水瓢慢慢的在烟苗上泼层水,春风柔柔的吹来,烟苗轻轻拂动,像是在说,喝好啦喝好啦。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不常跟人说话,很多时候都是自己闷着,但是他特别喜欢跟人“来周”,具体的走法类似于象棋,常有棋友来找他切磋一番。而每当这个时候,爷爷便像是失聪了一样,任谁叫他也听不见。我妈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带着既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你看看你爹,好几十岁的人了,玩心还那么大,还吃不吃饭了。事实正是如此,,吃饭喝水都忘了。只是后来他的棋友们都相继得病去世,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他就不“来周”了。在家里无聊的待了几年,受大姑的影响,他开始信耶稣,在周一三五的下午,慢慢的去我们那里聚会的点,跟一群老太太在一起唱赞美诗。爷爷不识字,对于学唱的歌,往往要很久才能会一首,他常常在教会学过以后,再自己回来对着赞美诗唱。可能爷爷的年纪真的大了,歌词往往记不住,见我在附近就会喊我过去,给他讲讲那些字念什么,有次让我教的是,炎黄后裔,福传万家。他就像个小学生一样的唱炎~黄~后~裔~福~传~万~家
烟苗在小的时候长得很快,大约三个多星期就可以移植栽种了。爷爷将烟苗精心的拔出来,一棵棵的栽满房前屋后,再加上浇水,这个过程爷爷要用差不多两天的时间。烟苗下地以后,就有段时间不用管,刚好又开始农忙,便一刻也不得闲了。
小时候一直在亲戚家里住,所以记忆里爷爷在一起的温情时刻少之又少。记得学前班的上半学期有两个多月是在家跟爷爷在一起的。那年的雪下的好大,大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即使是在夜里,天也被雪照的发亮。小时候的我是个积极分子,看到天亮了,睡在爷爷脚边的我便一个劲的晃他起来做饭,生怕迟到。这成了爷爷日后跟人提起我的少数谈资之一,说我把他烦死,老不让他睡觉,还说我以后长大有出息,能念好书,神情都是自豪。另一次是我三年级的时候,有次中午小伙伴带爷爷的话,让我回家吃饭。那天爷爷做了满满一小菜盆的肉,全是瘦肉,一个劲的让我吃,到现在我也觉得,爷爷的厨艺真好,炒的菜也真好吃。妈妈明明说爷爷不爱做家务来着。
农忙过后,夏天也来了,烟苗长出了肥厚的叶子,又宽又大,张牙舞爪的在地里。知了在清晨有时也不停的叫着,热啊热啊。这个时候,爷爷也不闲着,他要忙着把旱烟长出的侧芽掐掉,要除虫,长到半人高的时候还要掐头。每天忙完,爷爷都要休息好久。每年的掐头时候爷爷都会留一两棵,来年做种,系在我家的房檐上。肥肥蠢蠢叶子的旱烟长出的却是粉嫩的小花,跟喇叭花很像,没什么香味,却很好看。
我们住在夏庄,我家却姓钱,一个村子就我家姓钱。小小的我从小就能深刻的体会到作为一个外姓人在庄上生活的不易。何况爷爷一个人生活了一辈子。所以,尽管我们已经从钱庙搬到夏庄快三辈人了,每年的春节爷爷还是会穿上他最好最新的衣服,骑上大架自行车回他的本家去看看。后来,钱家续家谱,让爷爷也去。爷爷回来后,像个小孩子激动的不行,钱姓的分支到了那里,他们在做什么,家里的人都是什么辈分,絮絮说个不停。后来爷爷身体不太好了,就让我爸或二叔去,回来后不停的问问题,眼角深深的皱纹里都是兴奋。
夏末的时候就要砍烟了,这是个体力活,那些肥厚的叶子在夏天的暴雨中吸满了水,重的不行,茎也变的粗壮,用镰刀十分难砍。砍下来之后的烟要将每个叶子分开,每个叶子连着一节茎,用绳子整齐的拴好码起来,练成一串。家里有人在的时候,会帮爷爷做这项工作,忙完第二天胳膊累的生疼。而很多时候,都是爷爷自己做。码好之后就开始晒烟了。这无疑是保证烟的口感的最重要的一步。不能大太阳晒,也不能不见太阳,不能晒太干,也不能淋雨,快干的时候还要轻拿轻放。开始晒的时候特别重,院子里都是爷爷晒得烟。一串串的挂着。
秋末的时候,就会有人来卖烟,爷爷每年都种,很多人慕名而来。爷爷会送给二叔丈人很多,然后再给我舅舅。大概会再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能卖完,每年如此。来买烟都是老大爷,人人带着一杆烟袋,说着场面上的话,卷片烟叶,慢慢的吸着,烟雾缭绕。
2012年的烟还没有卖完,爷爷就不在了,那天是腊月二十六,他的第一个外孙结婚的日子。从早晨开始我们都欢喜的不得了,准备去喝喜酒,我去爷爷家拿东西没看到他,以为他去别处了,也没在意。等到大姑家来接我们去喝喜酒的时候,还是没找到爷爷,后来找到了,爷爷旧病犯了,倒在一堵墙后,再也不起来了。我呆呆的不知怎么办,也不会哭,在外打工爸爸的电话打来,告诉我还有六个小时就能到家,能够一起过年了,我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说爷爷去世了,不能过年了。爸爸也呆了,似乎什么也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我只记得,别乱跑,等我回家。
大姑在婚礼办完急急的赶来,眼睛红肿的不成样子,又不断有新的眼泪流出来,伴着嚎啕的哭声,人生的大悲大喜真的就在一天之间。爸爸也回来了,不断的有人赶来,好多的亲戚,好多不认识的人,各种各样的哭声,说话声,鞭炮声,我像个木偶,被人牵来牵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明明早上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的啊,现在是怎么了。
爷爷拉扯了五个子女长大,奶奶去世后,一直他一个人在劳累。爷爷的五个子女虽然都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但每个都老实本分孝顺。或许这对于爷爷也是一种成功。爷爷的老了有人在侧,没有受太多的病痛折磨,这也算安度晚年吧!
又到秋天,往常该有人来买烟了吧。爷爷留的烟种子还挂在我家的房檐上,却再也不会生出那些肥厚的叶子了。泪眼中,我仿佛又看到,我并不太喜欢的爷爷坐在台子边唱炎黄后裔福传万家,像个小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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