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轻歌 北方蒙尘
邺城，八月中秋，夜深露重。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宛若白昼。
橘黄色的桌案上，平铺着一张硕大的地图，色泽鲜亮，倒像是用什么兽皮新近绘制而成，几乎占据整个桌面。
北燕辅国大将军慕容恪此时正伏在桌案，全神贯注查看地图，不时提笔勾勒，似做点评。
他这样已经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除了间或让侍者送过一次茶，几乎未曾休息。
北方的秋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不时让人感到一丝凉意。殿中庭院，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榕树，也不知长了有几百年，似乎亘古洪荒时期，就已经扎根在那里，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宛若一座突兀的小山。
黑衣人小心翼翼蜷伏在树上。黑衣黑巾蒙面，只留一双虎豹般的双眼，似乎等待择人而噬。在黑夜的笼罩下，他几乎与大树融为一体，即使从树下抬眼望去，也断然不会发觉他的存在。
这是一场猎人与猎物的较量。猎人只有一个，而猎物的爪牙却异常锋利。猎人的机会只有一次，一击不中，势必被猎物的爪牙撕得粉碎，万劫不复。
猎人，又何尝不是猎物呢？
他必须忍耐。他曾经在冰天雪地潜藏三天三夜，饮雪为食，以三千人马截击对方三万大军，斩首无数，擒获对方首领，他至今仍然记得，对方首领那张恐惧和绝望的扭曲面孔；他也曾经在烈日之下，奔袭三百余里，以八千人马，抵挡对手十万之众，令平生最强劲的对手退避三舍，固城自守。
而此刻，却只有他一人。
慕容恪终于从地图中抬起头来。灯光映射下，一张面庞却甚是俊朗，峨冠博带，面容白皙，三缕长髯，隐然颇有名士风范。他轻轻揉了揉鬓角，深啜一口茶，久久未曾动弹，似乎在细细回味茶香。旋即，缓缓向殿外走来。
黑衣人不由心头一震，目中精光爆射，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刹那间凝固。
正此时，急促脚步声响起，一个紫衣青年正自东廊急急奔来。束发高冠，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鹰鹫般的眼睛有意无意瞄向大树。
黑衣人暗自心惊，陡见一线白光迎面而来，细若游丝，迅如电光火石，竟不知那紫衣青年何时发出这等凌厉暗器。黑衣人不及思索，纵声提气，一声大喝，势若平地惊雷，右手长剑挥出，身形倒飞后撤，宛若一只巨大的黑鸟，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宫墙之外。
几只乌鸦冲飞而起，黑夜之中，叫声凄厉。
黑衣人大喝之声，犹自不绝于耳。
紫衣青年沉吟良久，道：“你看，会是他吗？”
慕容恪微微颔首，道：“除了他，普天之下，怕再没人能有如此神威。”
“国破家亡，孤家寡人，谅不足为惧。”
“天下皆知，他已被俘身亡，断无东山再起之能，想他已无争雄之心。此次而来，只怕是心头怨气难消，特来寻仇。”
紫衣青年面罩寒霜，沉声说道：“他实在不该再次出现！”
慕容恪看了看他，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终究还是杀戾之气过重…”
紫衣青年沉默良久，道：“近半年来，京中连续发生十二起窃案。失窃的都是皇亲国戚，所丢财物均为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每件价值数十万两银子。”
慕容恪道：“这等事，交由巡捕衙门处理就是了。”
紫衣青年道：“此事颇为蹊跷。所丢物品均存放在密室仓库，最少有三层以上严密防护，对方每次都能轻而易举盗得宝物，不留任何蛛丝马迹。端王府上月刚刚失窃，被窃的乃是皇帝赏赐的一对夜明珠。据说当时在场的不仅有征南大将军，还有号称“北方神捕”的拓跋辛什。”
慕容恪似乎颇感意外，道：“想不到邺城之中，还有这等高手。”
紫衣青年道：“巡捕衙门追查了六个月，毫无线索可言。拓跋辛什倒好像发现了什么，已经追踪出城去了。”
慕容恪道：“你怀疑是刚才那人所为？”
紫衣青年道：“他死而复生，或许是最好的身份掩护。”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断不可能是他。倘若是他，恐怕那些人丢的就是脑袋了。”
紫衣青年道：“依你看，是否需要我来接手？”
慕容恪道：“区区窃案，还是交给拓跋辛什吧。皇帝已经下令征讨段龛，此事关系到国家东南部安全，务必全力以赴。”
紫衣青年道：“是的，我已经在做部署。”
慕容恪缓缓道：“此战务求速战速决。不然，晋国一旦介入，腹背受敌，我们就被动了。唉，皇帝毕竟还是有些好大喜功…”
紫衣青年迟疑半晌，缓缓道：“你的伤势…你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
慕容恪微微摇头，苦笑不语。
四更时分，城西铜爵园却已是人生嘈杂，马嘶犬吠。呼喝声，哭喊声，女人孩童尖叫声，夹杂着粗豪男人肆无忌惮的淫笑声，宛如人间地狱。
这里是汉人聚居区，却也是奴役之地。这些被称之为两脚羊的汉人，大多来自未及逃亡的前朝居民，战败被俘的士兵及眷属，身形瘦弱，脏乱不堪。绝大多数人衣不蔽体，仅以破布、荒草遮住下体，孩童更是着无寸缕，满身污秽。在这黑暗恶臭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在打骂和繁重劳役之中死去，了无声息。
他们死于恐惧，更死于绝望。
没有国，哪来的家？
一个中年妇人提了满满一桶饲料，蹒跚走向马厩。巨大的木桶将她瘦弱的身形压得很低，她几乎是拖着木桶在前进，却也不敢稍作停留。偶尔抬起头来，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沧桑得令人恐惧。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完整的脸，纵横交错十几道刀痕，入肉甚深，早已结了暗红色的伤疤，几乎将整个面容毁去。更不同的是，她穿着衣服，完整的衣服。头上用一块看不出什么材料的东西包了头发，身上一件也不知黑色还是灰色的长衫，像是用千百片破布缝制而成，甚至小腿和脚上，也都用荒草细心的包了起来，绝不肯裸露一寸肌肤。
在这群人当中，她简直就像一个皇后。甚至，几个凶恶的蛮兵也站得离她很远，似乎不敢靠近一步。不知道是畏惧那张可怖的脸，还是畏惧于皇后般的气势。
黑衣人掠经此处，陡见那中年妇人，心中大骇。正踌躇间，远处呼喝声传来，正是追兵将至。想是方才宫中一声大喝，早惊动了守城官军，此刻正全城搜捕而来。黑衣人不再停留，展开身形，径向城西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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