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在西天取经项目立项以前,取经路上的妖魔们应该都蛮无聊的。按照《西游》的设定,普天之下的妖魔无非四类来源:一是野生散养,比如孙悟空、白骨精、黄风怪,受了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成。二是思凡下界,比如宝象国的黄袍怪、比丘国的白鹿精、金兕山的青牛精等等。三是被贬流放,比如八戒、沙僧、小白龙。四是受上级指派,带着任务下界为妖,比如乌鸡国的狮猁怪、黑水河的鼍龙。这其中又以第四类数量占比最少,目的最明确,时间也最短——任务完成就收工嘛。剩下的三类则其实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远景宏图。只要霸占着一方天地,喂饱手下一帮小喽啰,倒也无拘无束,快活自在。
但实际上除此而外,妖魔们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考虑,即三界之内除了高级别的神仙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佛菩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别的都有寿命的限制。为了保证自己的江山事业万代相传薪火不灭,延寿续命就成为很重要的革命任务。而延寿的方法虽然多样,也无外乎两大类:内服和外用。内服的比如老君的金丹、王母的蟠桃、镇元子的人参果等等。不过这些都属于内供特供,产量稀少、把守森严,普通神仙都不一定能吃得上,妖魔更无此口福。外用则是借助修炼的方法调和阴阳、炼神化炁、补坎填离,缺点是费工费料,收益低微。
然而,在阶级板结严重、供需绝对失调的情况下,突然出现了史诗级的珍贵食材——唐僧,所有妖魔都因之获得咸鱼翻身、鸡犬升天的机会。千载难逢,仅此一人,大家争相抢夺也就没啥悬念了。但说到这里,又觉得妖魔们忒矫情。因为大家的目的是长生,唐僧又只有一个,好不容易落到自己手里,应该赶紧夹生吃了才对啊,味道好坏完全不要在意啊!就算妖精是个处女座,特别挑剔,特别懂生活,对烹饪要求特别高;但大家早就知道“吃他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先吃掉一只手或者一只脚,迅速完成革命中心任务,剩下的再慢慢料理不行么?!然而妖魔们都一反常态的超级讲究,就是不愿意生吃,想出的烹饪组合花样百出,清蒸、白灼、生煎、烧烤、腌腊……非常有孝心的几个还要摆桌请客。结果拖延症犯,磨磨唧唧,给猴子赢得请救兵的时间,最后到嘴的唐僧又飞了。特别那些没有后台、独自创业的可怜鬼大都搭上性命,延年益寿弄成了断子绝孙。
有人说是剧情需要,唐僧自带主角光环保他不死。这当然是根本原因没错,然而能够拖延时间的烹饪方法不只有清蒸啊,别的手段多了去了。但粗略统计,《西游》全本里唐僧历经八十一难,至少18次被明确提出要清蒸,占受难比高达22%。无疑,清蒸得票率最高,是妖魔界广泛认可的方式。
至于清蒸为什么在妖民群众里广受欢迎呢?第76回说得最为详细:
三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
老怪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筋,着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
那城上大小妖精,一个个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众精都欢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轿子抬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
——哦,原来金蝉子有个BUG,吓不得,否则延年益寿的功效就会丧失。(但这种丧失应该是可逆的,唐僧刚出长安没多久就被吓尿过一次)
第77回再附补充说明:
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
肉体必须被完整地制作出来,保持食物精致洁净,这就已经限制了很多烹饪手法。大油大烟的烧烤煎炸、爆炒炝锅肯定是不行了。香料配菜也不能太复杂,于是清蒸确实是比较容易想到,且可行性较高的手法。此外,还要保证唐僧不能被吓坏了,那么相较于直接生吃、或者丢进热汤里煮,慢慢蒸也会更合适一些。而说到精致洁净,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粤菜和淮扬菜,这两个菜系的作品都讲究精雕细琢、注重本味。
所以其实不是妖怪喜欢蒸,而是吴承恩喜欢蒸。
吴承恩生于淮安府山阳县,也即今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一直蹉跎到50多岁才补了一个岁贡生,跑去帝都混迹了两年,之后发射到浙江做了长兴县丞,不久又回老家。因此,吴Sir终其一生都是南方口味。于是他笔下的魑魅魍魉,无问东西南北,蛮戎夷狄,也统统以清淡鲜美、精致细腻的南方菜为佳。否则按照地理检视,唐僧一路西去,盘踞各种斯坦的妖魔应该更中意烧烤才对。等到了天竺地界儿,就该咖喱上场了。
实际上朱明一朝,文人之中也尤其钟情于能够凸显食物本味道的蒸。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对蒸菜可谓推崇备至:“能使鲜肥迸出、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
只有蒸,才能保持顶级食材本来的“鲜肥”之味,得“天真”之趣,摄人心魄。而唐僧作为一个“白面胖和尚”“生得娇嫩”,又是鲜活,显然只有蒸才能达到最高境界。
也曾有妖怪提议把唐僧煮了吃,好处是节省燃料,孙悟空也表示赞同。《西游记》第73回,七个蜘蛛精抓住了唐僧,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这怪物败家!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
这里其实透露出古代生活的一个小细节,古代城市的柴草油炭都需要靠专业的人来供应。明代打油诗云:“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事事都变更,柴米油盐酱醋茶。”作为居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都需要节省。而位列第一的柴,更得精打细算。《金瓶梅》中,西门庆勾搭来旺的媳妇,她最被人称赞的优点就是“能用一根柴禾就把一只大猪头烧得稀烂,皮脱肉化”。
但作为一个妖怪,得到唐僧这样的顶级食材,在“吃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的命运面前,还想着省柴,实在格局窄小,成不了气候。于是在《西游记》的设定里,唐僧就是应该蒸了吃才上档次,才有格调,这是妖魔界的基本共识。别的吃法,都不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信念的妖怪应该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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