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

作者: 一个法师 | 来源:发表于2022-09-08 21:40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梦里我追着风,风吹散了烦扰,我笑得合不拢嘴,笑声刺破了梦的泡沫,我醒了,却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我探出手,习惯性地去摸水杯,喝下两口,水润过喉咙,整个人清醒了不少,而梦醒了,就只剩无法逃避的现实。这一年,我的生活彻底跌入谷底,要是用一部电影名来形容,我想是《至暗时刻》最为贴切,尽管听上去有些浮夸,但它足以表达我的心情,焦虑、颓废,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

    我划开手机屏幕,一条拍卖短信有些扎眼,它弹出来,像对全世界宣告,我是个失败者。市场风向一转,我的创业蓝图沦为废纸,股东纷纷撤资,前期投入打了水漂,银行把我抵押的车和房子一并收走,而我账户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也用来遣散员工,即便如此,我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祸不单行,女朋友为此和我大吵一架,提了分手,往日那些酒桌上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也通通成了缩头乌龟,现如今的我一无所有,只能暂时借宿在朋友家,受人接济。

    隔着房门,屋外只听得到鸟叫,时间尚早,千屿大概还没起,我把昨晚半夜收拾好的行李归拢在一起,窸窸窣窣的,仿佛时间也回到了从前:我躺在路边,喝得酩酊大醉,被闻讯赶来的千屿拖回了家,他摇摇晃晃地对我说,人被打趴下不要紧,就是怕躺在地上,挺舒服的,再也不愿意起来。

    他说得对,这段时间我是挺舒服的,宅在家里,不愿出门,像极了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我爱上了睡觉,喜欢哭,成天胡思乱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得太久,渐渐的,我开始害怕自己和千屿一样,也一度抑郁,所以我尝试和他多讲些话,什么都讲,哪怕是一些无聊又琐碎的生活细节。说到平常,有件事我倒是好奇,千屿这个单身汉,下厨本是一窍不通,可现如今却能炒得一手好菜,也不知是从哪偷师学艺的,我严加拷问,他才支支吾吾,说是一个女人教的,可自打我认识他到现在,还从没听说他有过什么要好的女性朋友,更别提谈过一场恋爱,我再问他,他就云里雾里,岔开话题不愿再说。

    今早,我正式向千屿告别,准备搬到市里一处偏僻的出租屋里,我跟千屿开玩笑说,一山难容二虎,这家里经常住上两个大男人,左邻右坊瞧我的眼神都怪异得很。他听后笑笑,问我之后住哪,我说租的,不大,一个人够了,他又问我未来的打算,我杵在卧室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的确,以后的事我没想好,不过我也清楚,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

    千屿站在客厅斜对角,朝我身后的卧室望了望,那堆行李靠着墙,大包小裹的,铭刻了一段时光,也预示着别离。清晨的光透过洁白的窗帘,千屿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黯淡,他点点头,没再挽留,只是叫我别急,说等吃过晚饭再走也不迟。

    这座南方小城毗邻湖畔,当下季节的傍晚退去潮热,气候湿润且温凉,我们趁着晚霞千里,拦了辆的士,远离城区,驱车前往一处休闲餐厅。车载收音机不时混着杂响,电台里正放着《南海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红得象她嘴上的槟榔。我摇下车窗,顺着路的尽头,望见无数金色的鳞片,闪着光,然后漫上每一道波澜。

    餐厅建在湖边,水刚好没过落地窗的底沿,在脚边荡漾。酒过三巡,千屿端起高足杯,抿了一口,他说,其实你的状况我都清楚,持续的情绪低落,伴有嗜睡,和我当年一样,只不过我的症状要更严重些,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还时常产生幻觉和幻听,夜晚一个人时,我甚至有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

    他微微皱下眉,眼眸混着夜的深邃,那番痛苦我似曾相识。

    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感觉,他迟疑了一会儿,反问我有没有做过一种梦,就是整个人向下坠,揪着心,像坐过山车一样。我说大多数人都做过这种梦,但很快就醒了。他用力点点头,说就是这种感觉,但不是做梦,人清醒着,却感觉一直向下坠,落不到底,也停不下来,折磨得人想用刀划自己,可刀早被我丢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又想从阳台跳下去,但家在二楼,跳下去最多崴了脚,我气急败坏,便把绑在裤子上的皮带抽出来,系在客厅的吊灯上,想一了百了,结果却连人带灯摔到地上,撞得屁股生疼,也正因为痛了,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空气突然安静,湖水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我举起杯,杯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我本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看向他,仿佛就看见了自己。

    我被剥夺一切的时候,也曾有过想死的念头。

    千屿的杯空了,我想给他倒酒,他遮住杯口说,好了,我们换个话题,听我给你讲个故事。提到讲故事,我突然来了兴趣,问他要讲什么。

    他说,是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讲道:

    那年七月干黄梅,我丢了工作,同时丢的,还有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猫。

    我抱它回家时,就已经预见到自己沦为臣奴的命运,所以我叫它国王,甘愿俯首称臣,照顾它吃喝拉撒,十年如一日。当时我年近三十,它却老了,浑身黄里透白,不爱走动,成天趴在沙发一头,眯着眼朝窗外望。

    我试图告诫它,外面很是拥挤,人被塞到格子间里,就像一台昼夜轰鸣的机器,忙着赶工,不曾停歇,自然也没得它容身之处,可它非但不听,放着的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趁着夜深人静,钻出巴掌大小的窗户缝,从二楼偷偷越狱了。

    窗沿粘着几撮猫毛,这是我唯一能认定它离家出走的证据。我不敢相信一只快死的老猫,会纵身一跃,逃离它十年的容身之所,可我也听人说,猫要是老了,就会溜出家门,找个僻静的地方默默等死。只是,南方的盛夏与北方不同,气候潮湿闷热,让人无处可逃,人站在窗前,就能远远望见柏油路上漂浮的热浪。这样的天气,我只能猜到一种结局,那就是国王还没找到它临终托付的地方,就得被太阳晒死,我不能容忍自己养的猫就这样死去,变成一坨干巴巴的尸体,于是我下定决心,出门把它找回来。

    房门刚被推开一条缝,屋外叫嚣的热气着实让我犹豫了三秒,可我还是出了门,先是在小区院子里寻摸半天,却连一根猫毛都没找到,于是我又扩大范围,绕着小区外围的绿化带兜了几个来回,结果同样一无所获,没办法,我只好像没头苍蝇似的,沿着环湖步道,一路向北。

    向北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寻到了国王的踪迹,而是归结于一种感觉。北上的路是一片坦途,环湖步道旁种满了不知名的草,叶子细长,不高不矮,正好没过膝盖,再往深走,是枝叶交错的密林,一直延伸到望不尽的滩涂。有水,有果子,温度适宜,就会滋生很多蚊虫,招来叽叽喳喳的鸟群,而有了鸟,树丛就变成宝藏,藏匿着各类花色的小母猫。

    我想就算是国王,也逃脱不了名利色的引诱,于是我边走边唤着它的名字,试图从风出草动中探得些蛛丝马迹。毒辣的光狠狠打在身上,前胸后背早就湿了大片,像蒸桑拿,还没等我喊上一阵,喉咙就涩得发苦,我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远山与湖畔好似斗转星移,不停兜着圈,看得我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我知道老毛病又犯了,顺手去掏药,可手一抖,药瓶翻着跟头,一蹦一跳地窜进草丛,我揪着脖子,顾不上难受,急忙迈开步子去追。坡很陡,药瓶子像长了腿,它在前面跑得欢快,我在后面追得痛苦。

    碎石块埋在泥里,被细高的草遮住,不时踩上几个尖头的,总能把脚底板硌得生疼,我连滚带爬地冲出林子,耳边终于不再沙沙作响。

    眼前突然开阔,是一片碧蓝的湖湾。

    湖水漫上石滩,褪去杂乱的纹路,我无暇欣赏,四下寻找那该死的药瓶,可它却像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火上浇油的是,我找得越急,胸前就愈发闷热,那团火一股脑儿地挤进喉咙,吞噬着稀薄的空气。

    胸口像水浪般跌宕起伏,我抻着脖子,佝偻着背,哮鸣声尖锐又急促,只觉得外面的气吸不进来,里面的气呼不出去,我侧着身,躺在石滩上大吼大叫,湖面竖在中间,将眼前的光景切成两半,左半边的湖水沉入地底,右半边则是宽阔的蓝,那团蓝里透出一抹红,我喊不动了,只能默默望着它搅进湖水里,乘着涟漪在我眼中不断放大。

    我困了,想睡上一觉,隐隐约约的,感觉背后一丝清凉,像浸在水里,舒服极了,那股凉意从背后蔓延到胸前,再顺着肩膀爬上脸颊,掉进嘴里,甜甜的,最后滑入胃里。

    混沌中的思绪总是转得飞快,时间也被无限制地拉长,昏昏欲睡的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怕死,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没仔细听过雨的声音,遗憾没去过湖中的小岛。

    我甚至羡慕起国王这只老猫,自由自在的,去活,去死。

    “咳咳。”  

    我回头望向墙上的挂钟,故意清了清嗓,打断了千屿的故事。

    我问他,什么猫啊湖啊,乱七八糟的,不是要讲女人么,怎么扯的这么远?千屿被我逗笑了,笑骂我脑子里就想着女人。我说我还得回家搬行李去,你要是不聊女人,就讲快些,千屿笑得更厉害了,他说马上就有女人,叫我别急,耐心听他讲完。

    他继续讲道:

    簌簌声骤起,恍惚中我感受到风的存在,我庆幸自己没死,也遗憾自己没有死得毫无知觉。

    我睁开眼,发觉自己倚着一棵粗壮的老树,胳膊磨破了皮,有点痛。之前的那抹红变成了裙摆,在我面前肆意招摇,红裙上半身浸了水,贴在女人雪白的肌肤上,她看着我笑,像是发现了宝藏。

    她说,你真是命大。

    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我对她说,自己这毛病,哪天犯严重了,还不知是死是活。空气清新又通透,从沙石里凸起一块磐石,她坐在上面,蜷住腿,安慰我说,至少这次你活了下来。我听后无奈,却也释然,于是便问起她是怎么救我的。她指了指不远处——几株像蒜瓣的花,告诉我它们可以清热解毒,祛风镇静,我爬起身走上前一看,那些花多半长着洋葱头,叶似龙爪,吓得我抠住嗓子眼就往外吐,边吐边骂她,说这是彼岸花,根茎有毒,吃了会死人的。

    在我止不住的呕吐声中,她又笑了,这次笑得停不下来,眼睛眯成了月牙。

    她悄悄窜到我背后,戳了戳我左肩,递给我一件东西——是个药瓶。我恍然大悟,恼羞成怒地一把抢过,问她是在哪捡到的,她说药瓶就在水面上漂着,荡到她腿边,就倒出两粒塞到我嘴里,只不过我喝得是湖水,或许有点苦。我听后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我说水倒是不苦,挺甜的,多亏你救我。

    我又问她怎么一个人到湖边玩,这时她不再笑了,反而愣住半天,她冲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你多保重,便默然朝路的反方向离开。

    那是湖的另一端。

    她冷淡的背影与刚才判若两人,我正准备离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哪会有女人顶着热天跑到湖里,何况还穿着裙子?我猛地一怔,浑身发麻。

    这哪是来玩的,分明是寻死!

    我扯着嗓子喊,生怕那句"喂"被风声盖过,没了音信,好在她回过头,脸上布满疑惑。我冲她招手,手摇得像电风扇,她转过身,眼中是逐渐放大的人影,我跑上前说,我的猫丢了,我一直在找它,如果不打扰,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她更加不解了,我连忙解释道,这种事情确实不应该麻烦别人,可刚刚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出门忘带手机,怕再犯这毛病没了命,所以........我看着手里紧握的药瓶,暗骂这理由太过牵强,可谁知她竟一口答应下来,她向我提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猫叫什么?

    于是,寻找国王之旅再次启程,孑然一身也变成了相伴而行。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去哪,只是顺着环湖步道兜兜转转,我稍微靠前,她跟在我身后,两个人默不作声。我不时打量起这个从湖中走来的女人,她很美,眼似星样灿烂,眉似月牙弯弯,发丝打落在白皙的双肩上,衬着红裙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愈发艳丽。

    我们四处瞭望,走得乏了,也趁着到路边长椅歇脚时插科打诨。我问她有没有读过一本小说,就是讲男主的好朋友到深海里游泳淹死了,她变成了一只水怪,重新和男主相逢的故事。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那是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故事浪漫极了,她读过很多遍。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从湖里走来的样子,就像女主妖妖一样。

    她被我逗笑了,低下头,裙子染红了脸颊。

    烈日收敛了几分,我们沿着步道继续前行,比起刚才的沉闷,我们算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她一样,远走他乡,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南方小城打拼,憧憬、奔波与沉寂唱着无声的歌,将生活揉进谱子里。

    夏蝉喊破了喉咙,脚踏往天边,恰似朝圣的路,我就这样引领着她,漫无目的,却又似乎有了方向。我想应该把她交给警察,或是送还给家人,可就在这穷极无聊的酷暑,我心中又生出几分不舍。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她好像想起什么,说我有这毛病还要养猫,真是不要命了,紧接着,她又貌似看出我这毫无头绪的路线,便质问我说,那只叫国王的猫真的存在吗?我哭笑不得,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一把将药瓶塞给她,告诉她,我的命就在你手上,如果我是骗子,你大可不必救我。她白了我一眼,药瓶划着高高的抛物线,又丢还给我,她说,谁要你的命。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我问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直勾勾地望向湖的尽头,说之前没什么地方想去,可就在刚刚,却突然有了念头。

    她说,她想去湖底看看。

    我赶忙打住她的话,纠正说自己只是想问她去哪找猫,她尴尬地掩住脸上那抹红,提议我应该去家附近找找,她说猫这种动物,爱自由,却不喜欢流浪,就算是寻死,也会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国王常年养在家里,大概率不会走远。

    于是,我们原路返回,在远山的注视下,缩成两个点,一红一黑,在长长的步道上起起伏伏,等到了家,已是傍晚时分。

    我们在家门口见到了国王。

    它侧倚在门边,毛发杂乱卷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倒在楼道里,听见脚步声,它机敏地竖起耳朵,扭过头,看向我和她。国王的眼神变了,它努力撑起四肢,后背止不住地颤抖,像极了王座之上年迈的国君,孱弱又威严。它眼里闪着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酸痛的脚底突然冒出一股力量,我跃上台阶,一把将国王抱起,拥入怀里。客厅的吊灯砸在地上碎了,我只好借着台灯昏暗的光,摸索着靠上沙发,后背一阵软酥,我却浑身不舒服。我就这样看着国王,在我面前渐渐失去温热。我沉默不语,愣在一旁,她却哭了,泪水星星点点的,洒在红裙上,她说,猫不认家,也许国王回家,是因为有什么割舍不下吧。

    茶几上摆放着一包纸巾,我单手抽出几张递给她,说,其实我跟你一样,有千百个想死的理由,却因为一个念头活了下来。我低头看着国王,再看向她——对,我有了新的念头。

    我们目光相接,她惊讶地对我说,原来你都知道。随后她又指向餐桌,告诉我那瓶氟西汀她也吃,只是药效越来越弱,每次睡到清晨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向下坠,像沉入水中,深不见底。她还说,你身上的毛病真多,光是抑郁和哮喘,就够人遭罪的了,老天真是不想让你好好活。她的玩笑将我从悲伤的深潭里一把拉出,我抱着国王,不停地傻笑。

    国王的身子凉了,我们将它装进铁盒子,埋在一棵香樟树下,土里摆着它最喜欢的薄荷球和小鸟玩偶,我对她说,十年,你知道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她搭住我的背,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小狗。

    夜愈发漆黑,我打了辆的士,将她送上车。临别前,她望向我的眼神,格外熟悉,好似国王一样,我生怕她真的去了湖底,便约她三天后在市里的一家咖啡馆见面,本以为会被婉拒的我,却意外收到了惊喜。

    她再次一口答应下来,那一刻,我们重新和世界连接在一起。

    我们彼此交换了电话号码,睡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慕汐。我迫不及待地按下几个字,我说,我叫千屿,三天后见。

    故事戛然而止,千屿喝了口水,绯红色映照全脸。

    我戏谑他就会胡编乱造,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更何况,在湖边还能遇到美女,要是换个人,怕是连鬼都撞不见。千屿拍着胸脯向我打保票,说自己讲得千真万确,他涨红了脸,目光如炬的样子着实无法让人再驳斥下去。他见我不信,从薄外套内侧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我接过一看,果真是一位年轻貌美的红裙女人,这下我彻底服了气。

    他调侃我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先回去收拾行李。我叫骂道,都这么晚了,还收拾什么行李,你快些讲,你和这个叫慕汐的女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屿扬起嘴角,再次讲道:

    三天后,慕汐真的赴约了。

    那家咖啡馆很敞亮,有两层楼,名字我却忘了,透过落地窗,我望见她远远从门外走来,那袭红裙艳丽依旧。脖子微感发烫,像是发低烧,我小声叫她,她微笑撩起一缕头发,坐在我面前,点了杯冰美式。我还没想好开场白,她却率先打破沉默问我,千屿,今天有按时吃药么?她轻柔的关切替我松了绑,我掏出两瓶药立在桌前对她说,当然,药不能停。

    浓香四溢,彼此的过往沉入杯底,眼前的慕汐也愈发熟悉,我仿佛见到她卸下稚嫩,提上行囊,奔波于不为人知的夜,或是游走在都市的繁华大街,独享寂寞。我说这个时代就像一辆疾驰的列车,因为跑得快,人们如同潮水般蜂拥而至,涌向终点,大多数人搁置了痛苦,对苦难愈发麻木,而我们这些本该显现的病症,却成了异类。

    慕汐痴痴地望着我说,你把抑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真是个吟游诗人。

    我难为情地看向别处,为自己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感到羞耻,她毫不在意,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耳倾听。空气停滞了片刻,杯中的咖色被她搅出了漩涡,她略好奇地问我:你这样有想法的人,是怎样丢掉工作的?我端起咖啡杯,冷哼一声,我说,我只记得那些清晨属于地铁的人山人海,而每天留给我的,就只剩疲倦的夜路,我拼尽全力去熬,可灵魂却和肉体闹了别扭——我抑郁了。那段时间我经常出错,别人说我是只掉队的狼,我想去追,却被思想毒坏了脑子,我开始歇斯底里,怀疑一切,我茫然无助,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局面愈演愈烈,他们出口伤人,骂我是废物,年纪轻轻就图安逸,死后肯定连纸钱都买不起,我也是气不过,奔向路边的丧葬店,买了一大包纸钱,站到公司门前扬扬洒洒。

    我说,你们死后的纸钱我先买了。

    因为我当街撒币的行为,公司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我辞退,我自由了,抑郁却始终未好。慕汐边听边偷笑,她带着笑腔对我说,当街撒币,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我同幕汐自然成了彼此治愈的良药。

    自此分别以后,我们常常如影随形,相约骑行环湖,品尝深巷的小吃,漫步在凌晨两点的大街,或是干脆花上一整天,宅在家里烹饪,也就是那段时间,慕汐将她精湛的厨艺倾囊相授。我们如同热恋期的情侣,体验世上所有浪漫与风趣。后来,我们甚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拿出彼此所有的积蓄,踏上世界之旅。

    她穿上藏服,远眺布达拉宫,成了我迎娶的文成公主。我们站在马来西亚天空之境的浅滩上,看着脚掌和另一个自己连成一体。我们曾几度横跨赤道,撑杆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清澈的海水中央,俯看水底盛开的珊瑚,慵懒地坐在波西塔诺一家百年酒吧里,欣赏狭长且静谧的海岸线。我们虔诚地拜过教堂,骑上骆驼深入沙漠,在冰窟里相拥取暖。

    我曾在无数个瞬间,祈祷世界就是如此令人着迷与留恋,让人无畏生死,不论白天与黑夜。

    慕汐的病症本是昼重夜轻,可近来却愈发严重,她常因失眠熬得通宵达旦。

    那时我们顺着蜿蜒的公路,再途径一处山洞,抵达珠峰大本营,最终选在山脚下安营扎寨。黑夜繁星满天,山脉在头顶影影绰绰,我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听见慕汐微弱的呼唤,我急忙翻身去找,却摸见她冷冰冰的床铺。我胸口一紧,顾不上披外套,连滚带爬地出了帐篷,却发现她靠在角落,套着厚绒帽,蜷缩成一团。

    慕汐双眼通红,脸被阵风吹得煞白,我连忙兜住腿,将她抱回帐篷服了药。她若无其事对我说,只是睡不着,可我不信,紧紧拽着慕汐的手,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吞吞吐吐的,许久后才愿意告诉我,她说:最近夜里,我总是听见你在呼喊我的名字,那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浸在水里,断断续续从湖底传来。

    我意识到她出现了严重的幻听,这种症状得及时就医,可眼下荒郊野岭,哪有什么医院。我略责怪地问她,怎么难受也不跟我说声?她说,我看你睡得正香,哪忍心叫醒你。她还小声问我,旅程会不会提前中止?我将慕汐拥入怀里,安慰她说,我们出来久了,也确实需要休整。她探出头,止不住地哽咽。我说,等见了太阳,我们就回家找医生。

    那晚,我们宿夜未眠,将星空熬成了一片白,最后望见日出金山,看着璀璨的光,将所有过往都定格在一瞬。

    几经辗转,我们返回了熟悉的城市。医生下了诊断书,郑重其事地叮嘱我说,这种情况你处理不了,得家人陪护。我瞧见慕汐大失所望的样子,不免生出几分心疼,我督促她联系了家人——父母在老家经营小买卖。随后,我拉着慕汐,默默走向公交站台,只觉得脑袋里一团糟,我瘫坐在长椅上,望着远方黑色的波涛越来越近。

    起风了,身旁的慕汐仿佛注意到什么,她急促地拉起我,跑向一边,指向路对面站台一处发光的广告板,上面印着碧蓝的湖湾,下面配有几行字。

    千岛湖潜水计划,近距离观摩湖底的万千岛屿,联系电话:0571-873xxxx。

    慕汐眼里泛起光,她一脸欣喜地朝我手舞足蹈,说我们终于能去湖底看看了!而且,那里有千座岛屿,不是和你的名字一样么?

    慕汐的父母订了最近一班列车,急匆匆地从老家赶来,他们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面面相觑,又不失礼貌地邀请我到屋内坐坐,我自知一家人团聚不易,未过多停留,只是带到医生的嘱咐,提醒慕汐按时吃药,等过明天再来看她。

    长途跋涉使我精疲力竭,回到家的我瘫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中,慕汐戴着潜水镜,身边盘旋着游弋的鱼群,她上下摆动着脚蹼,轻盈飞快地游向湖底,我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慕汐回过头冲我笑,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灿烂夺目。我着急地大呼小叫,却忘了这是在水里,湖水顺着我的喉咙灌进肠胃,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慕汐越游越远,最后变成一条小鱼,她扭了几下尾巴,消失在光照不进的地方,我彻底没了力气,只觉得四肢乏力,任由身体一直向下坠,如同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猛地从床上跃起,忍不住咳嗽起来,卧室的空气有些浑浊,我爬下床,拉开窗帘,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阳光从头顶照进屋内,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想开窗透透气,却倍感手臂没力,只好用两只手牟足了劲,才将窗户推开。一股眩晕感袭来,我只觉得头重脚轻,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才发觉自己生了病。一量体温,三十九度二,我扶着墙,跌跌撞撞从抽屉里翻出药片,服了水吞下几粒,我躺回床上,心里却一直惦记千岛湖的事:订票、查攻略和安排行程,我心里愈发着急,可身体却无能为力,只得给慕汐发了条短信。

    我说,慕汐,我生病了,抱歉今天不能去看你。

    我闭着眼,等待手机的回音,可枕边却格外安静,我裹进被子里,又昏睡过去。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撬门声吵醒,我以为家里进了贼,从厨房抄起一根擀面杖,透过猫眼看过去,竟发现门外站着两名警察。

    我开了门,除了一位开锁师傅,警察身后还站着慕汐的父亲,他们两眼通红,面容苍白憔悴,像是几夜没睡。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连忙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母亲忍不住掩面而泣,她说那天清晨,她和慕汐的父亲从早市买菜回家,一进门却发现慕汐躺在灌满水的浴缸里,水透着红光溢了出来,瓷砖上掉落了一把小刀……慕汐的母亲已然泣不成声,只是不断悲叹道:怎么抑郁还会死人呢?一旁的父亲见状拥着她的肩,示意不要再提。

    我以为还在做梦,狠狠掐住脸,可那份疼痛真实刺穿了我的心,我着了魔一样冲下楼,被慕汐的父亲一把拽住,他说,别找了,就是三天前的事,现在人都火化了,我们也是看见她手机里的短信,给你打电话又没人接,只能叫警察过来看看。

    我掏出手机查看,果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我悔恨得直跺脚,要是我能早早安排好行程告诉慕汐,或是我能接到一通电话,再或许是我没生病,慕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想起彼岸花旁她止不住的笑,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慕汐的父亲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封信,他说,这是在慕汐的一本书里翻到的,信上写着你的名字。

    我打开信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段话:

    千屿,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变成一只水怪,与你重逢,带你去湖底看看,那里一定有数不尽的宝藏。

    我的症状愈演愈烈,甚至同慕汐一样,产生了严重的幻听与幻觉。之后捱过的一个月里,我颓废地把自己锁在房间内,盯着那些照片和机票,独自一人沉浸在回不去的过往。最后,我还是出了门,将那些照片和国王埋在了一起。

    另外,我订了一张票,我想去湖底看看。

    千岛湖距离市区仅有两小时车程,一百六十多公里,一天时间内,我甚至能往返十二次,可在慕汐活着的时候,我竟一次也没有带她去过。

    我下了车,徒步十分钟来到潜水俱乐部,迎宾的前台小姐耐心向我介绍了各种潜水项目,我仔细琢磨,无非是下潜的深度和时间不同——对,还有价格。我指着最贵、下潜时间最久的一项问她,我能潜到湖底么?

    陪潜教练是一位中年大叔,他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教我如何穿戴潜水装具,掌握水下沟通手势,还有一些特别注意事项。我穿上潜服,套住面镜,背上气瓶和一系列看不懂的仪表,在浅滩水下做了基础的呼吸练习。三十分钟后,陪潜教练带着我,以及一名安全员(在水面),乘着游艇进入深水区下潜。

    侧身入水后,我将身体缓缓自转,太阳光透过水面,映在波纹里缓缓晃动,头顶清新透亮,脚下却是一片漆黑,教练靠过来,示意我不要朝下看,并将我腰间佩戴的配重带加了码,随后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我示意他没问题,随后便一同潜降。

    一米、三米、五米,耳膜的肿胀感逐步加深,仿佛被什么挤压过,水也像长了刺,穿过我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教练伸出手掌朝向我,我停了下来,漂浮在水中,身旁的景象也慢慢清晰:不远处刮起一阵淡水鱼风暴,鱼群像是龙卷风,上下盘旋。教练又伸出大拇指,向下指了指,我点点头,再次下潜,直到整个脚掌着了地,水深已经达到十米。

    远处黑色的岛屿疯狂地向下生长,像是倒立的珠峰山脉,我摆动双腿,抚摸着长满水藻的岩石裂缝,那感觉滑滑的,像是抹了油。正当我以为自己达到湖底时,耳边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千屿。我寻着声音的方向游去,竟发现巨大的石阶下面,还隐藏着更为深邃的山体,那团漆黑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令人好奇又恐惧。我尝试向教练示意继续潜降,却遭到他的拒绝,他戴着面镜,我看不清表情,却读懂了他极为危险的手势。

    教练举起手掌,接着竖起大拇指,示意我五分钟后返程。我们尝试做了一组法兰佐(耳压平衡),我捏住鼻子,心思却全然被那团漆黑吸引住了,远处神秘的湖底不断将我拽入深渊,趁着教练扭头的瞬间,我悄悄解开安全绳,朝更深的水域奋力游去!

    一股情绪上了头,此时我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慕汐一定在湖底等着我。

    也许是我没能全力奔向慕汐,极大的亏欠感催生着内疚与自责,我像是一枚自由落体的炸弹,全力向湖底冲刺,十三米、十五米、二十米!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声,湖底就在眼前不远处,正当我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四周的山体突然迸发出剧烈的颤动。

    是湖底的哼鸣。

    周围黑茫茫一片,我慌了神,呼吸竟不受控制地愈发紊乱,那种令人熟悉的窒息感再次从肺部传来,我暗自叹道,坏了,也许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

    可留在湖底,又何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我闭上眼,将四肢尽情舒展开,就这样任由身体不断下坠。湖水漫入耳道,像潮水般冲上沙滩,随后再慢慢退去,就当我要放弃生的希望时,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声音。

    千屿,你要活下去。

    哪怕还有一丝念头,你就要勇敢地活下去。

    我想起香樟树下深埋的国王,慕汐穿着一袭红裙子,从湖水中向我走来。我猛地睁开眼,腰间被人托举着,背后的应急安全绳正不停收缩!我注视着潜水镜下,身旁教练那坚毅的眼神,我从没见过人能游得如此之快,像一柄长剑疾速冲破浪潮。

    原来,人也可以这般强大。

    我们有惊无险地浮出水面,一旁的安全员将我们拉上船,教练摘下面镜,不停喘着粗气,面色发白。他惊魂未定地对我说:你这人的脑子里,是不是有一股执念?

    我浑身无力地倒在甲板上,望着头顶的蔚蓝。

    我说,是,我想活下去。

    餐厅内鸦雀无声,我合上笔记,情绪久久不能平息。

    我问千屿,你最后见到慕汐了吗?他摇摇头,笑着哭出了声,他自嘲道:水下怎么会听到声音?人又怎么可能生活在湖底?

    我掏出手机给他看,千岛湖真的发现了水底古城。那两座名为狮城与贺城的千年古城,终于在世人面前赫然苏醒。还有威坪、港口和茶园这三座大型古集镇,与水下古城共同构建了一片完整的古建筑群。

    千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新闻,湿了眼眶。

    我问他,后来你去哪了?没再找份工作?他摇摇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之后,我去创业了。

    这时,餐厅服务生走到桌前,礼貌性鞠上一躬,她问我,千屿先生,您的朋友还没到么?我们店里就要打烊了。

    吧台后的几个服务生正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时朝我这边瞟上几眼,我抹了把眼泪,穿上外套,略带歉意地对她说。

    对,他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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