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没有雪

作者: 李丑丑i | 来源:发表于2017-01-21 22:51 被阅读54次

    文|李丑丑i

    01•

    祖母何钦秀躺在床上滴米未食,已经四天。

    葬礼所需之物早已一应俱全。自一个月前大小便失禁,儿女们都已从外地赶回来照料,村医断言最多活不过十天,儿女们悲从中来,都尽心竭力。然十日之期已过,祖母仍不断气,儿媳不免抱怨。

    年过五十的姑母一直侍奉在侧,替祖母更换成人纸尿裤,帮祖母翻身,每日擦洗身子。只要祖母喉咙里发出任何声响,姑母总会第一时间趴在祖母身旁,拿起床边的保温杯,把水倒进旁边的碗里,用汤勺搅拌至温热,再把棉签伸进碗里沾点水,涂抹在祖母干瘪的嘴唇。

    村里人说,祖母这样应是心有挂碍,不忍离去。家里人又把在外地工作念书的孙儿们也都召集回来,趴在床边陪祖母说话,然而祖母仍然坚持着秉着最后一口气。

    直到那天,姑母在祖母用了一辈子的木箱子里找到了一些信件,用一方绣着并蒂莲花的白色手帕包裹着。大约有二十几封,在最上面的几封信黄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查无此人。

    打开信,里面的信笺纸折痕清晰,字迹有些模糊,但仍旧可以辨认。

    “怀佑,见字如面。洛阳还是没有雪,盼归。”


    02•

    洛阳,没有牡丹。它地处西南,背靠大西北,是川陕甘交界处的一个小镇。

    这里气候湿润,大抵是背靠大西北的缘故,秦岭山脉阻挡了北方冷空气的侵袭,却又带来了大风。小镇民风纯朴,因占据地理优势,历来交通便利,人们生活富足。

    1949年,新中国成立。喜庆的氛围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地。

    17岁的何钦秀正坐在门坎上扎鞋垫,远远地就看见她爹何老汉背着手,嘴里衔着烟斗走过来。何钦秀叫了一声爹,却不见何老汉搭话。她抬起头看见何老汉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脱下鞋,朝地上拍了两下。

    钦秀问:“爹,你走哪儿去了的哎?”

    “扎垫子进屋头扎,女娃儿家的成天坐在门槛上像个啥?莫名堂。”说完,何老汉穿上鞋,进屋去了。

    入夜,钦秀妈把她叫过去。

    “晓得你爹今天咋不高兴吧?去林家商量你结婚的事,他们说再过两个月就过年了,想趁年前把你娶过去。”

    钦秀不语。

    钦秀妈又说:“你爹的意思是等过年他们老大回来,我们见个面再说。人家不同意,赶着把你们的事尽快落实。”

    钦秀妈口中的林家老大钦秀是相识的。小时俩人曾一起在村里小学上过学,钦秀小时人长的秀气,见了大人总是先问好,讨大人喜欢。村里的男娃多,每天上学跟在钦秀身后扯她两根大辫子,是林家老大每天护着她。地里花生熟了,钦秀舍不得吃,用纸包好揣在兜里,见着林家老大就去抓他的手,把花生放在他手心:“怀佑哥,我妈请你吃花生。”

    钦秀还没读完小学,林怀佑就让他爹送进县城读中学去了。每到学校放假,钦秀都会跑到村头小路上去。每当看到林怀佑背着包远远地走来,她都立马转身朝家跑去。

    一晃几年过去,钦秀长成大姑娘模样。她不再去村头等林怀佑。开始有人上门说媒,钦秀都不同意。

    如今,她知道林家提亲,她是欢喜的。她对妈说:“妈,虽然好几年都没见林家老大,但林家的为人你们是知道的。我怎么样都好。”

    钦秀妈瞧着满脸通红的女儿长舒一口气,自老两口知道林家意思,他们就担心女儿不愿意,这下好了,女儿既然同意,一切也就好办了。林家在村里条件好,老人老实本分,林家老大也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小子,家里省吃俭用供他读书识字,想来人品也不会差。

    就这样,钦秀妈和何老汉一合计,就把这事给订了下来。

    喜日定在腊月二十,林怀佑十九日回家。


    03•

    第二年村头池塘荷花刚开放,钦秀生下了一个女娃。

    半个月过后,在县里中学教书的林怀佑匆忙赶了回来,他把女娃抱在怀里,孩子就冲他笑。

    他给女娃取名林笑荷。

    钦秀和怀佑虽分隔两地,但感情感情胜笃。怀佑每周从县城回来,都会给钦秀和孩子买点小物件。或发卡,或头绳,或是做饭用的调味品。回到家,换件家常衣服,挽起袖子就帮着钦秀做家务。钦秀做饭,他洗菜,钦秀洗衣,他扫地。

    而在钦秀心中,最幸福最甜蜜的都不是这些。而是每个周末的晚上,她抱着入睡的女儿,坐在怀佑身旁看这个男人读书批改作业。结婚这么久,她仍叫怀佑哥,她说:“怀佑哥,你再教我识些字吧!”

    怀佑笑笑:“你想学那我就只能教你嘛,以后我不在家,你还能照顾女儿学习呢。”

    夜色深沉,两人相拥而眠。谈天说地,聊地里的庄稼,老母亲多病的身子,院子婶子的猪又下了崽,钦秀说:“怀佑哥,我还想给你生个男娃。”

    1955年,怀佑接到消息,他和学校其他九名老师被派遣进藏。

    怀佑回家收拾行李时,钦秀正和乡亲们在菜地里干活,不满四岁的女儿蹲在田坎上玩泥巴。当怀佑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跑到菜地边打招呼时,钦秀才知道他要走的消息。

    她扔下锄头,全然忘记在田坎上玩耍的女儿,深一脚浅一脚跑到怀佑跟前,说:“怀佑哥,非走不可吗?”

    “是。必须得走。”

    “那好,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写信。报平安。”

    “好。会的。你要等我。”

    怀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把一方白手帕放在钦秀掌心,又伸手抹了一把钦秀脸上的眼泪,便头也不回地朝公路走去。

    田坎上的林笑荷看到,母亲何钦秀满脸泪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前方,林笑荷就看到了他父亲林怀佑。她望着父亲的背影叫了一声“爸爸”。

    钦秀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打开手帕,上面绣着一朵并蒂莲。然后她也小心翼翼地把手帕重新折好,放进胸口的内兜里。


    04•

    三个月后,钦秀收到了怀佑寄来的第一封信。信里说,那里很冷,刚到十月就开始下雪了。他和一起去老师们被分在不同的地方,他在一所小学教课。孩子们说的话他听不懂,但他们很乖。问候爸妈,想你和女儿。

    看到信的钦秀激动不已,把怀佑的消息转达给两位老人之后,立马拿起笔给怀佑回信。

    分隔两地的两人,用信件传递着思念,互诉衷肠。钦秀把怀佑的每一封信都收藏起来,包在怀佑送给她的那张白手帕里。

    这样的信件往来,一直持续了两年。

    怀佑的每一封信开头都会问候老人,末尾处都会讲想念钦秀和女儿。他给钦秀描绘异乡的雪山,异乡的雪,异乡的寒冷和异乡人情的冷暖。他讲那里雪期太长,很冷。连镇子都不曾离开过的钦秀,念着每一封信,想象着丈夫林怀佑生活的远方。她从来不问他何时回来,只是讲家里一切都好。

    三年后的某一天,钦秀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封休书,落款处写着丈夫林怀佑的名字。

    钦秀像往常一样把信念给林老汉听,林家母亲先哭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没良心的东西,又说着让林老汉立马托人去写信打听清楚的话。钦秀不言。

    林老汉点燃烟斗,放在嘴里咂了一口,又走到写字的林笑荷身边,捋了捋她的大辫子,说写字把脑袋抬起来,又背着手走进里屋,落下一句媳妇子你不要急。

    不知为何,至此之后,林老汉也没打听出来。后来一起同去的老师们都陆续回来,却依旧没有林怀佑的消息。再后来就有传言,林怀佑结识了当地女人,不会回来了。林家母亲为此气出了病,再加上体弱年老,不久就离世了。

    钦秀操持着婆婆的葬礼,村里人都称道何钦秀的能干。葬礼过后,林老汉把钦秀叫到跟前,讲媳妇子这些年辛苦你了,我说不来漂亮话,是我们老大对不起你。你还年轻,你要改嫁我也不留你,你嫁人我也把你当女子送出去,娃儿你看着办,你要带走我不说半个不,你不带我也把她供大。

    话没讲完,钦秀早就一脸泪水。

    钦秀回到房间,翻出这两年怀佑寄给她的信,哭着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她去邮局又寄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怀佑,见字如面,念你。这是你离开家的第1192天,洛阳还是没有雪,盼归。

    后来,这封信被退了回来。

    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


    05•

    后来,我姑妈林笑荷在祖母何钦秀用手帕包裹的那些信件里,找到了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白纸上是毛笔写的一首诗: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落款处写着钦秀两个字。

    站在一旁的弟弟任轩一把拿过来,看了一眼说:嘿,婆婆有些厉害哟,比我认得字还多呐。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洛阳没有雪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nzeb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