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思人

每年清明当天，方悠悠总要驱车，前往荒芜凄凉的钜山，然后在山的公路边烧点纸，洒一杯牛奶，铺上布，一坐一个下午，天光黯淡的时候，才会开车离开。

去年清明，即将下雨的天阴沉沉，方悠悠开车在路上转弯时，一辆别克把一个骑电动车的父女撞了，交警、医护，都来到现场，负责着自己那部分。

她下山的时候想到去年的事故，不知道事故里的父女，活着吗？

方悠悠已经不年轻了，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她的一生跟着那年冬天的雪一起湮没。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在活什么？活着的生命，应该是有灵魂的，可她没有那些，只剩惨败的一副躯壳。

她也曾年轻过，不过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她跟丈夫是在图书馆认识的，丈夫是个很温暖，能带来活力的人，方悠悠被他的性格吸引，已经二十五岁了，面对喜欢的人还是会怯，丈夫还不是丈夫，只是朋友的时候，他会像个长辈，叮嘱方悠悠很多事情。

他搂着她，下雨天温度不低，但也会冷，他们的心很快靠在一起，最后变成结婚证上的两张笑脸。婚后方悠悠依旧是个小姑娘，有人爱着宠着，长大就变得遥遥无期。

结婚第三年冬天，方悠悠还记得她从医院回来时，路上积雪厚实，开不了车，丈夫打着伞，在地铁口处望见她，挥着手，喊她名字，他喜欢叫她，悠悠。

很多朋友，亲人都这么叫她，父母和爷爷奶奶，玩伴，闺蜜，同事，后来加上丈夫，他们每个人口中的悠悠，都是方悠悠灵魂的一部分。是他们，构成了活着的方悠悠。

白茫茫的雪地，整个天地都笼罩在雪的洁白中，丈夫向她走来，下台阶时，递上他那双戴着字母Y手套的手，方悠悠被丈夫紧紧牵着，旁边的大学生情侣不一样，他们放肆青春，女孩穿得极薄，男孩搂着女孩腰身，在雪地里停停走走。

回到家，方悠悠被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她听见静悄悄的房里，丈夫说话的声音，“要当妈妈了，恭喜你，作为与你一起合作的伙伴，我会努力当好合格的爸爸，依旧会再接再厉做好你的大人。”

晚上丈夫搂着她睡觉，给她讲自己编的小王子和小狐狸的后续故事。

他没有喊她悠悠，迷迷糊糊的她，看到了玫瑰花，入了梦。方悠悠想，他一定叫了更迷人的称呼。

很多年来，方悠悠总会梦见钜山的事情。她的丈夫，她只活了八周的宝宝，没有走出钜山，他们永远被困在山里，方悠悠在梦里声音沙哑，喊着他们，没有一次成功，他们从来都未曾给过方悠悠转过身来的脸。

事故发生后，救援他们的人三个小时后才到，大卡车把方悠悠他们的车像血盆大口一般，吃到了嘴里，他们被压在卡车下面，丈夫把方悠悠压在身下，她想他的时候，就会回忆丈夫离别的那个吻，她知道他等不到了，他会先离开，丈夫爱她，他说，悠悠，别死，要活着。她感到身下的孩子也在离开，那孩子甚至都没有告别的话跟她说，方悠悠后来想，至少叫她一声妈妈也好呀。一次都没有，梦里也没有。而她都来不及告诉丈夫，孩子没有了。

活下来的方悠悠，总会幻听，听见丈夫喊她名字，但其实丈夫只在最初认识的时候，叫过她全名，后来他只叫她，悠悠。

心理医生告诉方悠悠，她还没有走出阴影，可能要很多年，或者开始新的生活时，那些缠绕着的记忆才会淡下去。

父母总会担心她，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时间一长，她便开始躲着父母。

她经常去乡下，丈夫的老家就在乡下，但公婆早就搬到城里，丈夫也在城里长大，方悠悠以前跟丈夫聊天，总说丈夫有对开明的父母，为人处世都很好。公公是个军人，以前参加过唐山大地震的救援工作，婆婆是个医生，一辈子都在岗位上，从未离开过。丈夫走后，婆婆跟她说过，“悠悠，我看过一辈子的生离死别，却没曾想，有一天会看到自己儿子的离开，我老了，但脑子灵活，每天都走路去医院，给病人看病。带着你公公一起，我们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反倒是你，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丈夫的眼睛和婆婆很像，双眼皮，眼角微微朝上翘，眼睛很亮很圆，当时的方悠悠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姑娘，被婆婆抱在怀里“妈，我很想很想他，每天都会想，会梦见他，他不看我，我难受。”

五年前的清明节，方悠悠除了去钜山，还去了葬公婆的公墓地，那里也有丈夫和孩子。路上也会碰见一些熟人，他们眼神中的哀伤早就淡了，只剩方悠悠的悲痛和想念，在加深。

如今，方悠悠已经四十岁，她经历过的，一些人正在经历。世界是重复的，人生又何尝不是。

春天，花开，离开的人就像花儿似的，春天回来，回到这个有人惦念的世界。

今年清明过后，方悠悠又要离开，她已经不住在这座城市很多年了。每年都会回来几趟，只是看看那些曾把她生命镌刻完整的人们。

她在另一座城市生活，生命也因生活里的发生的琐碎故事，有了呼吸，勇敢面对过去满溢出来的悲伤，骑着脚踏车上班，风一吹，路上刚开的樱花落满地，经过学校门口，总能听见被父母训斥忘记带课业的孩子。

方悠悠去参加朋友的第三次婚礼，听朋友说她对象三十八岁，方悠悠却觉得那人保养的像三十出头的男人。朋友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站在镜子面前，像个小姑娘，发出咯咯嘻嘻的年轻笑声。后来朋友把捧花直接塞到方悠悠怀里，那意思已经在明显不过了。方悠悠只好骑着车，一路还揣着花，回到家。打开门，里面飘来一丝丝橘子香味，阳台上摆着两幅画，一副是她画的丈夫，上面颜料已经风干了，另一副是她想象中的一家三口，孩子嘴角的白色米粒，还未干，她把散发着橘子味的颜料盒盖上，只不过这盒颜料已经用不了了，灰尘进的太多，方悠悠自言自语道，果真是不年轻了，记忆力不行了。

方悠悠把捧花随便找个地方放着，这已经是她收到的第九支了，大家的心意她都领了。

趁太阳还温和着，方悠悠拿起还没有看完的书，静静读了起来，沙发上睡着的猫还没醒，一天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