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

作者: 繁星满天fx | 来源:发表于2023-04-23 21:5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七期系列写作

    写在前面:致敬我们的十年,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爱人和孩子们。愿你们永远健康、快乐,愿我们永远奔赴在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上。

    2013/5~2023/5

    奔赴(网图,侵删)

    1

    我曾经一度有这样一种感觉:时间的魔法师挥舞起手中的魔法棒,往头顶一指,灰暗的天空格外绚烂了,两片孤独的云从此便有了依靠。细细寻思这种感觉的源头,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暮春时节的一个清晨,太阳早早地爬上树梢,在大地上投下稀疏的光影。床头的闹钟照常响起,我眯着眼,在急促的摸索中忙乱地摁掉了OFF键。一居室的小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我却再也不能合眼了。

    BG公司那年新招入的100名员工中,我是D部门唯一的外地大学生。老实说,我高兴不起来。“知足吧,能进这么好的公司,岂不是咱祖坟冒了青烟!”父亲对我说。不过,我记得两年前在我闹辍学最严重的时候,父亲也曾气呼呼地对我说过类似的话——“知足吧,能读这么好的大学,岂不是咱祖坟冒了青烟!”

    据说,当时我被部门领导特殊关照了一把,先安排进流水线,经历多轮被冠以“回炉再造”美名的生产倒班实习。我在一工段打过钢印,二工段装过充电器、隔音垫,三工段打过螺丝,拿扭矩扳手固定巨型螺栓,也曾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地一天搬上千套座椅或一千八百个轮胎。为了能留下来,我接受班长、工长的一切安排,像一个呆板的机器人日复一日地移动、俯身、抓取、定位、安装。时间一长,我感觉脑子空荡荡的,四肢变得麻木,笨拙的身体仿佛一直在下沉,下沉……一律灰色格调的车间,充斥着各种冰冷的设备。行走在那样一种固有节拍的流水线上,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趋于僵硬的蛇,黑暗和恐惧似潮水吞噬着我,看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快乐。

    一缕光穿过逼仄的窗棂,在床对面的墙壁上现出一团晃眼的光晕。我睡意不再,起身而坐,靠着硬邦邦的床头发呆。想起父亲前两回的电话,我不由得心里堵得慌。母亲的状况总不见好,安定片的剂量已从一两片加大到了三四片,还是入睡困难。“找个朋友带回来,让你妈开心开心。”父亲的话看似隐晦,实则像一枚炮弹,瞬间击中了我。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直至参加工作的这几个月,我仿佛一条掉队的鱼,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独自沉沦。我又丑又穷,没有女朋友。我不烟不酒,不读书,不追剧,不打游戏,怪物一样地活着。生活平静如水,毫无波澜。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忙些什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吐一口气,随意扯件衣服,抹把脸,兜里揣一张公交卡。我听到身后的门重重地响了一声。

    我走过一个练剑的阿姨,两个切磋拳脚的大叔,三个正施展白鹤亮翅的老人,却看不到一个年轻人。这年头,真是奇了怪了,健身的都是老年人,难道非要等到身体不行的时候才要临时抱佛脚么。我悻悻地想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我每天醒的虽够早,可起来后又不知道能干些什么,脑袋上像悬了一把尖刀,我心里发急,却好像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在一座公交车站前停了下来。逮哪辆车就哪辆吧,我这样想着。63路公交车关闭了车门,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我知道不必追了,追上也不会开门的。不多时,514路“嘎吱”停下。当我看到车头液晶屏上跳动的车次,似乎立马看到”我要死“三个大字,心里不自觉泛起一阵嫌弃。为什么会心生厌恶呢?我想我对自我现状的不满历来已久了,可我从没想到过死,大抵潜意识里还期待着会有好的事情降临吧。又过了会儿,一辆蓝白相间的新能源巴士缓缓停下,我有些烦躁,索性半眯着眼睛上了车。

    2

    太阳越爬越高,将巴士内部照得亮澄澄的。经过太平桥、菩提寺、永安塔后,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走道上挤满了脑袋。经停幸福一村的时候,一下子簇拥上来七八个约摸十来岁的孩子,背后一律背着标有某某培训班logo的双肩包。孩子们斜着肩膀,拐着半条腿,见缝插针,总算在车子发动前找到立锥之地。

    忽然一个急刹车,过道的人群向车头方向压去。就在其中的一个孩子正要撞向靠门的扶手管件的时候,一双柔美、敏捷、有力的手将他侧向拉了过去。

    “来坐这里。”她柔声道。喧闹的车厢似乎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谢谢姐姐!”

    我立刻注意到前排起身的女子。她咖啡色的长发光洁齐整,看得出经过一番精心梳理。对分的刘海下是一双藏得深而幽静的眸子,眸子下是高挺、饱满的鼻子。鼻尖上依稀有一颗雪花状的胎记。她的唇齿微微开启,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米色风衣和浅色牛仔裤的自由穿搭,尽显着她身材之欣长,体态之轻盈。我像是被一股力量给攫住了,一双眼睛放肆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她。

    “新城地铁站到了。”巴士语音器的播报声循环响起。女子松开半空中抓吊环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拉起一个约摸五六岁,脑后留有一个歪辫的男孩儿,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一串古诗词像脱缰之马闯入我的脑海。我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如泥。

    巴士在公路和乡镇的小道上走走停停。我恍恍惚惚,半靠在座椅上,像一只被戳破而干瘪的气球,没有了任何支撑的力量。车窗外的清扫车向后倒去,那轰隆作响、高速旋转的飞刷似乎在嘲讽我,将我的心思抽空得一干二净了。

    三个月的实习期很快到了,我通过考核成了BG公司的正式员工。穿着清爽的工装,坐在有空调的敞亮办公室里,再不用没日没夜地倒班,干粗活脏活累活儿,原本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或者准确地说,每当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我总要郁闷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的父亲,无论多早多晚,开口第一句永远是:“你吃饭了吗?” 父亲的第二句也必然是:“你妈的情况还是不太好。”我不是一个善于安慰或者给人建议的人,含糊其辞一番,不出三分钟保准把电话挂了。

    周五的一个晚上,室友陈迪给我发了张截图,说:“图书馆新上架的活动,寻迹徽杭古道,要不要周末一起去转转。” 算起来,我俩共处单身宿舍有几个月了。他喜欢读书,我不过喜欢发呆,平日里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有时连下楼吃饭都要隔着手机屏招呼。

    “那好吧。”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出去转转也好,我这样想着。

    古老的青石板串起了半山与河谷。走在遍布藓类蕨类,起起伏伏的青石板路上,我们仿佛见证了那个久远年代的繁华与失落。陈迪拿着相机抢在前面,我拖着步子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十几公里的山路尽头,是一个叫清凉峰的地方。行进到清凉峰的蓝天凹,天色已变得幽暗。月亮爬上山头,再爬到头顶,在那冷冷的月光中,我忽然看到一堆赤红的篝火。

    三五个男男女女围坐一起,正打着拍子唱着歌儿。篝火劈里啪啦,火势很旺,给清凉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暖意。我和陈迪坐在稍远的地方,一会儿看看篝火,一会儿抬头望望月亮。我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人群安静下来。

    “我们聊聊吧,”一个女孩发问道,“21世纪最贵的是什么?”

    “人才。”几人哄堂大笑。

    “说正经的,”还是那个女孩的声音,“我来开个头吧,我觉得21世纪最贵的是理想。”

    借着篝火和明月的亮光,我看得出那是一个妙龄女子,她披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对分的刘海下有一双藏得深而幽静的眸子,眸子下是高挺、饱满的鼻子。我好像感觉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3

    女孩聊到她们的同窗情谊,聊到她们过去的无话不说,也聊到她们彼时的荒唐与幻想。“你看,我们现在虽然还能偶尔聚上一次,却很少再有学校时的那种冲动了,是不是感觉缺了点什么?”女孩拿竹枝拨了拨火堆的底部,三两下就掏出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空腔,清风袭来,火堆霎时间腾起一串闪耀的火舌。

    “你的理想是什么?”一个男生拿捏着好声音导师专有的腔调做出一个夸张的手势。

    “我想赚很多的钱,”女孩仰头注视着星空,若有所思道,“很多很多的钱。”

    她的同伴们也先后发表了一番激昂慷慨的陈词。可我的眼睛和思想已容不下任何其它东西了。望着女孩纤细而欣长的身影,我猛然间心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她必是一个极有故事的女子,她有着怎样的过去,又经历过哪些不为人知的困境?如果说她是舞台上的独舞者,而我不过是一个无关的、若有若无的看客,那一刻我却有了想要鼓掌或者上台伴舞的冲动。

    我和陈迪被邀请到篝火旁参加围炉夜话。陈迪说他从中学起就在写小说了,虽然至今未写出让自己骄傲的作品,但他的理想就是要成为一名小说家。掌声响起来。篝火的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众人的目光汇集到我身上。我向来嘴巴笨,一时词儿穷了。

    火堆的哔啵声渐弱了,空气中只有林海传来的稀稀疏疏声。我镇定下来,勇敢地讲述了下面的话:“小学的时候,我想着早点进入初中,初中的时候,我想着早点进高中,高中的时候,我盼着读大学,大学的时候,我又急着早点踏入社会。直到有一天,我参加工作了,却发现我最怀念的还是过去。我一直贪念未来并沉溺于对过去的追忆。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我能活在当下,哪怕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掌声在篝火的闪烁中持续了良久。我留意到领掌的是那位鼻尖长有一颗胎记的姑娘。我的心随着篝火的一明一暗快活地跳跃起来,那一刻我觉得世界静极了,好像舞台上只剩下我与她。忽然间黑云压境,我的眼前一片灰暗,我想起那天巴士下车的她。她手里牵着的小孩是谁,她们什么关系?后面发生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晚上哪里安歇,床榻上我被什么问题给折磨得筋疲力尽,第二天又是怎么回去的,一切不得而知了。

    工作上按部就班,我慢慢克服了新环境带来的不适感。然而几乎与之同时发生的是,我的心底渐渐形成一个鸭梨形的空洞,里面混杂着所学非所用的遗憾以及情感上的空虚和落寞。母亲的情况似乎更糟了,从父亲更频繁的电话中可以明显感知。我的那个她,你在哪里?我一次次问自己,但没有答案。

    周日的一个半晌,我正在公园的步道上胡乱踱着步。陈迪打我电话,说他办公室的一个阿姨给介绍女朋友,下午有两个妹子同时出现,他一个人招架不过来,要我帮个忙。我还没说什么,陈迪却讲个没完,他说她们俩一个家里有钱,一个普通,你选哪一个?我说,就普通的那个吧。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那个与往日相差无别的下午,就觉得世间真的存在着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她挥舞起手中的魔法棒,往头顶一指,你灰暗的天空便格外绚烂了。

    我一改往日的颓废与邋遢,像得了盲盒的孩子,飞奔着回了宿舍。我拿起锈蚀的剃须刀将荒芜的胡子茬剔得干干净净,再烧一壶水,兑了自来水,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凌乱且油腻的头发。我固定好发型,换上格子衬衫,搭配一条七分休闲裤和一双极少穿的棕色皮鞋,走向约好的COSTA。

    午后,阳光柔和,微风习习。公寓到广场不过两公里,我走得似乎有些艰难,脸上、脖颈不时沁出汗滴,连手心也湿哒哒的。距离见面时间不足一小时。陈迪忽然电话说来不了,他将委托另一同事过来对付一下。

    过了约一刻钟,一个人高马大,颇有文艺范的青年走过来,我们立刻对上了暗号。陈迪的电话又来了,他说情况有变,本来说好的两个女生,因为临时原因其中一个到不了场。我心里一紧,顿觉对手来了。文艺青年又高又帅的,哪个女孩子不欢喜?我有些灰心,心里嘀咕起来。只见文艺男不慌不忙,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我们抛币决定见面次序吧,他说。我默不作声,顿了顿脑袋,如是回应。当硬币的正面转到我面前落下时,我立马有了一种“天助我也”的快慰,那感觉很像刚捡了彩票又被宣布中了大奖。

    4

    走进空荡荡的咖啡馆,我寻了一处角落的位置坐下。时针指向整点,一个着职业装的女子匆匆而来,她摘下头上大帽檐的遮阳帽,我立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咖啡色的长发瀑布般自然散开,对分的刘海下是一双藏得深而幽静的眸子,眸子下是高挺、饱满的鼻子。鼻尖上依稀有一颗雪花状的胎记。她的唇齿微微启开,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你——”我们认出对方,几乎异口同声道。

    我们聊起那次篝火晚会,也聊起我们曾提及的理想。我发现她的记性出奇地好,她能极其准确地还原我当时想表达的内容和态度。

    “我觉得你提出的活在当下的理想很好,很真实。”她说。

    我那哪叫理想,不过是一番感慨罢了。我感觉面部有些发烫,心里却滋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其实我是想问她为何要把挣很多的钱当作理想,话到嘴边却变成:“我觉得你很有想法,很特别。”

    “谢谢。”她很有礼貌地回应我。

    服务员将两杯卡布送上来。她添了些白糖,拿小勺子轻轻搅拌几下,小口品尝着。“谢谢你点的咖啡。”她脸颊上浮起的笑像一朵绽开的映山红。

    “不客气,”我故作镇定。我没喝过咖啡,只听说很少有女孩子能拒绝一杯卡布,没想到歪打正着,中了姑娘下怀。

    “对了,还没问你的称呼。”我忽然惊讶于自己的后知后觉,这么重要的问题竟差点错过了。

    “我叫张雨晴,”她莞尔一笑,眸子里现出柔和的光,说,“你叫我晴晴好了。”

    “很高兴认识你,”我激动地伸出手,又忽然觉得有些冒然,便有意缩回。

    她大方地握了我的手。我感受到那是一双温热的,滑滑的,带有香气的手。我有些心猿意马了,一颗心飞上扑下地乱跳个不停。“朋友说你的爸爸妈妈是老师,书香世家嘛。”我忽然变得健谈起来。

    晴晴和我聊起她的爸爸妈妈,聊起她的学校和小伙伴们。我仿佛有了一种错觉,面前的她就像一个邻家小妹妹,那么坦诚、质朴和快乐。她如一只快乐的小鸟,闯入我忧郁、沉寂的丛林,一扫我先前的阴霾和不快。

    不过很快我就撒了个谎。我隐瞒了父母务农的实情,鬼使神差地告诉她——我的父亲在钢铁厂工作过。我只说了对了一半的话。我没告诉她的是,我父亲不过只做了七年的钢厂临时工,十几年前就被内部优化掉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华灯初上,马路上的霓虹灯快活地闪烁着。我忽地注意到两小时前文艺青年给我的留言:“你们聊得太投机了,我先撤了。”多年以后,那位一起抛过币的文青告诉我,橱窗外看到我们聊得眉飞色舞,仿佛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我也颇为诧异,一枚普普通通的硬币竟然可以开启我与她的缘分天空。

    我曾在大学时的日记里记录过我各种见光死的爱恋,总结起来的共同点便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将其归咎于我当时尚未开发的情商和落后同龄人一大截的家庭条件,毕竟嘴巴不甜的人是不能讨女孩子开心的,吃了上顿还要想下顿的人,怎玩得起风花雪月。然而与晴晴的相识,似乎是个例外。正在我预备周末请她一起看场电影的时候,她的微信头像闪了一下。

    “明天晚上六点,可以帮我个忙吗?”

    “没问题,你说。”

    “见面的时候,我和你说吧。”

    “好,”我犹豫再三,按了退格键,敲下两个字,“好咧。”

    5

    第二天晚上,我将自己细心打理一番,按图索骥找到了我们约定的地方。很快晴晴出来了,她穿了一件翠绿的连衣裙,优雅的裙摆和她欣长的腿交相辉映,实在太完美了。原来,她同事曾委托她帮忙辅导孩子的口语,因为前面日程安排的冲突,她已经调整过两次时间,这次却因工作上的临时事宜怕是要爽约了。考虑到事不过三,所以这次她想请我帮忙。

    正求之不得呢,我这样想着,却不好表现得太直白。我随晴晴上楼,开门立刻见到一个约摸五六岁,脑后留有一个歪辫的小男孩儿。困扰我许久的问题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我感到一种来自心底的窃喜和震颤。

    晴晴在书房开视频会议。我拿着她为我准备好的口语材料,与孩子在客厅有节奏地互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看着我。

    “你也喜欢小孩子?”我回头,发现是晴晴在问我。

    “是呀,与孩子在一起,让我容易想起自己的小时候。”

    晴晴端来一盘洗切好的水果,极巧妙地将苹果和橙子的果瓣拼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喜欢小时候吗?”

    “喜欢,”我毫不避讳地说,“那时候多自在,无忧无虑啊。”

    孩子在一边耍起了玩具。晴晴将果盘摆在我面前的斗柜上,她说起少时学校家属楼里的枯燥生活,也谈到父亲对她的严加管束和过高的期望。她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常喜欢走出校门,找镇上的同学各种疯玩,从小学玩到初中,初中玩到高中,最后竟在一锤子定音的高考中成了当届唯一的黑马。

    “你是学霸,我和你没法比,”我老实说道,“我一直在埋头拉车,其实是很不聪明的那一类。”我和她聊起我的高三和刻骨铭心的高四生涯,也聊到我的研究生备考和艰难的调剂和录取情况。“每一步都很难,我一直想做好,结果却差强人意。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会换气的游泳者,只是将专业学了个皮毛。”

    晴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不打断我,等我一股脑儿讲完,才来安慰我并给我鼓劲儿。同时,她也是睿智、活泼、充满善意的姑娘。她把我对自己的客观剖析当成了我的自我调侃,她频频让我水果,很自然地将话题切到快乐的事情上。

    “待会儿一起撸个串吧,”她露出瓷白的牙齿,笑容如春水般在脸上荡漾开来,“今天特别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

    那晚的月光很白。晴晴点了两扎啤酒。我没有告诉她,我从不喝酒。借着酒劲,我们又聊了很多。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晴晴说。

    “上次咖啡馆吗?”

    “不是。”

    “围炉夜话么?”

    “不是。”

    就在我的大脑高速飞转,极力搜索着任何与她可能发生交集的任何地方,晴晴意外地揭晓了答案。

    “还记得52路巴士吗?”

    “52路?”我毫无印象,心里盘算着不会是我初遇她的那一次吧。

    “不记得了? ”她补充道,“满车的人,只有你一人给孩子让了座位。”

    “你——你不也让座了?”我觉得让座真不是什么稀罕事。况且我小时候日记里写过的帮老爷爷推车,捡钱包上交之类的学雷锋做好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是拜你所赐,现学现卖。” 晴晴笑得很灿烂。

    6

    初夏的一天,天气很好,我邀请晴晴看电影。她爽快地答应了。电影的名字叫《再说一次我爱你》。晴晴说电影很好看,那“雪的冰冷,花的灿烂,爱的两难”的主题诠释得很到位。我也说好看。只不过我没告诉她,我说的是——她很好看。

    我原以为,办公室的气氛和车间没什么分别,依旧是枯燥的,冷冰冰的。但慢慢投入进去,我发现身边的同事们虽然看似普通,却都是真实自然的流露。她们工作上好像无欲无求,没有冲劲儿,却也善良、顾家,有温情的一面。比如一起午餐的时候,她们正在用本地方言随意侃着大山,只要我一加入,她们似乎并不介意,总会第一时间切入普通话模式。适应了办公室的节奏后,我感到一种来自心底的安定与平和。

    父亲说母亲的情况好了很多。他讲话的口气不同以往,让我感到诧异,就好像一个吃惯猪肉的人突然转吃素,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力量,牵引着我固执地以为晴晴就是那个我要陪着一同走下去的人。我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子,对每一条发给她的消息都反复揣摩和修改。每当我战战兢兢地发出消息并收到她的积极回应,我能开心好几天。偶尔电话扑了空,整个人便不好了,像极了被判死刑的囚徒,我感到寝食不安,甚至生无可恋。事后才知道做外贸业务的晴晴,每年总有那么几波特别繁忙的时刻,忙到三餐赶不上趟,一天喝不上几口水。

    夏至的那天很热,我邀请晴晴出来转转,她立刻答应了。老镇通往新镇的道路很新,也很开阔。两岸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中间零星夹杂着一些开的很艳的小花儿。蝶儿飞得高高的,然后忽地降落花丛,那是忙着在采蜜。蜂鸟停在枝头,伸长了尖尖的小嘴儿,对着伴侣唱着动人的曲调。公寓前成排的百子莲开得很艳,散发出沁人心脾、令人沉醉的芬芳。我大着胆儿触碰了晴晴的小手,她双颊绯红,看向别处好像并不介意。一个转弯后的斜坡处,我顺势牵住了晴晴的手。她没有挣脱,我喜出望外。

    一切恍似水到渠成。我们常一起看电影,吃饭,去图书馆,喝茶。正是与晴晴喝啤酒的那次,微醺状态下的我们才知道彼此喜欢的不是咖啡,而是淡茶。晴晴喜欢读书,财经、历史、哲学、心灵鸡汤无所不包。她看书有个特点,喜欢走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历史哲学类的书目一定只读经典,另一个极端则是财经和鸡汤类的一定只读最新的和畅销的。我们一起去海上中心的朵云书店,那抬头看云,低头看书的阅读环境让人流连忘返。我们也到过山脚下的图书馆——西西弗书店,去外文书店淘到过几本好书,去宏伟的诚品书店熬到书店打烊。

    “我大学以前没读过一本课外书。”有一次,我对晴晴不无伤感地说。

    “我也是,”她总能和你找到共鸣之处,并给你力量。她一脸认真地说:“那时我们都有学业的压力,现在倒好了。”

    我们随即约定了一个“1052”计划,即:接下来的十年,每周共读一本好书。不知晴晴是否看出了我的一点小伎俩,但她分明很乐意加入我的“赌局”。

    “落趟的怎么罚?”她扑闪着大眼睛,笑着说。

    我本想说:“罚你嫁给我。” 但随后我听到的却是:“你说了算。”

    夏天过去,转眼便是初秋。我们一起走过人群熙攘的街道,走过金黄的麦田和茵茵草地。市民广场,汽车博览公园,附近几所学校的塑胶跑道上,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有时我等晴晴,有时她提前到了,拿着我喜欢的芒果饮料等我。那些温情的等待与刚刚好的柔情蜜意逐渐充盈了我的生命,让我空白的人生开始慢慢有了色彩。

    一次散步的时候,晴晴说我她将赴外出差几天。我问了往返的城市和航班,她很爽快地告诉了我。

    “我送送你吧”我说。

    “不用了,有同事随行。”她说。

    “我接你。”

    “好的。”

    她语气之简单干脆,毫不戒备,让我不禁觉得她很快必将是我的新娘。

    7

    那天,我提前两小时赶到PD机场,愚钝的我恍若开窍起来,突发奇想要买束鲜花。沿着地铁站往前走,然后再掉头往回走,不见一家花店,我险些乱了方寸。急中生智,点开手机APP,搜索附近终于找到一家三公里外的门店。一路小跑过去,花店老板问我买哪种,我差点傻了眼,好像活了四分之一世纪没送过女孩子任何花儿。我指着一堆红艳艳的玫瑰花,扭扭捏捏地说道:“来几只玫瑰吧。”

    “再来一朵百合花。”我觉得玫瑰太招摇,便补充一句。

    我手捧一束鲜花,一路往回走。迎面而来的人有的盯着我的花儿,有的上下打量着我,让我浑身地不自在。通往机场的地铁上,人群簇拥着,我侧着身子护着胸前的鲜花,像护佑我最心肝的宝贝。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恋人,男孩子在打盹,我注意到女孩子看花、看我的眼神以及嘴角善意的微笑,顿觉信心倍增。我挺直脊背,许了个大大的愿望:“今年的双11,可不能再我一个人过了。”

    机场显示屏可以看到,晴晴的航班已提前到达。出站口,接客的人渐渐散尽,我左等右等不见人,额头沁出汩汩的汗。她是不是这个航班,下飞机了吗,是不是我看错了接送站台……我反复查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小鸡啄米似的盯着大屏幕核对到站的航班状态。MU1314抵达,2站台1号口接人。没毛病啊。

    当我再次抬头看向2站台1号口的时候,晴晴出现了。她粉面朱唇,咖啡色秀发是那般飘逸,一件修身款白衬衫恰到好处地束在了黑色西装裤的腰间位置。她隆起的鼻梁上有一个熟悉的雪花状胎记,美得像一个吻。她脸上似乎带着一丝长途乘机引发的疲倦。

    “晴晴——”我摇着手里的花束,喊出她的名字。

    她眼里闪出惊喜的光,拖着两个大行李朝我的方向快步走来。

    “送你的花,”我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展开双手。

    晴晴微笑着接过玫瑰花。我注意到她背上还挎着一个重重的商务包。我忙起身抢过背包,拖起她身后的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后来晴晴告诉我,她同事因展会后要去另一个城市拜访客户,所以委托她带回活动搜集的各种样品和产品册。甚至直到今天,我仍能轻易感受到那两个的行李箱的块头和分量,使我想起老家农忙期间帮父亲抬粮食时才有的特别体验。晴晴不过是个女孩子,如何一人拖着这笨重的行李箱在异国他乡一路颠簸。她的这股子冲劲儿、闯劲儿,到今天我依然叹服。但是,当时我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是我的家人,我要设法保护她。

    金秋十月,我赴德出差。在我即将离开汉诺威的前两天,晴晴给我来了电话。她说她已在杜塞尔多夫的国际会展。我欣喜若狂,当即用蹩脚的德语向德方领导匆匆请了假,一人赶赴汉诺威火车站,通过指示标记找到售票处并顺利买票,七拐八拐、又上上下下,终于上了车。

    抵达杜塞尔多夫的时候,已是晚上。街上的灯亮了,人群多起来。冷空气透过紧闭的车窗钻进车内,我手脚冰冷,但内心火热。出租车走走停停,我的一颗心也随着颠簸的车轮上下翻飞。在一栋朴素的酒店公寓楼下,我看到披着米色风衣,踏着一双闪亮高跟鞋的晴晴。那一刻,我觉得好幸运。整个杜塞城市,晴晴只认识我,我只认识晴晴。我们喜极而泣,紧紧相偎。

    8

    回国后的一个黄昏,母亲给我破天荒地打来电话。自从她沾上抑郁的病症,极少主动说话,她颧骨下沉,眼窝深陷,很明显被折磨得几乎要精疲力竭了。母亲说现在她吃了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诵经、礼佛。她说观音很灵验的,要我也试试。我放心了。我也终于明白父亲前段时间的微妙变化。我问母亲,想不想见你未来的儿媳。母亲笑了,连道六个好字。

    一次,和晴晴共进晚餐的时候,我临时起意,忽然扯掉一个易拉罐的拉环,套在了她白净、光滑、纤细的中指上。

    “刚刚好,天意如此。”我微笑着对她说。

    “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可以算是吗?”我忽而有些紧张起来。

    “我要真的戒指。”晴晴嫣然一笑,目光中现出对美好未来的自然憧憬。

    “下月15号行不?”想起发薪日,我说,“我带你去选戒指。”

    戴上戒指的第二天,是立冬。我携晴晴去了我的老家——遥远的河东村。我们一路越过枯竭的河水,摇晃的木桥,穿过半荒的庄稼地,走进那个孤零、落魄的小村落。父亲和母亲穿戴整齐,热情地迎接了他们未来的儿媳。晴晴和爸妈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他们从我的小时候,一直聊到中学,大学,研究生。我看到父亲母亲的眼睛很亮,晴晴的眼睛也是雪亮雪亮的。后来他们谈论起墙上那一排排早已褪色的奖状。父亲从里屋的一个抽屉里翻出我过去的成绩单,最早的几张都是老师手写的成绩和评语,看落款日期大致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

    “你们把阿凡培养得这么优秀。”阿凡是我的乳名,晴晴脱口而出。她语气之真诚,看不出半点儿奉承,让老两口着实乐呵得合不拢嘴。

    “谢谢你不嫌隙我们家。”母亲转过身,似乎在擦拭泪水。

    我觉得母亲说得对,便越发握紧了晴晴的手,差点弄疼了她。

    9

    一年后,我们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晴晴穿上一袭法式抹胸婚纱,红地毯上走着的她比摄影师照片里的不知要美多少倍。晴晴流着泪说,她喜欢那场婚礼。不过,后来我发现她流泪的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的重大疏忽,她最完美的时刻竟缺少了我岳父母的现场见证。

    陈迪给我们送来了祝福。伴着祝福卡和红包的还有一本书,封面上有一行鎏金大字——“我怎么成为一名小说家”下方有几个正楷小字:作者/繁星满天。

    两年后,我和晴晴有了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我们给他取名乐乐。我们邀请母亲来帮忙照顾她的小孙子,母亲欣然应允了。后来我特意问过母亲,带孩子不影响你念经、礼佛吗?母亲告诉我,带孙子更重要,菩萨放在心里就好了,不必太注重那些形式。母亲说得太好了,我觉得她完全恢复了精气神儿。

    五年后,我们响应国家号召,又添了一个健康、可爱的闺女。我们给她取名欢欢。在陪伴孩子快乐成长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去过很多地方,品尝过许多的美食。

    我们探寻古镇,西塘、木渎、朱家角、周庄、乌镇都留下我们的匆匆足迹。我们一起背包去桂林,我们喜欢那里的酸笋米粉,椿记烧鹅,我们一起伐舟阳朔,明月峰脚下,我们观看了鸬鹚的精彩表演。我们穿行在武夷山天游峰下,九曲溪边,我们乘舟畅游,登高远眺,我们喜欢那里的紫溪粉、菌菇汤。台湾环岛游,让孩子们记住了西门汀(不到西门汀,不知道台北的热闹),太鲁阁(有美妙的沙卡步道,白杨瀑布,还有中横公路上的奇观九曲洞)。在清静农场,我们一起呼吸清新的空气,看群山环绕,繁花遍野,看成群的牛羊在山间、云雾中穿梭。我们在七星潭流连、清水断崖观潮,在垦丁寻找《少年派》镜头下那柔软细白的沙滩景象,出海赏鲸,体验原住民文化。我们还欣赏了环湖皆山,湖水澄澈的日月潭。我们拾级而上到过玄奘寺,我们双手合十,膜拜玄奘法师当前的取经精神。

    晴晴去埃及和圣保罗出差,再有一天就要和我们团聚了。欢欢乐乐几乎每天都要重复问我好几遍:“妈妈到哪了,那边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睡觉前,小家伙们常常将小脑袋凑近我的屏幕,道一声:“妈妈,爱你哟!”或者是:“妈妈,想你,晚安!”

    在晴晴所搭乘的飞机即将落地的这天早晨,我带着欢欢乐乐乘上52路巴士,我们一路经停太平桥、菩提寺、永安塔,幸福一村,新城地铁站,我和孩子们讲述起那如潺潺溪流般的往事,并现场录制了一个我们欢声笑语的短视频。过去的那家花店还在,我们一人挑了三朵最娇艳的红玫瑰,捧在手里,向机场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照例盯着我们的花儿,打量着奇怪的一家人。在通往机场的地铁上,人群依旧簇拥着,我们侧着身子护着胸前的花儿,像护佑我们最心肝的宝贝。对面坐着一对年老的爱人,老爷爷在打盹,老奶奶望着孩子们手中的花儿,现出和煦的笑,而后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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