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我的心飞扬起来，因为我将告别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日子
尊敬的医生先生：
温和点说，您的信将我激怒了。您指责我情感泛滥，但这正反映了我的本质啊！如果您想研究我的性格，那么您肯定不愿意强迫我使用一种虚伪的语言方式。恰恰相反，您应该感到欣慰，因为在我的信中风格与内容完美统一。但这只是我的微不足道的意见，在这里无足轻重。
您问我，为何我会离开温暖的小巢，在怎样的情况下我来到了这个几乎已化为灰烬的国家。这问题提得有理，因为那时的华沙确实已名存实亡，几乎只是个地理概念而已了。但对我和我的狂热之心来说，它是处处埋英豪的令我欢欣鼓舞的大坟场。
我们到达后马上在“回乡人员管理处”登记了，那是个建在废墟之中的棚屋。这里到处弥漫着腐烂之味，焦炭味和屎尿味。癞皮狗在满地的石堆上闲散地溜达。贫血的孩子们呼啸而过。之前这里还有街道，带号码和姓名的门牌，商店和办公室，但才过了几年啊，这里已经完全物是人非。只有一盏孤独的煤气路灯还在原处，折弯的身躯锈迹斑驳。路灯后一块门面从废墟中拔地而起。门面上垂着一个阳台，上面的栏杆已四散爆裂，阳台上还长着一棵桦树。我被震住了。这是另外一个星球啊 — 一块歌剧布景。
书桌后面坐着个“残疾人”，他直勾勾地望着我说：“您到我们这儿来寻求什么？”嘴角闪过一抹疲倦的嘲笑之意。他肯定是暗示，这儿没什么值得探寻的，更不会让人有所收获。
“我刚到这儿”，我不安地说道，“想在这儿找份工作。”
“是么？您想工作。但是在我们这儿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的先生。在这儿人必须工作，不管他愿不愿意。不工作，他就没有吃的。或者你自己带了吃的来？足以让您在接下来的几年内都不挨饿？”
这个小个子男人故意显得心不在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尖的。一个细细的鼻子从脸上徒然冒起。他的嘴唇发紫，说话的时候就露出了那发黑的锯齿形牙齿。他满脸狐疑，情绪恶劣。他很可能是个犹太人。因为犹太人的恐惧深入骨髓。他们一向如此或者说他们的恐惧之心沉寂之后又浮现了。
他穿着一件破败的制服，想以此树立起权威感，但可惜他身上的一切还是显得那么可笑。虽然他行为专业，完全符合他的职位，但与其说他是个公务员还不如说是个傻瓜。他是第一个我接触到的波兰人。但他并没令我欢欣鼓舞。我的到来明显打扰到了他。他一边在日历页面上画小人，一边对我说：“我负责给您分配职位。您会什么？”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会什么呢？真不多唉。反正我没什么有用的本领。我上过大学，读过博士，写过高深的论文。但除此之外我别无所长。
那位官员用火柴剔着指甲，然后嘟囔了一句：“您到底还要不要谋份职业？”
他的质疑如跳跃的火星扑面而来。如果我想在这里扎稳脚跟，我就必须赢得他的好感。于是我尽可能谦虚地答道：“在瑞士我教过历史。”
“我的天呐，历史”，他叹息道，“偏偏是历史。”
我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然后马上补充道：“但我接受任何分配给我的工作。无论您把我派到哪儿，我都会全力以赴。”
“任何工作您都可以干–这在我们这儿是不可能的。人只做一份工作，且是他擅长的工作。”
我意识到，我是多说多错，于是我绝望地说道：“我今年27岁了。如您所见，我身体健康。我是个还过得去的运动员，不虚弱，不怕干活。请告诉我哪里需要我，我就马上动身。”
他费劲地擤了好一会鼻子。我觉得没人入得了他的眼，我就更休想了。我望向窗外，透过窗子我看到了一只老鼠，它在戳出床垫的弹簧间上窜下跳。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老鼠。基本上我是从书中感知生活的。我习惯于获取二手信息，而此刻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所有啮齿类动物中最恶心的物种。它近在咫尺。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我的心飞扬起来。我只需伸出手就可以将它捕获。我来对地方了。触手可及的生活，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
那个驼背说道：“我不得不给您泼盆冷水，尊敬的先生。在我们的理解中历史是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怎么不同？”我诧异地问道。
“与你们西方人的理解不同。历史是个棘手的烫山芋。但如果您非要讲故事（故事与历史在德语中为同一个单词）的话…那么在广播台讲怎么样？”
这不是开玩笑，医生先生，他是认真的。他决定把我派到广播台去，虽然我对那里的事务一窍不通。我思忖着，根据这个“播”字，应该就是播放东西吧。而且播放范围肯定很广。因为我学了历史，就该去讲故事。很好的逻辑，不是么？如果我学了艺术，他就该把我派到化肥厂了。（艺术与人造肥料的人造一词在德语中也是同一个单词）这一切真让我叹为观止，但我还是答道：“为什么不呢？这主意棒极了。等我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肯定会瞋目结舌…”
但是没人瞋目结舌。相反，我的同事们像共伙犯似得笑着，并建议我马上开始工作：“明天将是历史性的时刻。在奥德河边的法兰克福（德国有两个法兰克福，众所周知的是美茵河边的法兰克福）。你不是个历史学家么—所以你就是去那儿的合适人选。你坐车过去，然后进行一番报导。”
“但是怎么报导啊？”我无辜地问道。
“非常简单。有个麦克风。然后你把它拿在手里开始说话。”
“我的老天，说什么呀？”
“说你看到了什么，并由此想到了什么。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了。坐车过去，我的同志，不要有负担！”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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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语文本来源：
《Kiebitz》 Andre Kaminski Insel Verlag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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