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我是一个界限分明的人,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我不是,但这正是我界限分明的另一种写照,就像有的时候我感到我是我,有的时候我感到我不是我,为了便于指称和传达,我还是称呼这样一个既是我又不是我的东西为“我”一样。
我说界限,是指我能明确看到空间,在撒尿的时候我会瞄准马桶里过去积蓄的水圈,用金黄或透明的液体围着它浇上一轮,多的时候两三轮,然后看溶液毫不自知地稀释、沉降,我想我既没有尿在瓷砖壁上也没有尿在水的涡轮里,身体中的物质在固体和液体的缝隙间溜走,去到它该去的地方,甚至不发出一点声音。
尿完我会坐在马桶圈上吸烟,夏天我脱掉裤子,冬天我就不脱了,冬天的马桶圈应该留给敌人。我朝右边吐烟,扭过头在左边呼吸,右边蓝绿色的烟雾和左边洁净的空气恰成对比,如同阴阳两界。我在场时,它们从来不会聚在一处,右边的烟雾在我的注视下只是右边的烟雾,只会上下流动,不会到达左边,我可以看见空气和空气之间的壁垒分明,前排分子右手持盾列队而立,左手操着刀枪剑戟,离开洗手间关上门时,甚至能听见金戈铁马的声音。我无暇窥视门后的战争。
我从来不敢以界限的仲裁者自居。只是我在哪里,界限就在那里。走在路上,破开空气就是撕裂布帛,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当地的空气就渐渐熟悉我的能力,在我坐下、躺下不动时,它们远远窥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当我站起身试图走走,它们便让出一条与肩同宽的小径并且夹道欢迎。我无法与它们交谈,我们之间(在漫长的磨合过程中)共同默守一个心照不宣的规则,先抬左腿,萦绕在左腿边沿的空气便呼地一声补充到右边,换到右腿的时候,右边的空气又呼地一声流回左边,左右左右,循环交替,生生不息,我隐约觉得它们把这当成了一种日常的游戏,一种游刃有余的些微满足,和伴随着规律生活的建筑而到来的持续欢愉。
所以我很少转笔,很少抖腿,很少在工作与生活不顺的时候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我知道这样会让她们措手不及,也许不该说得过于直露,但既然生活对于它们是一场游戏,没有理由对我而言不是,普通空气的一生混乱无序,随波逐流,人们时刻不停地活动,哪怕是他们自以为很安静地坐在桌前,揉眼睛掏耳朵挖鼻孔舔嘴唇拨头发磨屁股伸懒腰,情绪热烈时三十六摄氏度的口水溅出灼伤了十三度的空气。空气总是处于被动,在和人类相处的过程中居于下风,但在我这里不是,我们之间拥有默契。
我不是一个喜欢活动的人,如果可能我宁愿静止,待在那里,大部分时候我想做一个机械,按照出场设定完成我生而为人不得不为之的指令。我撒尿我进食我饮水我呼吸,想要了解我的空气就顺着口鼻进入我体内,我体内有个废弃多时的游乐场,毛绒绒的上呼吸道、乱丛丛的支气管、黑黢黢的肺叶与藏匿在叶片罅隙间油花花的肺泡。如果他们在观览时留心风景,就能看见四下流动在两心房两心室内我的两颗灵魂。
此时此刻的我并不全然是我,或者说并不是全部的我,是一半的我,遇到快乐的事我没有办法全身心地感到快乐,遇到悲伤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全身心地投入悲伤,说到底我只是百分之五十嘛,而我何以知道明天醒来的我还是不是这百分之五十呢?而已经逃逸的今天的百分之五十,又如何左右明天的判断和悲喜?走在这条路上的我总难免想到林中另一条路,如果走在那条路上,原本悲伤的事情会不会让我快乐,原本快乐的事又会不会让我感到悲伤呢?所以快乐的事不是因为它本身快乐才让人感到快乐,悲伤的事不是因为它本身悲伤才让人感到悲伤,世事是不悲不喜的。得知这个事实,两颗灵魂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我依然界限分明,我低着头走路的时候还是可以听到空气从嘴唇从牙齿挤进呼吸道碰出的风铃声,我不会撞到任何人,人与人之间有着天然的空气屏障,是界限保护了身处其中的你我。界限中的人以各自认为正确的方式行事,尽管大家吸入和喷吐着相似的空气,我们还是会心生怀疑,觉得他人的情感和观念只是虚构,就像此一时刻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彼一时刻的我。我和我都认定,“我”才是唯一的我。问题是如果两个我都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唯一性,那么这个念头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它们怎么察觉到自己是百分之五十的?上句话中的这个“它们”的立场又从何而来呢?
我和我合写了这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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