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刘姐下楼了。周君实虽说是奔波了一整天，却毫无睡意。他走出房间，来到方家媛房前，轻轻一推，门开了。他拉亮电灯，望着这曾经留下他和方家媛欢声笑语的小天地，思绪如潮。他在桌前坐下，发现桌面上有一叠书，有托尔斯泰的《复活》，张贤亮的《灵与肉》，古华的《芙蓉镇》，叶辛的《蹉跎岁月》，孙犁的《铁木前传》，秦牧的《艺海拾贝》等，还有《唐诗选》、《宋词选》、《元曲选》。还有自己的《峡江情思》和《山高月明》两本散文集。《山高月明》是周君实去年才出版的一本集子，记录了六年前在月明山上的见闻和感怀。翻开一看，书页上竟有不少地方留下方家媛的眉批和旁批。周君实不禁心生感慨，看来，她还没有忘记自己。
山区之夜，幽静而又神秘。山地好像是甜蜜地睡了，只有夜风在四处游荡，荡走了喧闹，荡走了暑热，却把四季桂的香气荡进了窗内。周君实轻轻一吸，那丝丝缕缕的香气，直入鼻腔，沁人心脾。
周君实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揣想，六年未见的方家媛该是何等模样，一遍又一遍地设想，二人见面时又会是何等情景。眼睛一撇，就看见方家媛睡觉的床，蓝白相间的方格床单平平整整，淡黄色的枕巾覆盖在扁平的枕头上，不由得想象起玉人横陈的情状。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当头挨到枕头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他习惯性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想把它垫正，不意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物，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硬壳日记本。他抽得有点急，几张纸片散落在床头，一眼扫去，原来是几张照片。他忙起身，把照片归拢，夹回日记本，复又拿着日记本回坐到桌前。他打开日记本，把照片摊开，电灯光下，那一张张照片鲜活起来，哦，原来是六年前第一次和方家媛进山时他为她拍的彩照。洗手、沐足、扬脸、顾盼；青山、绿水、桃花、人面……顿时间，当年情景一一重现，让周君实好一阵心旌摇颤。有一张反面向上，一行小字清晣可见，原来是一句古诗：君问归期未有期（李商隐）。看字迹，无疑是方家媛写的。写这句是什么用意？翻过来看，画面是她在沐足。显见得诗句与画面不搭界。周君实一时来了兴趣，把所有的照片都翻过来，发现还有三张也题有诗句，它们分别是：实少银鞍傍险行（杜甫）；忆来何事最销魂（纳兰性德）；长夜沾湿何由彻（杜甫）。这三句与画面也毫无关联。周君实纳闷了，方家媛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哩？忽然间，他想到了，该不会是古诗集句？他立马把四张照片排开、组合，于是，一首集句诗就展现在眼前：长夜沾湿何由彻，忆来何事最销魂；君问归期未有期，实少银鞍傍险行。周君实揣度，从字面看，似乎是一首闺怨诗。销魂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长夜难眠，想伴君行，却又不敢贸然行动，因为缺少必要的“银鞍”。周君实想，方家媛是个不肯轻易掉泪的女人，闺怨，不合乎她的性格。那么，还有别的用意么？他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四句诗，盯着盯着，他眼睛一亮，心头怦怦地跳动起来……他醒悟到，这是一首藏头诗：“长忆君实”四个字赫然入目。周君实感到惊骇了！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在方家媛的心里，还有一个他！一时间，六年来的怨气，一扫而空！那四个字像阳光，把他的心照亮，一股暖意渐渐地涌上心头。
然而，他没有想到，更大的惊骇在等待着他。当他把照片归拢，放到一边，去打开日记本时，扉页就让他目瞪囗呆了好一会儿。扉页上有题字：胸藏文墨虚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下面有一行小字：与方家媛同志共勉。落款：周君实。扉页这张纸不是这个本子的，是从另一个本子上撕了下来贴在这上面的。看这个本子的成色，应该是近年新买的。至于那个老本子，是烧了还是扔了，因何而舍弃，那就不得而知了。周君实这才想起，若干年前，方家媛在通讯员培训班上听过他的课，自己也确实是给她题了字，只是没想到她能保存至今。
周君实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发现它不是日记，更像是随笔，也夹杂着一些摘抄。翻着翻着，他被一段文字吸引住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细细地读了一遍，惊骇得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有的人，一旦错过，今生今世便永远无法找到可以弥补的机会。他就是那个“有的人”。我们明明曾经相识相知相爱，我们明明曾经对对方产生了心动，我们明明只要各自向前一步，就会得到圆满的结局，却如今连一个简单的问候都无法向对方表达出来。记忆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有的人，有的事，无论你怎么想用心去记住他（它），却怎么也记不住，就像用手去抓水，一下子全漏了。而有些人，有些事，记忆却显出它特别固执的一面，越是想忘却越是忘却不了，就像是镌刻在金石上一样，虽有风吹日晒，岁月的侵蚀，却总能保留它旧时的模样。他永远都是我心中最执着的秘密，绝囗不提却又时时想起。忘不了，培训班上的细心指导；忘不了，他题赠的箴言，让我终生受用；忘不了，月明河畔那短暂却饱含无限甜蜜的时光；忘不了，刘姐家中耳鬓厮磨的缠绵；忘不了，指点文字时的欢声笑语；忘不了，东方红轮上的相依相偎；忘不了，恋爱桥上的情语绵绵；更难忘，桃花岭内他为我准备的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生日宴；更难忘，那提包落在地板上的一声沉响……有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我却万万做不到。因为他是住在我心里的，哪怕是穷尽一生也无法彻底遗忘。失去他，不是他的过失，全是我的错，错在我当年的一念之差。所以，每每面对关心我的人，我会说，是我对不起他。然而，当我得知他成家之后，我猛然醒悟，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这是命的定数。他之所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不过是想唤醒前世的记忆，然后生出一片亏欠，生出一块遗憾，等着在来世凭着深深的执念再次找到彼此。我要把他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直到来世，不管他生于何家，有何身份，只要一眼，便能倾刻认出。下一世，我要许他倾城温柔，把这三生的等待与煎熬，都化成漫涌的疼爱与举世无双的宠爱。我挚爱的人儿呵，让我们共同去期待来世吧！
这一段文字如重棰击鼓般在敲打着周君实的心扉，他万万没想到，她对他的爱是如此的深厚，爱之深，痛之切，字字句句，穿透纸背，显现岀她的深情与无奈。顿时间，六年来淤积在胸中的怨艾，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他转而怨恨苍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人哩！
也不知在方家媛房间里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风声大作，惊动了山里的禽鸟，几只山鸡从这边飞到那边，朴啦啦的声音，把沉思的周君实惊醒。他这时才意识到，未经主人同意，偷看别人的隐私，终是不妥，一旦方家媛知道了，岂不是要让她难堪。他急忙把照片、日记本、书籍等，一一回归原位，又把床单枕头等整理好，椅子也退回到桌子下，然后环视一周，发现已恢复了原状，这才拉熄电灯，退出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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