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19-08-10 18:00 被阅读40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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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这个荒野里已经两个小时了,从路的那一头走过来,感受着每一片骨骼慢慢地疲惫到错位,然后发疼。

  车站的站牌是电子屏灯在玻璃橱窗内上下散射,然后集中到中间那个玻璃的破窟窿处,伸进手去可以正好划伤手腕骨的突起。那个男人刚才试过了,而且不止一次,好像把自己的胳膊当成了一根生锈的铁锯,在上面拉来拉去。我听不到摩擦的声音,但是看上去他并不疼,因为他笑得像一个疯子,除了满地的血,我感受不到这是一个悲剧。我和旁边的几个男人人一直在看,我觉得他撑不了多久,那刺一般的玻璃渣就会蹭穿他的腕动脉,然后他会躺在这个荒郊野外的车站,像一块破碎的站牌,或是广告牌,上面还印有永远不会成功的减肥药。

  没有人去阻止,这不关任何人的事。

  这个站牌底下站着的几个人都在等一辆可以路过此地的汽车,排气管里的烟可以从一百米外就冒到天上,然后像一辆拖拉机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把目的地提前带过来,放到每个人的屁股底下。那个同样等车的男人开始用拳头砸破了玻璃,我就走到了一旁,倚靠在一棵爬满了蚂蚁的树上,每一张撕裂的树皮上都可能长着蘑菇。那棵树旁边本来就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很清凉,肥大的白色的体恤随意丢在身上,蓝色的短裤边沿还露着白色的内裤。不用靠在树上也可以闻到一股浓到发霉的香水味,从女人面具一样的脸上飘过来。我站了很久她才收起了被红色指甲油捏住的的手机,注意到了我。

  “你干什么?”女人问我,我和她大概只有一米。

  “我不干什么。”我说。

  她又低下了头,站在原地继续玩着手机,游戏声音很大,基本上没人听不到,包括那个正在拿自己的胳膊来回割玻璃的男人。我倾了倾身子,探过了头,杀杀杀的声音在女人手指间穿梭着。

  “三国杀吗?”我说。

  “英雄杀。”她没有抬头,横置的手机像一张无聊的扑克牌。

  “我也玩过,很好玩。”

  她扭过头莫名其妙的看着我说:“这很让人放松,起码打发无聊。”

  “是啊,人们有很多方式可以娱乐自己,有时候也就是动动手指。”我指了指那个站牌底下的男人,“有的人是动动手腕。”

   一辆冒着尾烟的大巴车停在了我们的面前,其他几个人上了车,等大巴车开走后,就剩下了玩手机的女人,手腕滴血的男人,和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郊外还有个公交车站,它看上去远得像一朵云。”我说。

  “你错过了,它刚刚开走了。”女人的睫毛眨起来盯着手机里的牌,企图弄死谁。

  “你为什么不上车?”

  “我的游戏还没打完,你看见了,这很重要。”

  “我看见了,你的牙咬的很紧,你可能就要输了。”

  “我从来没输过。”她转过头看着我,继续说,“从来没。”

  天色早就沉了下来,站牌里就那一排数字,这一趟就这一班车。车站四周除了斑驳的泥土路就是路旁的胡杨,远处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统一刷着灰白色,和此刻的天空一样阴郁。我们都是来自那里。

  “我觉得那个男人差不多快死了。”我说。

  “我早就看见了。”女人这一局打完了,在等下一把,她四处看了看,接着说,“今天好像没车了。”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看什么?”

  “看看他的手腕是不是磨成筛子了。”

  “我的游戏开始了。”

  女人蹲坐在树旁边的石头上,没再说话了。我转过头看着那个男人,他的头发像是刀削过一般,很平整,穿着还算整洁,蓝色的衬衫上面还有一个黑色的领带,不过都弄上了血迹。我踩着他的笑声走了过去,他还没死,只是笑声越来越弱,随即又哭了出来。他举起满是血的手腕对着我。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说话的声音抽搐着,像是咀嚼着玻璃渣子。手腕上的血模糊了一片,看不见什么口子,看上去很疼。

  “他们怎么对你了?”我从口袋里掏着什么,我希望能掏出个纸巾什么的,但是除了烟盒火机和避孕套,我找不到别的了。

  “是你们,你们!”他怒吼着,每一寸皮肤都像被火灼热,颤抖,颤抖个不停。

  我本来是要进城的,我的女朋友还在县城那个大润发的的一楼给别人涂着指甲,做着什么面部护理,背着一堆从网上复制下来的资料,让自己显得专业一点,谁也不会看出来她以前是养鸡的。她要过生日了,我不知道该买什么生日礼物,于是我带了一盒避孕套。想到这里,我有点难过,我刚刚错过了一辆等了两个小时的车,我花了很久才从村子的另一头走过来,很久。

  “如果不是你砸碎了玻璃,我可能上了车,再过一个多小时,我就会和女朋友滚在床上。”我掏出了烟盒,捏出一根烟,对他说。

  “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手腕上的血在露出的胳膊上沾着,像一片片鱼鳞。

  “有关系的,我不想管你,于是我走到了那个女人旁边。”我指着那个女人,“她在玩一款手机游戏,那种会吞噬掉时间和生命的游戏。没人想管你。”

  “那你上车啊,让我死在这里啊。”

  “可是车来的时候,我感觉很难受。如果我上车了,我就不会知道你到底死没死,也不会知道那个站街女是不是一直在打游戏。”我递给他一根烟,继续说,“这将会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我甚至晚上跟女朋友在床上的时候,也会想起你满是血的胳膊,你懂吗?”

  “所以你要干什么?”

  “我觉得你可以先止血,用你那个蹩脚的领带吧。”

  他把烟接过来含在嘴里,然后把领带取下来,开始往手腕上缠,我看不见伤口,看着他挺用力的,一圈一圈。他越是使劲,那血就越往外冒,像个溢满水的盥洗池。他的眼泪也滴在上面,不过稀释不了什么,像是路过,接着又滴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我活着还能做什么。”他缠紧了领带,坐在棕色的长凳上说。

  “我女朋友以前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在一家养鸡场里给那些鸡喂饲料。”我也坐了过去,脚底下怎么躲都是一些红色的血迹,避不开,我继续说,“她现在在城里给人涂指甲。”

  他没有说话,嘬了口烟,看着远处低矮的平房,那里升起了淡淡的炊烟,直勾勾地飘到了天上,和黑下来的云揉在了一起。他忧郁的样子像一团麻绳,与削得平整的头发格格不入。

  “指甲的颜色有很多种,手上,脚上都可以有。我去找她的时候,有的顾客可以坐在那里两个小时,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被慢慢涂上颜色,于是变得很开心,让这两个小时仿佛变成了人生最有意义的两个小时。”我继续说。

  “那你就在旁边等着?”

  “我不能打扰她给别人带来人生的意义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她觉得涂指甲比喂鸡好多了。”

  女人还在树旁蹲坐着玩游戏,看上去很投入,车站的灯从头顶上亮了起来,是一盏白的耀眼的吊灯,从站牌的顶端垂下来,照亮了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圆,把我和平头男人圈在了里面。女人的身子被竖着截去了一半,看着很别扭,我挪了挪屁股,把她叫了过来。她依旧拿着手机,坐在了我的旁边,翘起了二郎腿。在这条车站前的长凳上,从左往右依次是,平头男人,我,女人。我又递给了女人一根烟,她用嘴接了过来,然后咬住了过滤嘴,皱着眉头看着手机屏幕。

  “你是站街女?”平头男人还是看着天边的云问。

  “谁说的?”女人叼着烟说。

  “我说的,我觉得挺像。”我也看着天边的那朵黑云,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我女朋友现在也穿这样,给人涂指甲。”

  “那是你女朋友站街,跟我没关系。”

  “她现在给人涂指甲。”

  “那也跟我没关系。”她冷冰冰的说,吐出来的烟雾都是凉飕飕的。

  “谁都觉得这个世界跟自己没关系。”平头男人说。

  “你好点了吗?”我问,“还会不会死。”

  “我不知道,很疼。”

  “你刚才笑得像个傻逼。”女人说。

  “我一直都笑得像个傻逼。我在城里一家酒楼当保安,就站在一人宽的玻璃柜里,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空调就在我头上,有人来我就要笑。”

  我笑出了声,“那你的头不会吹的疼吗?”

  “你还有个空调,有什么好抱怨的。”女人把手机放在大腿上,用手指夹着烟。“也许你根本不想死,只是让空调吹坏了脑子。”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什么也没发生,我昨天还在那个玻璃柜里站着,我的父母都在,我的老婆孩子还在院子里玩泥巴,她们刚才把我送到村头,明天我要继续站在玻璃柜里,继续站着。”他又缠了缠手腕上的领带,那里面还在渗血。

  “也许你就是累了。”我说,“人都会累,不管你干什么。”

  我看了看旁边的女人,她的脚趾头露在高跟鞋的外面,津津有味的揉搓着前两根脚趾。我补充说:“玩游戏可能不会吧。”

  女人扭过头看着我笑了,那种笑好像是要把我拉进某个封闭的屋子,非要摸出几张纸币才会罢休。

  “我在等车,无聊而已。”她说。

  “可是车已经走了。”平头男人说,女人探出身子,眼神跃过我的鼻子,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女人说。

  我们没有再说话。

  天彻底黑了下来。远处的平房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我们这个车站在野外矗立着,带着光。我像是在舞台的中央,被打着聚光灯,演着一场戏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风吹过来会把吊灯摇晃起来,然后再恢复平稳,我们就在灯底下坐着,等着什么,反正车不会来了。

  “你们对我都太好了。这个世界其实挺好的,我本以为我会在这个车站死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你说的对,太累了,仅仅是太累了吧。”平头男人低下了头。

  “换个活法吧,别在那个玻璃柜里了。”我说。

  “嘁。”女人看了我一眼。

  “什么?”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对别人指手画脚。”

  “我是在帮他。”

  “你自己连车也没上去,还说要帮别人。”

  “我如果上去了,就没人帮他了。他会死在这里,你会一直玩你的游戏,一直玩。”

  “我玩不玩跟你没关系,你听到没,跟你没有关系。”女人站起来看着我。

  平头男人也站了起来,然后猛地倒在了地上,他的头正好在光圈的外面,留了个身子在里面,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我和女人看了看他。

  他应该是晕过去了,或者流血太多死掉了,我不知道。这荒郊野外也不可能有什么车了,我一下子焦虑起来,他也许真的是死掉了。

  女人走过去踢了他一脚,然后坐回座位上,继续玩着手机。我双腿开始发抖,浑身感觉更疲惫了。我站起来,看着女人。

  “我觉得我要和你吵一架。”我说。

  “什么意思?”她看着我。

  我把她的手机抢了过来,一下子扔进了黑暗的草丛里,手机立马像只跳跃的野兔消失在了草里。女人站起来瞪着我,我后退了几步,迈过了平头男人的身体,逃离了这个光圈,跑向了看不见的夜里。

  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接着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确定她不可能找得到的手机。

  在如此黑暗的夜里,谁都像是一个瞎子,看得见也和看不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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